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兩代謎(下)
絨嫂一眼就認出了嫏嬛,“啊,溫姑娘又來塗州玩了?”
嫏嬛忙介紹道:“絨嫂,這是我姐姐溫枸橼,然後……”她的話,在紀莫邀走到絨嫂面前的那一刻停住了。
絨嫂望着眼前人,半張着嘴說不出話,眼中似有一閃而過的恐懼,又像在腦中飛快地填補思緒的空洞,有如陷入神游——“這位公子……”
“十一年未見,絨嫂還記得我嗎?”
“你是……”她的眼睛逐漸瞪大,“小郎君?”
紀莫邀握住絨嫂的手,“過去的頭銜就不必了,絨嫂叫我本名就好。”
絨嫂這才回過神來,忙将三人拉進屋,關上店門。
“明明人都不在了,我還假裝他們在……是不是很傻?”
說起上次相見之事,絨嫂言語中滿是自嘲。
楚澄與一雙兒女的神位立在廳中,四處都彌漫着香火的氣味。
“我有時也覺得自己瘋了——要真是全瘋也就罷了,不會痛苦,也挺好。偏偏還有一息理智尚存,終究還是騙不了自己,讓你們見笑了……”
嫏嬛抓住她的手,柔聲道:“沒事的,我懂那種心情。”
相互撫慰之後,溫枸橼開門見山——“當年家父造訪涓州,絨嫂是否知情?”
“當然知道,溫先生與澈流一見如故,日日暢談通宵,我從沒見他這麽高興過。”她回憶着,也不忘給三人呈上林林總總的小點心,吃得嫏嬛不亦樂乎。“澈流雖是文人,但畢竟出身江湖,和我的經歷大相徑庭,因此說起這些事,我從來也搭不上話。但溫先生不同,他們特別聊得來。”
溫枸橼不禁問:“楚公會常說起登河山的舊事麽?”
絨嫂點頭,“他總是有意無意提起,但講到一半,又不往下講了。我時常見他兩眼含悲,但又不敢多問……他幼年喪父,從小在姜家長大,視老當家如父,亦視姜骥為手足。當年離開,必定是個艱難的抉擇。”
“他跟你講過星宿們的事嗎?”溫枸橼不肯放過這一條線索。
“略略講過一些,提及較多的就是昴日雞。他說,昴宿和他一樣出身貧寒,家中世代務農,能憑一身武藝被姜家堡器重,相當不容易。所以兩個人感情特別好,幾乎無話不談。”
紀莫邀問:“昴日雞……是不是有個叔父是開客棧的?”
絨嫂連連搖頭,“沒有,他家都是農戶,絕對沒有開客棧這麽富貴。”
紀莫邀點到即止,不再多問。
但由此可見,此昴宿非彼昴宿。
“那關于星宿的更替,他是怎麽說的呢?選拔的年齡、出身之類的……”嫏嬛順勢問。
“這個他跟我提過,說選為星宿的二十八位童男童女,必須與少當家同輩,歲數相差不能超過六年。這是祖宗的規矩,不能改。”
除此之外,她似乎再無可奉告。
絨嫂是楚澄離開登河山後娶的妻子,對楚澄的過去一知半解,也不奇怪。大家見問不出什麽,也就不強人所難了。
臨走時,絨嫂又牽着紀莫邀問:“紫硯妹妹可好?”
紀莫邀愣了一會,答道:“我已經……很久沒見她了。”
這句是實話。
絨嫂皺起眉頭,道:“兒女在外,母親總是會擔心的。我就沒這個福氣了,可別讓你母親受這個苦啊。多些回去看她,跟她說我很好。”
紀莫邀弱弱地“嗯”了一聲,便告辭了。
“你說楚澄當初為什麽會離開登河山呢?”溫枸橼百思不得其解,“他一個筆墨文人,侍奉姜家雖說算不上揚名立萬,但至少衣食無憂。有什麽事會讓他突然離開自己唯一的靠山,最後還因一份名冊惹來殺身之禍呢?”她本指望今日能得到這些答案,因此語氣中難掩失望。
紀莫邀沉思片刻,道:“我似乎有些頭緒了。”
溫枸橼瞪大眼,“當真?大家都聽一樣的話,怎麽就你有頭緒了?”
