驚雀定魂錄 - 第 105 章 陌面母(下)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下)

從葶苈房裏出來後,溫枸橼回到前廳,發現龍卧溪還坐在那裏。

“老人家,不早點睡?”

“月色正好,不想浪費了。何況慣于夜行之人,不會因為清閑而過早就寝。”

溫枸橼也不跟他鬥嘴,就坐在他旁邊,跟他一起賞月。

“爹娘都不在了,不會有人再喊我‘可知’了。”她兀自嘆息。

“那我現在就改口,每天叫上一千遍,煩死你。”

溫枸橼被逗得捧腹大笑,一掌拍在龍卧溪大腿上,“瘋子!我才不要你叫呢……肉麻死了。”她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院子中間,來回跑了兩圈,“葶苈太小還不會跟我們玩的時候,焉知和我就常常在這裏蹴鞠。我年長,手腳又比她長,所以老是要讓着她,不然她根本贏不了。”說到這裏,她又笑了,“焉知小時候長得特別可愛。”

“真好。”龍卧溪嘆道。

“什麽真好?”

“你們三姐弟……真好。”

溫枸橼推了一下他的手臂,問:“你有兄弟姐妹嗎?”

“很多年沒有見面了,就算站在我跟前,估計也認不出吧……不過就算認出來了,他們也早已官居要職、名成利就,未必願意與我認親。”他尴尬地笑了笑,“總之,肯定沒有你們三姐弟這麽好感情。”

溫枸橼聽他這麽說,理所當然地想知道為什麽,但又不敢直接開口。“有件事,我倒是疑惑了很久……龍卧溪,應該不是你的本名吧?”

龍卧溪大笑數聲,“當然不是了,哪個姓龍的父親,會希望自己的兒子屈身于溪流?這不過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年輕人用于自嘲的名字而已。其他的兄弟年紀輕輕在外乘風破浪,姐妹也都先後嫁為豪門貴婦,剩下的就是那個讓全家人都失望不堪的廢物。所以他将自己掃出家門,心甘情願地做一條栖息于小溪中的孽龍。”

溫枸橼見他說得這麽不留餘地,反過來替他不忿,“自溪流投身江湖,說不定比穩居水晶宮裏的龍子龍孫見的風浪更多。”

龍卧溪看她一臉嚴肅的樣子,調侃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說話竟如此玄妙。”

但溫枸橼并不覺得好笑,“老泥鳅,我一想到永遠也沒辦法領略你年輕時的風采,就覺得好傷心。”

龍卧溪笑着捧起溫枸橼的臉,道:“抱歉,是我先老了……”

“你也看不到我變成老太婆的樣子了。”

“深感遺憾。”

“老泥鳅……”溫枸橼撲倒在龍卧溪懷中,細聲呢喃道:“我到底算是你的什麽人呢?”

龍卧溪将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停在耳中,卻裝作并沒有聽見。

喜歡獨來獨往,與喜歡跟萬中無一的知心人相伴,兩者并不沖突。知己者,有如自己靈魂缺失的碎片,毫不費力就能完美合璧。就算是從不後悔孤身闖蕩的人,在遇到契合之人的時候,心裏也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慶幸吧?

但他沒有辦法給出答案。

相比起其他人s的馬不停蹄,身在驚雀山的衆人倒是清閑許多。

那晚三更,趙晗青正要寬衣就寝時,一陣夜風入戶,吹落她書案上的幾份筆記。她顧不上掌燈,借着月色彎腰拾起散落的紙張,背後卻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閣下可是趙晗青小姐?”

晗青吓得手一抖,但還是立即捏着筆記站直身子,問道:“來者何人?”

對方聽出她的驚恐,忙解釋道:“趙小姐千萬不要誤會,我并沒有惡意。”

晗青哪肯輕易信服,回身追問:“你是誰?”

“趙小姐與我未曾謀面,但想必一定知道我女兒缪毓心吧?”

晗青恍然大悟,“你是……”

屋外猛然卷過一陣狂風,随即便是“唿”一聲悶響。趙晗青匆匆點燈,驚見姜芍将一個女子扣喉按在牆上,大聲喝道:“何方妖孽,膽敢夜闖清修之地!”

