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92 章 绫羅帳(上)

第四十六章 缤紛堂 绫羅帳(上)

紀莫邀辭別葉蘆芝回到趙家,見嫏嬛還在等他。

她坐在一副秋千上,卻沒有在晃。

“都叫你別等我了。”

嫏嬛輕笑,朝他伸出一只手,問:“我的宵夜呢?”

“不敢忘。”紀莫邀立刻掏出一個紙包,“我跟葉蘆芝說想拿果子回來的時候,你知道她的眼神變得多奇怪嗎?托你的福,一次平平無奇的拜訪,突然就變得尴尬了。”

嫏嬛倒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也不知是誰出發前問我要不要帶吃的回來……現在還這麽多意見。”她說着就打開紙袋,惬意地吃了起來,“城裏大廚的手藝果然不同。”見紀莫邀站在那裏無所事事,她又問:“有位置,要坐過來嗎?”

紀莫邀望着那副秋千,忍俊不禁,“怎麽會有人做這麽寬的秋千?”

“是啊,能坐兩個大人呢。小孩的話就更加……”她停了下來,悵然若失地降低了語調,“就算是三個小孩,也坐得下呢。”

紀莫邀輕輕移上秋千,兩手抓着吊繩,好讓嫏嬛能空出手來專心吃東西。

“你想吃就開口,我幫你塞到嘴裏去。”

“行了,你知道我不喜歡甜食。”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嫏嬛又問:“你說如果我們當天留下的是祝蘊紅,送走的是趙晗青,今日景況會否有所不同?”

“就算我們送走的是趙晗青,她也不會取代祝蘊紅,成為和吳遷成親的人啊。”

“也是……”嫏嬛低嘆一聲,“葶苈直到今天還在問我,我們是不是真的沒辦法了。他就算沒有迎娶祝蘊紅的意思,也還是很想為她免去這一場婚事。”

“那你怎麽答他的?”

嫏嬛停下手裏的動作,将紙袋折起,“祝蘊紅和趙晗青都曾經在我們的幫助下逃出同生會。分別在于,祝蘊紅為了讓葶苈更快娶她,沒幾天便自己主動返回。而趙晗青……顯然要更為決絕。當日葶苈的決定,也許只是為了報答小青醫治一姐的恩情,但說不定,他也早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其中的分別。而且祝蘊紅還對小青做了那樣的事……所以我跟葶苈說,這婚事形同劫獄,然而我與你大師兄縱是再有十個腦袋,也只能救出絕處求生的囚徒,救不出那幸災樂禍的獄卒啊。”

紀莫邀聽罷,扶着吊繩的手不經意間往下滑了兩寸,但沒有碰到嫏嬛肩頭。

“如今我們還能享用這片刻清淨,待到大婚之日,也不知會怎樣。之前就算讨論再多的細枝末節,預想所有最壞的情況,婚事一日未了,心裏還是不踏實。一姐和姜芍還要潛入祝家,我想起來都心驚肉跳。”

紀莫邀順勢轉移話題——“說起你姐,有件事她跟師叔應該有興趣幫忙。你記不記得上次來塗州的時候,我和葉蘆芝有一段時間躲到祝臨雕的書齋裏去了?”

“記得啊。”嫏嬛裝作漫不經心地回答,生怕被對方發現自己在意。

“我們是在裏頭找一沓密信。當年與葉蘆芝偷歡之時,紀尤尊曾頭腦一熱,向她透露自己把與同生會的密信藏在祝臨雕的書齋裏,以備不時之需。上次來塗州時,我跟阿芝提起紀尤尊的事,她馬上就想起這個小秘密,所以我們當時就決定去碰碰運氣,找來看看。誰知好巧不巧,恰逢蘭鋒劍失竊,祝家亂成一團。我們怕被人發現,才匆匆離開,一無所獲。這次不同,讓兩個行家去偷,應該易如反掌,說不定真能挖出什麽線索來。”

嫏嬛立刻來了興致,應允道:“好啊,我明天就跟她說。”

“阿芝連示意圖都畫給我了。”紀莫邀掏出一張紙條,“密信就擺在某一個書櫃這一個特定的位置上,只是要找對櫃子而已。”

“對他們來說小菜一碟。”

“我也是這麽想的。”

這時,嫏嬛如夢方醒地掏出一樣小玩意,擺到了紀莫邀膝蓋上,“送給你。”

紀莫邀低頭一看,是一副嶄新的彈弓。

“這可不是普通的彈弓,”嫏嬛又将之拿了起來,“你看,只要将丫杈這樣用力一夾,從另一端就會冒出刀鋒。如果将丫杈拉回原位,刀鋒就能收回去。一物兩用。”

紀莫邀盯了那彈弓好一陣子,才問:“這麽好的東西,怎麽不留着自己用?”