“我只是有幸比你們知道多一點而已。記得我剛才問昴宿有沒有一個開客棧的叔父嗎?當初在登河山,安玉唯和師叔都跟我提過一個日升客棧,那裏養有數以百計的公雞,天天準時打鳴,遠近聞名。這個客棧确有其事,也真的是登河昴宿的親戚經營。但在絨嫂記憶中,楚澄所認識的昴宿家中世代農耕,卻只字未提他有一個在登河山腳下開客棧的叔父,你不覺得奇怪嗎?”
嫏嬛似乎已經有些明白了,“一姐,記不記得我們之前推斷過,如今的星宿比姜骥要年輕許多,與名冊上的生辰不符。絨嫂又幫我們找到關于昴日雞的矛盾,也就是說——”
溫枸橼如夢方醒,“楚澄所認識的昴宿,才是名冊上記錄的人,而和現在的昴宿根本不是同一人!”
紀莫邀合上眼,一番猶豫之後,道:“楚澄一早預見自己将死于非命,恐怕不是因為膽怯。只有知道最壞的結果,才能預想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等等,紀莫邀,”溫枸橼停下腳步,“你難道是說,最初追随姜骥的二十八星宿……都死于非命了嗎?”
紀莫邀不置可否,“此事非同小可,無s憑無據,自然覺得荒誕。但你們不是一直好奇,名冊上的二十八人身在何處嗎?如果已經不在人世,就可以解釋為何如今這一代星宿的年齡比姜骥小這麽多,也能解釋楚澄的行為了。”
嫏嬛道:“要說憑據,倒也不是沒有辦法找。”
三人此時已回到趙家,将大門從背後合上。
嫏嬛繼續道:“楚澄離開登河山,和姜芍出世,正好是同一年,而姜芍誕生在先。他離開時,登河二十八宿還是姜骥的同齡人。如果如今的星宿跟當年的是同一批人,那他們一定見證了姜芍從出生到長大成人的全程。而如果中途換過人,那姜芍出生時,他們肯定不在場。祝蘊紅大婚,必有星宿列席,只要拿姜芍出生的事問一問他們,就能推斷他們何時成為星宿。況且,星宿們不是都要贍養前代嗎?那前代是否在生一事,也可以向現任星宿求證。”
溫枸橼陷入苦思,“可星宿們怎麽可能輕易回答這種奇怪的問題?”
“直接問當然顯得可疑,但旁敲側擊也許奏效。不過……”紀莫邀皺起眉頭,“我們所有人都要出席趙家的婚宴,恐怕沒人能抽身去祝家。”
“我可以啊。”溫枸橼道,“少我一個人,趙家肯定不會發覺。至于怎麽進祝家,我和那老泥鳅都有些手段,你們就不用擔心了。”
嫏嬛打趣道:“可葶苈娶親,你忍心缺席麽?”
“算了,他若是真娶,我再糾結。可現在說明是假裝的,我就不陪你們演戲了。這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嗎?”
紀莫邀踮踮腳,“你和師叔我倒不擔心……不過既然有星宿在場,好不好叫上姜芍呢?萬一你們見上了星宿,但姜芍卻見不成,似乎又對她太殘忍了。”
“可是如果我出現的話……”聽罷嫏嬛的計劃,姜芍掩飾不住自己的掙紮,“真的不會壞了大事嗎?”
“這個我們都替你想到了。”嫏嬛安慰道,“你只要稍稍遮住面孔,換掉鞋子,很容易就能混入人頭湧動的婚宴。若是見到星宿想上前搭話,他們念在你少當家的身份,肯定不會公然揭穿你;相反,你若是沒見到他們,或是見到了又不想上去說話,便更加不會有人留意。你随性進退,全在自己控制之中,祝家是不會發現的。”
姜芍聽罷,這才放心一些。
溫枸橼在一旁朝紀莫邀小聲怨道:“你也真是,本來我和老泥鳅就是要找星宿試探的,現在連她也摻一腳進來,不是又把事情變得複雜了嗎?”
紀莫邀壞笑道:“你梁上仙難道就這點能耐?”