“留夷姐姐,不要傷害她!”

姜芍轉過頭來,“你認識這人?”不等趙晗青回答,她已經松開了手。

“算是吧……”趙晗青走到婦人面前,問:“你可是龔雲昭?”

婦人連連點頭,“沒錯,我就是毓心的母親龔雲昭。”只見她“撲通”一聲跪倒在趙晗青面前,懇求道:“求趙小姐告訴我,毓心如今身在何處!”

姜芍上前,先一步問:“你既是缪泰愚的妻子,便是同生會的門生,要找女兒易如反掌,何必跑到這裏?”

龔雲昭悲悲戚戚地站起身來,将自己被迫與初生女兒分離,再到後來遇上溫嫏嬛提點,諸事巨細,一五一十地告訴二人。“趙小姐,我與缪泰愚空有夫妻之名。事已至此,只要女兒能平平安安,就算跟他恩斷義絕也不足惜。請趙小姐大發慈悲,告訴我毓心現在何處吧!”她說完又要跪下,卻立刻被趙晗青扶起身。

“娘子不必如此。晗青自會定奪……”她望向姜芍,“留夷姐姐,替我告知呂前輩,好歹給她安排個歇息的地方,有什麽事我們天明再議。”

龔雲昭見她遲疑,有些不放心,忙追問:“趙小姐這是、是答應我了嗎?”

趙晗青神色凝重地答道:“我萬事會以毓心為重,你不必過慮。”

安頓好龔雲昭後,姜芍還未離去。“晗青,見你有些躊躇之色,是覺得其中有詐嗎?”

趙晗青不置可否。“老師對毓心爹娘從來沒好話,所以就算素未謀面,龔雲昭在我心裏也是一個失職的母親……現在她卻突然出現向我求情,甚至連跟丈夫一刀兩斷的話都說出來了,怎不讓人三思?只是如今在外人眼裏,我應該和葶苈在驚雀山上雙宿雙栖,我若帶她下山去見毓心,只怕會……”

姜芍連連點頭,“你若是覺得有諸多不妥,我們就打發她走罷。”

“可是……”趙晗青合上眼,難以抉擇,“可萬一她是真心誠意要帶毓心離開是非江湖,又該怎麽說?毓心這麽小就與父母分別,如果再被我一個外人剝奪了與母親團聚的機會,我豈不是成了罪人?我有權替她做這個決定嗎?龔雲昭一身江湖債,也不知那天會丢了性命,那毓心不就永世不能再與母親相見了嗎?留夷姐姐,你我都在幼年喪母,假如有人阻止母親生前與我們見面,我們肯定恨不得将那個人千刀萬剮吧……”

姜芍聽罷,沉思片刻,道:“但帶她去見缪毓心最大的困難,還是你跟葶苈的安危。你自己也想得到,你一離開,葶苈不在山上的事就很容易暴露。這樣,有意者就會開始在別處找他,甚至圖謀用你來威脅葶苈現身……”她長嘆一聲,“來來去去,都是同生會內鬥所致。你與葶苈,還有龔雲昭,不過池魚耳。”

趙晗青也清楚事态,肅然想了一陣,“假如我能讓他們以為葶苈跟我一起,也許就不會暴露了。”

“可葶苈身在別處,你也沒辦法把他變出來給人看吧?”

“沒有這個必要。”趙晗青苦笑,“眼不見者,亦可為實。”

在趙晗青眼界裏還只是一個小點的時候,缪毓心稚氣的聲音已經遠遠傳了過來:“青——姐——姐——!”

趙晗青一下馬車,女孩就嬉笑着飛跑過來,撲到她懷裏。

“青姐姐!”