“前一段日子心情不好,看書寫字都提不起精神,就拿些邊角料做了這個出來。你別不要,做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送給你了。”

紀莫邀自然不再推脫,親手掂量了一下,問:“這算是我的彈弓和你的無名刃合二為一嗎?”

嫏嬛立刻臉上一熱,“還真是……我自己都沒想到。”她又指了指那光滑的柄端,“你可以在上面刻字,寫明主人。”

“寫自己名字多俗氣。你才是工匠,怎麽也不留個名?”

“就給你用,留什麽名?你還能忘了是我做的嗎?”

“不敢。”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焉知,謝謝。”

嫏嬛心中喜悅,不自覺就挨在了他橫過背脊的手臂上。但她又不敢太用力後傾,生怕一個不慎,兩人就會一起頭朝天摔到地上。“我們不如交換位置吧?”她突然發現自己坐在了紀莫邀左邊。

“沒事,我的手臂已經痊愈很久了,這一點力還是經受得起的。”

幾個府裏的侍從在他們面前經過,走遠後還莫名地回頭張望,并伴有嬉笑議論之聲。

紀莫邀嘀咕道:“神神叨叨的……”

嫏嬛掩嘴笑道:“估計是看到三眼魔蛟原來只有兩只眼睛,覺得難以置信呢。”

“缺乏常識。”

“這個外號是知命起的吧?”

“謠也是他造的……也只有他有這種閑情逸致。”

想起高知命,他們又沉默了。

“天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嗎?”嫏嬛問。

“你不也沒睡嗎?”

“吃完了就睡。”

紀莫邀“哦”了一聲,但也沒急着走。

兩個人就那樣坐着,秋千也蕩不起來,就只是微微晃動。

“等我們回驚雀山,也弄一副這樣的秋千好不好?”紀莫邀突然問。

“也是這麽寬嗎?”

“當然。再加一個一人寬的在旁邊,誰想自己一個人蕩也可以。”

嫏嬛欣然點頭,“好啊。”

新一輪的夜雪說來就來。

“老天也催我們到此為止,還不回去?”

嫏嬛這才不情願地起身,又問:“你以後會用我送的彈弓嗎?”

紀莫邀顯得有些愕然,“當然了,難道用來做擺設嗎?”

“那就好。不然好不容易想出這麽精妙的構造,如果不用,就白費我一番心機了。”

大婚當日,鑒于趙府人丁稀少,祝家一早就派了三四十個奴仆,浩浩蕩蕩地進來張燈結彩、殺雞宰羊。

嫏嬛左右也幫不上忙,正在院裏發呆,卻赫然在人群中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她急忙退回內宅,那人果然心有靈犀地跟了上來——

“一姐,你也真是明目張膽!”

溫枸橼見四周無人,捧腹笑道:“是不是很巧妙?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奴婢的隊伍裏,等一陣她們有一部分會返回祝家幫忙,我到時就跟着登堂入室。”

嫏嬛哭笑不得,“你這麽大步流星的,沒半點仆人樣。而且萬一真被人使喚起來,又該怎麽辦?”

“那好辦,找個角落躲起來就行了。反正也只是要逮住星宿問話,用不上多少功夫。s說完話就回來找你們。”

嫏嬛趁機就将紀莫邀托付之事轉告。“葉蘆芝還畫了圖,你們照着去找就是。”

溫枸橼接過圖紙,“這倒不難辦,我或者那老泥鳅一個人就能辦妥。”

“對了,龍前輩呢?”