“臭小子,別想對我用激将法。”
“大小姐多慮了。你和師叔兩個人,就算一個忙于對付星宿,另一個來支開姜芍,也綽綽有餘。何況漫漫長夜,哪裏這麽容易巧遇?”
“話是這麽說,可我們好歹也是在查她的父親。這麽肆無忌憚地層層深入,她心裏就不會有芥蒂?”
紀莫邀淡淡答道:“大小姐終究還是和姜芍相處太少。倘若我們有鐵證在手,她就算不樂見,也不會翻臉。姜芍是忠厚君子,不會自欺欺人。”
“這世上真有如此憨直之人?”
“你要是真有興趣,可以故意暴露行蹤來驗證我的話。”
溫枸橼沒好氣地別過臉去,丢下一句——“我找你師叔去了。回頭再見。”
是夜,紀莫邀騎馬跨過幾乎半座城池,獨自來到一間酒樓下。夜已深,酒樓前門已經緊閉。他在後門晃了一陣,便有一個素衣侍女為他開門。
他在詠菱湖的游船上見過這個侍酒丫鬟,“閣下是……弱芸姑娘?”
“公子好記性,正是弱芸。”她殷切地牽馬帶路,“葉娘子為公子擺下酒席,已久候多時。”
酒樓後方立着二層樓,底為堂,頂為臺。高臺如亭,四面垂簾。簾外涼月北風,簾內故人燒酒。
“天寒地凍,你興致卻不減。”
“可把你請來了。”葉蘆芝從簾子裏伸出一只手,朝他高舉酒杯,然後縮回簾內,一飲而盡。
紀莫邀登上高臺,除下披風坐到她對面,打了個哈欠,“祝臨雕嫁女鐵定沒有請你,誰想到你也會來湊熱鬧?”
葉蘆芝笑道:“沒請我,我也可以遠遠地自得其樂。何況,總要編個理由偶爾走開一下,省得康檑老是給我臉色看。這麽多年,我可學乖了。”
“那你大半夜怎麽又想起我來了?”紀莫邀也不急着吃喝,只是坐着跟她說話。
“我一聽趙晗青是跟你師弟成親,就知道你肯定身在塗州。本想碰碰運氣看見不見得到你,不料你還真是義氣,一請就來。”
紀莫邀淺笑,“哪裏?該是我先謝你。”話畢舉杯,呷了一口酒。
兩個人談了兩宗婚事的種種,葉蘆芝唏噓不已。“兩個孩子若還有母親,該少受多少氣……真是命不好。她們要是我女兒,我怎麽忍心見做父親的這樣折磨自己的親骨肉?如果祝臨雕還沒休了我,我就是小紅繼母,也一定會心疼挽留……”
“你以前不是老埋怨那丫頭不待見你嗎?”紀莫邀問。
“我葉蘆芝是那麽小氣的人嗎?小孩子脾氣我怎麽會放在心上?該心疼時還是心疼的。”說到這裏,她忽又長嘆一聲,“以前在祝家就常聽下人議論,說二位夫人如何如何的好,前後根本挑不出一點毛病。只可惜是兩個短命鬼,否則她們女兒的日子該有多不一樣?”
“短命……是因為生病嗎?”紀莫邀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除了生病外還有別的原因。
“好像是吧……”葉蘆芝望天想了一陣,“小紅的母親生她之後,身子就很不好,說是冬天裏受不着凍,沒能等天氣回暖就撒手人寰。至于小青的母親……就有些玄乎。聽說她生完孩子後,不知為何終日以淚洗面,然後有一天就突然死了,也沒解釋原因。趙晗青大祝蘊紅兩個月,但她們母親倒是差不多同一時候離世的。”
紀莫邀聽得入神,“還真是家門不幸。”
“可不是嗎?”葉蘆芝突然精神一振,“幸虧祝臨雕當年快快休了我,否則我可能也會不明不白地死掉。那時誰還管什麽名節,當然是保命要緊!”
紀莫邀忍俊不禁,“你到現在還不知,那時為何生了一場大病?”