“毓心……毓心又長高了。”趙晗青抱起缪毓心,一路來到祖孫倆如今栖居的小廬中,“老師,好久不見。”

缪壽春見到愛徒現身,憔悴的面孔上浮出久違的喜色,“啊,是青兒來了……”

分別雖不算太久,但趙晗青覺得他又蒼老了許多。

“上回你走後不久,就來了幾個同生會的弟子,說是我兒子派來的。他們知道我住在這裏,偶爾送一下茶飯湯水,但也并不勤快。我問他們出了什麽事,他們就說你嫁人了,怕我沒人照顧,才會奉命行事。”缪壽春将前情娓娓道來,順便為徒兒張羅茶點。

趙晗青冷笑,“可我與老師相遇之前這些年,令郎明知道你們爺孫倆飄零在外,也并沒有做過什麽啊。”

“這你就不懂了啊。”缪壽春挽着趙晗青的手臂,像是怕她再一次消失無蹤,“往日我們在外,沒人知道這落魄的老漢和孤女是他堂堂缪泰愚的父親和幼女。可現在你知道了,再嫁到夫家去,不就把他這些年對我們不聞不問的缺德事全捅出去了嗎?他是怕你的這張嘴,所以才想着亡羊補牢。這樣就算有好事者來一探究竟,他也有理說自己一直有盡力供養我們。雖說以他們如此心不在焉的态度,也不過是保證我們餓不死罷了。”說了許多,他才猛然想起忘了問最重要的問題,“青兒,你這次來所為何事?”

“是……”趙晗青往四周望了一望,确定近處無人之後,答道:“我丈夫溫葶苈得了急病,求醫無果,才想到來找老師幫忙。老師要是方便,我就讓外頭的子都哥哥帶他進來。”

缪壽春心生疑惑,“你為什麽怕人知道你在這裏?”

趙晗青吞了口唾沫,輕輕退開一步,朝在遠處等待的陸子都招了招手。随後,就見陸子都從馬車裏抱着一個用披風和毛毯裹得密不透風的人下來,只能分辨頭腳,但完全看不到面孔。“老師,我們進屋再說。”不等缪壽春出聲,她就拉着一老一小回到屋裏。

陸子都随後來到,放下手裏的人,“冒犯了。”

那人在屋裏一站直,褪去遮掩,朝缪壽春道:“阿舅別來無恙?”

缪壽春一見眼前竟是許久未見的龔雲昭,當下有些錯愕。

龔雲昭也不等他回話,徑直走到缪毓心跟前,“毓心,我是娘啊。”

缪毓心與她分離時,尚在襁褓之中。時隔三年,又如何認得眼前人是自己生身母親?見面前的陌生人要靠近,女孩本能地退避,怯生生地躲到了缪壽春身後,不敢作聲。

龔雲昭向前伸展的手臂停在半空,眼中盈淚,“毓心,你不認得娘了嗎?”

趙晗青忙來到缪毓心身側,指着她胸前的半截玉佛,問:“毓心,你跟青姐姐說過,這個玉佛是誰給你的?”

毓心小聲答道:“是娘。”

“那玉佛的另一半在誰身上?”

“在娘身上。”

趙晗青朝龔雲昭使了個眼色,龔雲昭立刻除下頸上的吊墜,遞到毓心面前。“毓心你看,”趙晗青将龔雲昭手上的玉墜與女孩脖子上挂着的半截玉墜拼成一個完整的玉佛,“這不就是你娘嗎?”

缪毓心也許根本沒有母親的形象,但經過趙晗青一番解釋,她似乎真的開始對龔雲昭消除了戒心,讓對方将自己緊緊擁在懷中。

缪壽春沒有出言阻止,但也并未表現出絲毫欣慰。

趙晗青趁機叮囑陸子都:“子都哥哥,老師說同生會的弟子會不時來探望他們,你可能要在外頭留意一下……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們真來的話,我們該怎麽應對,但是總比毫無預兆地被撞破要好。”

“明白了,交給我吧。”陸子都随後離開小廬,在室外戒備。

夜深了,缪壽春與龔雲昭在屋內肅然對坐。

“你準備帶毓心去哪裏?”

龔雲昭還不曾表明來意,便被這麽一問,頓時窘迫起來,“這……”

“不用明知故問了。你既然來了,就不打算空手而歸,何必跟我委婉?”

