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85 章 亡人骨(下)

第四十二章 舊愛書 亡人骨(下)

無度門正堂之上,立着一籌莫展的馬四革。

“那姓紀的去哪裏了?”他小聲問陸子都。

“大師兄一早和嫏嬛出去了,不知何時歸來。”

馬四革愁得頭都大了,“這個邢至端一臉奸相,肯定不安好心,非找比他更奸的大師兄不可擺平啊!”

子都問:“他、他有說是為了什麽而來嗎?”

“說是有封信要給我們,但希望有個掌事的在場,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沒說什麽信?”

馬四革氣不打一處來,小聲罵道:“遮遮掩掩、故弄玄虛,最讨厭這種人了……”

“喂,在說我壞話嗎?”

馬四革和陸子都一回頭,見紀莫邀立在背後。

陸子都如釋重負,“救星來了。”

馬四革也不多廢話,湊上前道:“同生會右護衛邢至端,帶了十幾個人上來,說是送信。”

紀莫邀笑着擺擺手,“交給我吧。”話畢,行至堂前作揖道:“讓邢護衛久等了。”

邢至端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緊不慢地答道:“未打過招呼便登門拜訪,是我們不對。不過十萬火急,無法事先通知,還請見諒。”說完便遞上一封信,“此乃祝小姐親筆,還請閣下代為轉交溫葶苈公子,并立刻回信讓我們帶回。時間無多,請不要推辭。”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原來又是那臭小子的風流債。

紀莫邀有些洩氣地接過信,也沒興趣拆來看,直接就讓陸子都拿去給了葶苈,随後轉向客人道:“邢護衛為了送信如此大費周章,真是辛苦了。”

邢至端一聽,尴尬地笑笑,答道:“不瞞閣下,邢某此次出行尚有要務在身,送信只是順路。若是人多打攪到了貴門清淨,還請海涵。”

紀莫邀幹笑幾聲,自語道:“人都帶上來了,還道什麽歉……”不過這所謂的“要務”,想必就和趙晗青有關。但他沒有直接問,只是繼續交換着無意義的寒暄。

未幾嫏嬛現身,俯身在他耳邊低語道:“小青說,邢至端以缪壽春祖孫性命相脅,逼她回塗州做祝蘊紅和吳遷大婚的上賓。然後就是祝蘊紅的那封信……”

原來,祝蘊紅在信中懇求溫葶苈向祝家提親,以阻止自己與吳遷的婚事。

紀莫邀聽罷,兩肩一緊,坐姿也變得正經起來。

邢至端見二人私語不停,便順勢問:“祝小姐的意思,幾位可都明白了?還請立刻回信。”

紀莫邀眼珠一轉,答道:“祝小姐将與吳遷公子大婚,可喜可賀。屆時定是高朋滿座,好不熱鬧。”

邢至端點頭,“畢竟是掌門千金,自然要隆重其事。”

“敢問這封信……可是祝小姐親手交與閣下的?”

“非也,是家師在我離開塗州前交給我的。有關系嗎?”

關系大了。

“沒有關系,”紀莫邀笑道,“只是好奇問問……”說完,他随便造了一個理由,離開前堂,只留下陸子都陪那姓邢的喝茶聊天。

“你丢下客人,他們不會生疑嗎?”嫏嬛一直緊跟在旁。

“寫信而已,沒什麽疑不疑的。何況他自己有事在煩,沒工夫揣度我們。”

“那你打算如何回複?”

“別着急,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紀莫邀進入書房,見到了忐忑等候的葶苈。“看邢至端剛才的反應,他應該不知道信件的內容,只是照祝臨雕的命令送信而已,如此便好辦……”他指着信上的字,問:“這是祝蘊紅的字跡嗎?”

葶苈答道:“是的。”

“如此一來,邢至端離開塗州,所為之事有二,其一是送信,其二就是将趙晗青帶回塗州。我們當時棄祝保趙之計雖然成功,但同生會想必不會輕易讓二掌門的千金就這麽逍遙自在下去,怕是一直有讓耳目跟蹤他們,好随時将她帶回。至于為什麽突然在這個時節抓她回去,尚不清楚。而這封信……雖是祝蘊紅親筆,但既然由祝臨雕轉交,想必他知道裏面的內容。女兒嫁人在即,祝臨雕竟還容許她和你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情人通信,不覺得很詭異嗎?”