葉蘆芝搖頭,“可能是心病吧……否則也解釋不了,為何一離開塗州,我立刻就痊愈了。說老實話,這事要不是我親身經歷,也會覺得是在騙人,擺明是不知好歹的女人想裝病脫身……只可惜不是。”
“無論你有病沒病,祝臨雕都是鐵了心要趕你走的。”
“誰叫我淫蕩呢?”
紀莫邀大笑,“這個理由人盡皆知,但白紙黑字真的是這麽寫的嗎?”
“下筆的借口當然是無後,還能有別的嗎?祝臨雕這人,嘴上不說,心裏對一個親兒子……還是很執着的。”
“若是求子不果,以他的地位與名望,收個義子也不算什麽驚世駭俗之事吧。吳遷不是一直都很讨他喜歡麽?”
“吳遷這孩子确實不錯,可人家親爹還好好地在那裏,又是獨子。吳處道對祝臨雕再怎麽死心塌地,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兒子送進別人祠堂裏啊。”葉蘆芝說到這裏,面上掠過一絲冷笑,“你想想,他當年若公然責備我淫蕩,就等于承認自己夫綱不振,管不住我這個妙齡嬌妻。可一說無後,責任就都在我一人了,他還能做他道貌岸然的祝掌門。當然,我嫁給他之後,肚子确實沒動靜,給我扣這個罪名也易如反掌。”
“既然無後,休了你之後,怎不見他再娶?”
葉蘆芝幾乎被酒嗆到,“開什麽玩笑?萬一同樣的理由又用一次,不就顯得很可疑了嗎?”
紀莫邀見她面色微紅,只當自己沒聽見,敷衍道:“別喝了,都語無倫次了。”
葉蘆芝擺擺手,倚在欄上怨道:“嫁女兒不請我,我們也沒法子再去書房,找同生會與你父親來往的書信……”她忽又回頭,壞笑着問:“塗州別後,我聽到有人閑話我倆的風流事,你怎麽也不澄清兩句?”
紀莫邀瞪起眼反問:“有什麽好澄清的?”
“啧,別讓你自家人誤會啊。”
“我自家人沒誤會。”紀莫邀托起腮,“而且憑什麽你做得淫婦,我就做不得奸夫?別人愛怎麽說就說去。一場朋友,我若是那麽急于跟你撇清關系,就不配坐在這裏與你同享酒菜。”
葉蘆芝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又複坐下,道:“你跟我義氣,我還不知道麽?只是怕傷了你自家和氣……”
“沒事,阿芝。我自家人沒那麽膚淺,也是向着你的。”
葉蘆芝笑逐顏開,“那就好、那就好……”話畢,又長嘆一聲,“只是這件心事s不了,我總是不爽。”
紀莫邀安慰道:“罷了,阿芝,也不是你的錯。而且那些陳年書信還在不在,也沒人知道。說不定本來就是白忙一場。”
“不可能!”葉蘆芝忽然來氣,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酒,“紀尤尊那個混賬,親手從書櫃裏拿出來在我眼前晃過,才又放回去的!他說,祝臨雕和趙之寅根本不知道這些密信藏在祝家的書房裏,又怎會憑空消失?”
“他真沒說信裏講了些什麽?”
葉蘆芝眼神迷離地搖起頭來,“他那時在親我,親得都舍不得說話……要不是我聲色俱佳,讓他欲仙欲死,那混蛋也不會一時興起,跟我透露這麽一個秘密來顯擺。說到底,我跟令尊也真是臭味相投。”她說到這裏,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但是上次我們進去時,裏頭的書櫃已經移過位置,哪有那麽容易找到?”
“啧,我真的記得那沓信在那個書櫃上的位置……只要找對櫃子,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可惜那時黑燈瞎火,而且沒翻兩下蘭鋒劍就給人偷了,只能提前離開,根本沒有好好找。”
紀莫邀突發奇想,道:“阿芝,你能畫一張圖,示意那些信件是藏在書櫃的哪個位置嗎?說不定真的能再去找找。”
“可你不是要留在趙家觀禮嗎?”
“我沒說是我去找啊。”紀莫邀陰陰笑了,“自有行家幫忙。”
“什麽行家?”
“偷走蘭鋒劍的行家。”
喜事無人喜,客宴不速客。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