龔雲昭面露難色,但也無法再掩飾,“我……我胞妹嫁給了舒山薛氏,夫婿是做茶葉生意的,頗有些家財。我想帶毓心去投靠她。雖然寄人籬下,但至少衣食無憂,遠離這許多腥風血雨。”說完,她默默低下頭,等待缪壽春激烈的反抗。

但老人并沒有半點憤怒的神色,只是靜靜地答道:“好。”

龔雲昭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對方竟不假思索便答應了自己的請求。“阿舅,你這是……”

“帶她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到一個她混賬父親找不到的地方。”

“那阿s舅你……”

“不用管我。”缪壽春神色坦然,“你是毓心的母親,帶她走天經地義。若是捎上我,我兒子輕易就能給你定個挾持之罪,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可、可毓心是你辛苦撫養至今的,要你們分開實在……”

“無妨。我年紀也大了,終究無法陪她一世。這種事早晚都會發生,倒不如挑毓心還不懂事的時候。就算她現在舍不得,将來對我的記憶也會很模糊,這樣回憶起來,就沒那麽痛苦了。”

龔雲昭聽罷,泣不成聲,“可我若丢下你不顧,缪泰愚不就……”

“終究是親生父子,他不會把我怎麽樣。有我在他手上,他要想對你們母女倆不利,我至少還能以一條老命相逼。別替我憂心了,你既然已有打算,就盡早帶毓心離開吧。不然被同生會的爪牙見到,你們就再難脫身了。”

龔雲昭雙眼垂淚,點了點頭,随後來到卧室,抱起正躺在趙晗青懷中熟睡的缪毓心。“毓心,我的寶貝女兒……”

屋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趙晗青驟然驚起。

只聽得“嘭”一聲巨響,陸子都破門而入,沖入卧房,舉劍直沖龔雲昭而來。

“子都哥哥!”趙晗青正要撲身保護缪毓心,就聽得背後窗外“唿”地飛進一個黑影。“當”一聲響後,她擡起頭,見龔雲昭俯身在地,将女兒護在懷裏,而陸子都則跳上坐床,将手中那明晃晃的長劍架在一個陌生人的脖子上。

趙晗青和陸子都都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對于龔雲昭而言,這個面孔再熟悉不過了。

“可讓我找到你了。”

龔雲昭擡頭,與那不速之客四目相對,眼中的驚訝逐漸被憤怒所取代。“你來這裏做什麽?”

“來救你出苦海。”

依然緊緊将女兒抱在懷裏,龔雲昭站起身,冷冷答道:“我不用你救。”

那人冷笑數聲,“當年在我被逐出師門後,心安理得地做缪家夫人的是誰?被丈夫待薄後,苦苦哀求我帶她私奔的又是誰?想擺出道貌岸然的姿态,也該想想是誰先背信棄義好嗎?”

缪壽春聽那人說完,馬上就認出了對方,“你是寧孤生……”

“好眼力啊,缪神醫,我就是你兒婦日思夜想的舊情人!”

龔雲昭喝道:“夠了!你我之間的事還有什麽好說的?快給我滾!”

寧孤生惱羞成怒,“你當我什麽了?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走狗嗎?這麽多年我都等來了,現在你随口一句話,就想跟我一刀兩斷?龔雲昭,你不要異想天開了。我當年沒辦法阻止你嫁為他人婦,是我沒本事。但現在天賜良機,我再也不會讓你回到那個豬狗一樣的男人身邊了!”

龔雲昭長籲一聲,将女兒交給趙晗青抱着,決絕地搖頭道:“我不會回到缪泰愚身邊,但也不意味着我會跟你過一輩子。你我緣分已盡,我如今的身份……只是毓心的母親而已。”

寧孤生錯愕地看着趙晗青懷裏那個神色緊張的女孩,面容扭曲得仿佛見到了什麽不堪入目之物。“雲昭,你、你現在要為她,抛棄和我的一切嗎?”

“沒錯。”

“不可以!”寧孤生氣急敗壞地吼道,“我不許你為了這個小孽種背棄與我的山盟海誓!”

他話音剛落,就被龔雲昭“啪”地扇了一個耳光。就連一直把劍架在他脖子上的陸子都也臨忙收手,生怕錯手傷人。

“你不許這樣羞辱我的女兒!”龔雲昭的眼中有淚,“這世上誰都可以罵她是孽種,唯獨你不可以!”

倫常無蹤,孽緣未死。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