嫏嬛恍然大悟,“你覺得這是祝臨雕故意設下的圈套?”

“他在利用我們。我們都認識祝蘊紅這個丫頭,以她的脾氣,嫁給吳遷肯定一萬個不願意。而祝臨雕偏偏在這個時候,将阻止這一門婚事的決定權丢到我們手裏——葶苈要是答應了去提親,便是公開挑戰他作為父親和掌門的權威,兩家從此結怨,他也有足夠理由與我們大動幹戈,提親之事自然化為泡影。而我們如果無動于衷,祝臨雕就能證明給女兒看,這溫葶苈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叫她早早死心,乖乖嫁給門當戶對的吳遷作罷。他覺得我們出于自保,肯定不會選擇前者,這樣他得s償所願,又能将責任推到葶苈身上,一箭雙雕。”

“等等,”嫏嬛打住他的話,“聽你的語氣,難道葶苈要冒險提親嗎?”

紀莫邀笑了,“我可什麽都沒說。他愛提就提,這是你們溫家人要做的決定,和我無關。不過你們可以慢慢想,不急。”

葶苈倒是真的急了,“可他們不是要我們馬上回信嗎?”

紀莫邀笑着抽起一張白紙,折了兩折,放回信封內,“回信已經寫好了。”

嫏嬛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用小青來拖延時間?”

“邢至端本應帶着趙晗青和回信一同回塗州,反正趙晗青已經不小心丢在我們這裏,回信也就不急着給他了。”

葶苈這才松一口氣,不過立刻又緊張起來,問:“大師兄,他們帶了這麽多人,還讓小青跑了出來,不會也是欲擒故縱吧?”

紀莫邀翻起白眼,道:“趙晗青好歹是他們二掌門的女兒,不至于為了算計我們做到這種程度。而且就算他們真有別的算盤,我們見招拆招便是,別多心。”他說完就将信封好,“走,送客去。”

“等一下,”嫏嬛先按住葶苈,又問紀莫邀:“找不到小青,他們會不會賴着不走?”

“他們無憑無據,就算屯在山上不走,我也不會讓他們登堂入室。別怕,我們若無人質在手,斷然不會有膽回這一紙空文。等這封回信送到同生會,他們自然會懂。”

果然,邢至端收到“回信”後沒有拆看,便心不在焉地帶着手下匆匆辭行。

紀莫邀推測道:“他估計會留幾個人在附近繼續留意,看能不能找到趙晗青,但也肯定會派人快馬加鞭将,回信送回塗州。我們不日便會得到回複。”

嫏嬛嘆道:“這下子不止是登河山,連同生會也要視我們為眼中釘了。”

“越來越刺激了,不是嗎?”紀莫邀從喉嚨裏發出一陣陰笑。

“嬛姐姐,這樣真的好嗎?”趙晗青倒在卧榻之上發愁,“我真不想給你們添亂,只是走投無路,這才……”

“亂講,我們當日千辛萬苦幫你重獲自由,才不會輕易讓他們抓你回去,那樣不就前功盡棄了嗎?何況明明是他們大意失職,才讓你逃出來的,我們只是順便收留你而已。機會是他們給的,不許責怪自己。”

趙晗青半信半疑地點了一下頭,又道:“沒想到,遷哥哥真的要娶小紅……葶苈心裏一定不好受吧?”

“他的事,讓他去煩。”嫏嬛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住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寄居此地的落難人。”

“二小姐是在說我嗎?”

嫏嬛一回頭,見姜芍倚在門上,望着她們笑。

“閣下就是趙姑娘吧?”她朝趙晗青行了個禮。

趙晗青立刻起身回禮,“久聞少當家大名!”

“不必多禮,你就像稱呼嫏嬛一樣,管我叫姐姐就好。”她又自嘲道:“反正在驚雀山,這些頭銜都不再有意義。”

嫏嬛補充道:“‘大師兄’除外。”

三個人相視而笑。

“真好。”嫏嬛掩飾興奮,“我初到此地時,女子的煩惱只能跟披毫地藏傾訴。如今有你們在這裏,一下就熱鬧起來了。”

“我怎麽覺得,你在這裏本來也過得如魚得水啊。”姜芍調侃道。

嫏嬛沒有反駁。

嫏嬛的預感沒錯,就算成功拖延了時間,也沒讓葶苈的決定變得容易。

深夜的靜谧,更襯托出他心中焦慮。“二姐,我跟你說實話,你別因此對我有成見啊。”

嫏嬛詫異了,“你有什麽罪無可赦的想法,連我都不能接受?”