“他一臉貴氣,才不會來做下人,自有別的辦法。”溫枸橼将圖紙收起,“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你不用擔心。趁現在無事,我還是趕快将多年的收藏轉交給你。”

嫏嬛不明所以地跟溫枸橼回房坐下,見她解開衣帶,掏出數不清那麽多的發簪首飾,五顏六色鋪了一地。

“好歹是葶苈娶妻,你也稍微打扮一下,才顯得我們硬氣。我的歷年珍藏都在這裏了,沒怎麽戴過,都挺新的。”她見嫏嬛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忙解釋道:“你這是什麽表情?這可都是我自己真金白銀買回來的。”

嫏嬛依舊笑着,“那你自己怎麽不戴呢?”

“飛檐走壁,哪裏有功夫戴一頭金銀珠寶?萬一不小心晃掉,不就便宜別人了?”

兩姐妹正說笑,就見趙晗青怯生生地探了個頭進來——

“嬛姐姐,我能借你們這裏躲一躲嗎?外面那些人一直進進出出,好吵……”

嫏嬛忙招呼她進屋,笑道:“等用過飯,她們就該開始給你打扮了。”

趙晗青長嘆一聲,喃喃道:“真希望這一天快點過去……”她見溫枸橼穿戴得跟那些奴婢一般,便問:“枸橼姐姐這是要混進祝家麽?”

“聰明,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趙晗青也不問她為什麽,反而說:“既然如此,晗青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枸橼姐姐方不方便幫忙。”

“但說無妨。”

“枸橼姐姐應該還記得祝家後花園在哪裏吧?你跟葶苈第一次重逢就在那裏。從秋千處一直往裏去,有一間叫烏浩宮的小廬,那是我往日在祝家的住處。你若是方便,能不能從裏頭幫我拿一雙紅色的布鞋。我的小廬不大,就算被丢在牆角,也不會太難找。”

溫枸橼爽快答應——“放心,舉手之勞,今晚就給你帶回來。”

日漸西斜,吉時将近,趙府中人也越發忙碌起來。

送走溫枸橼,新郎新婦又忙着更衣,溫嫏嬛和紀莫邀兩個人反倒閑得發慌,便又回到了秋千上。

“你說他們都跑出跑進的,我們卻在這裏晃蕩,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嫏嬛問。

“別內疚,他們心裏不知有多高興來了趙府。你看我們,排場小,賓客又少,就算敷衍行事,也沒人教訓,再怎麽忙也有個限度。若是留在祝家就不同了,不僅奴仆是這裏的十倍、二十倍,而且從早忙到晚,也不見得能把活幹完。”

嫏嬛眯起眼,“說得頭頭是道,好像你分了身去祝家赴宴一樣。”

“不用分身,當年葉蘆芝進祝家的時候,祝臨雕也擺了宴席,我們父子便是座上賓,所以見識過。”

“咦,那你跟她也是那時認識的嗎?”

“對,就在我離家前一年。我那年九歲,她也還是個青澀少女。說來好笑,那時祝家人頭湧湧,沒人看管我這個小孩,我就趁機潛進了內宅。而她這個新婦也不安分,門窗大開在化妝。她見我好玩,就勾搭了兩句話,因此認識。不過再見,就要等到我去無度門之後了。那時她剛恢複自由之身,頭幾年男伴還像車輪一樣轉,後來才遇上鐘究圖的。”

“她也真是個風流灑脫的豪客。”嫏嬛自語道。

紀莫邀有些意外,“你這評價也是別樹一幟。”

“是吧?”嫏嬛苦笑,“我是覺得,像祝臨雕這樣連親生女兒都不心疼的人,恐怕對枕邊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她背負着這麽多惡意,還能活得如此潇灑快活,必然有過人之處。何況她總是處處提點你,顯然也是義氣兒女。”

“你這話應該親口跟她說,她肯定馬上請客。”

嫏嬛撲哧一笑,“別,我又跟她不熟……你要是見到,替我轉達便罷。”

正說着,就見孫望庭睡眼惺忪地走了過來。“啊,這都下午了啊。”他周圍望望,問:“姜芍已經走了嗎?”

嫏嬛點頭,“一姐給她找了一套衣服,她就立刻出發了。”

孫望庭頓時有些失落,蹲在秋千旁,“你說她若是見到星宿,會不會就此回登河山去呢?”

紀莫邀反問:“若這裏沒有魚肉酒水,就只為了姜芍,你會不會跟過來?”

孫望庭想也不想就點了頭,“當然會。”

嫏嬛笑着摸摸他的後腦勺,“你現在用情這麽專一,我們都不習慣了。”

孫望庭長籲一聲,“有什麽用?姜芍又不欠我什麽,該走時還是要走。”

嫏嬛見他神傷,提點道:“望庭,其實姜芍不是嫌棄你,你也不要因為她不接受你而妄自菲薄。你想想,姜芍之所以要離開登河山,是因為姜骥懷疑她與你私通。她以清白之身受冤屈之罪,若在這個節骨眼上接受了你,就等于變相印證了姜骥當時無理的懷疑。在你看來,一切順理成章,但在外人眼裏,姜芍就百口莫辯了。你們都是豁達開明之人,不必将生死之交置于如此兩難之地。”

孫望庭聽的時候愁眉緊鎖,聽完卻“嗖”地站了起來,“聽君一言,真如醍醐灌頂!對,我已經讓她受了這麽大的委屈,不能再令知己陷于不義。也罷,她若不提,我就不提;她若有意,我就奉陪到底。”他說完就整了整頭巾,“我再去小憩一陣,等吉時到了,再來叫醒我吧。”

紀莫邀眉頭一皺,“你這小子……是來補回在驚雀山沒睡夠的覺嗎?”

嫏嬛調侃道:“這裏不是你地盤,他不受你刻薄了。”

趙府這頭逐漸熱鬧起來,而祝家吉時雖晚一些,但也正如紀莫邀所言,早已忙得不可開交。

吳遷應邀來到祝蘊紅房中,心中泛過一陣陣忐忑。“小紅……”

祝蘊紅面無表情,倒在榻上,招手道:“過來坐吧,表哥。”

“我馬上就要去焚香祭祖,何況新婚之前偷偷相會,實在不合規矩,怕是不能逗留太久。”

“沒事,我就想跟你說兩句話。”

吳遷見她主動,心裏又燃起希望來了。雖說這段日子祝蘊紅沒少給自己臉色看,更不曾講過一句好話,但眼看婚禮在即,也許她真的決定接受現實,回心轉意了。想到這裏,他又有些心疼。“小紅,表哥知道你心裏難受。”

祝蘊紅冷笑,“知道我難受還非要娶我,你這樣不虛僞嗎?”話畢,她為吳遷倒了一杯酒。

吳遷一時語塞,接過酒杯小呷一口,便悶悶不樂地坐下。

祝蘊紅見他一言不發,便抱膝而坐,道:“也罷,反正溫葶苈也不打算來娶我了。”

吳遷兩眼一亮,“小紅,你終于想通了嗎?”

祝蘊紅不點頭也不搖頭,晃晃悠悠地挨在吳遷身上,低語道:“癡心錯付,你我在這一點上倒是同病相憐。”

吳遷拍拍她的頭,“小紅,表哥一定好好照顧你,決不食言。”

祝蘊紅慵懶地倒在吳遷懷裏,道:“我這麽無精打采地嫁給你,你不怨我麽?”

“不怨。”吳遷答道,“我會盡我所能,讓你不再這麽無精打采的。”

祝蘊紅又坐直身子,盯着吳遷看。平素活潑開朗的可愛佳人,如今變得這樣冷漠無神,眼裏更找不到一絲生氣。可那百無聊賴的神情映在逐漸濃郁的霞光之中,竟別是一番風情。

吳遷從未見過這樣的祝蘊紅,驚訝之餘更多的是緊張,“小紅,你這是……”

祝蘊紅猝不及防地撲到他身上,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這彌足珍貴的初次接觸,吳遷在腦海裏幻想過無數次,卻萬萬想不到實現的一刻竟是這般熱情洶湧、毫無保留。

祝蘊紅身上本來就沒披外衣,加上她兩手動作發瘋一樣的快,彼此的衣裳很快就卸了個一幹二淨。

“表哥……”祝蘊紅在吳遷耳邊柔聲問道,“吉時未到就行房,你怕麽?”

吳遷早就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了,抓着她的臉又親了下去。

情到濃時,屋裏只剩下肉體摩擦的聲音。唯一不變的,是祝蘊紅眼中那令人骨寒的冷漠。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