葶苈吞了口唾沫,似乎在猶豫該點頭還是搖頭。“二姐,說句實在的,我心裏其實有點感激祝臨雕,感激他把提親這事弄得這麽複雜。這樣成不了事,還可以怪他。否則,我真不知道……”他的肩膀縮了一縮,像要将自己變小一點,好不讓人看到,“不知道自己到底願不願意娶小紅。”

嫏嬛想起葶苈之前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便探問道:“是不是因為你們太久沒有見面呢?”

“可能吧……我只覺得,如果她此刻站在我面前,問我要不要娶她,我多半會拒絕。”他沉默了一陣,突然很緊張地抓住嫏嬛的袖子,“二姐,我這樣想是不是很過分?”

嫏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葶苈的手,柔聲問:“那你對小紅……還有感情嗎?假如你們能夠朝夕相處,你會想娶她嗎?”

葶苈有些沮喪地搖了頭,“我日夜都想着早些找回父親,每次想到小紅,只會覺得自己不孝,更沒想過要怎麽再面對她。我、我怕看到她失望,但就算不能再見、不能娶她,我好像也沒有特別傷心。我其實不讨厭她,只是……二姐你說得對,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想着她了。”他低下頭,“我這樣算不算……忘恩負義?”

“傻孩子,”嫏嬛輕輕捏了弟弟的臉,“天尚有不測風雲,何況人心?”

“小紅一定會恨死我……”

“你若虛情假意哄她,那才是背叛。”嫏嬛輕咬下唇,好奇自己的經驗是否足以為葶苈排憂,“總之不要說謊……欺騙才是真正的殘忍,不要這樣對小紅。”

葶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二姐,有些話我只跟你說,你別告訴別人啊。”他說着又朝嫏嬛挪近了一點,“其實我一直覺得,吳遷才是真心對小紅好的人。我也不是不喜歡小紅,但有吳遷在她身邊,還是不要嫁我為妙。”

“你從什麽時候起有這種想法的?”

“也許一開始就有吧……二姐,我是不是很奇怪?”

嫏嬛聽到這裏,也抱膝而嘆:“要說奇怪,我們難道不都有些奇怪嗎?坦誠接受就好。”

兩姐弟并肩靠在一起,各自若有所思。

兩天後,是杜仙儀和安玉唯的頭七。

馬四革獨坐階下,望着山門,仿佛盼人來。

嫏嬛坐到了他身邊。

馬四革低聲問:“嫏嬛,我是不是很蠢?”

嫏嬛知道他意不在一個答案,并未答話,而是從腰間掏出一個香囊,放入他手心。“安玉唯未及弱冠便離開人世,今後就靠四哥你帶他游歷四方,遍尋天下壯景了。”

馬四革望着手中之物,望了好久,像是忘了時間、忘了自己的存在一樣。只見他的手掌顫抖着握成一個拳頭,然後将拳頭按在嘴上。一合上眼,淚水便如決堤一樣沖瀉下來。

嫏嬛挽着他的手臂,什麽也沒說。

馬四革強壓着聲音裏的的哀嚎,哭得全身發抖。

嫏嬛想起之前和紀莫邀的對話。

“你作為師兄,親手交給他也并無不妥啊。”

紀莫邀搖頭,“但你們的傷痛……更有共鳴。”

“可你不也在為知命傷心嗎?”

“而我也是那個袖手旁觀、任由杜仙儀和安玉唯赴死的背影。老四不需要這樣的諷刺。”紀莫邀将懷中的地藏抱得更緊,地藏也扭頭來舔他的臉,“我沒有盡全力保護他不受傷害,是我未盡師兄之責。還是你去吧。”

嫏嬛皺起眉頭,“就當我好奇——如果能回到過去,你會有不同的做法嗎?”

紀莫邀合上眼,道:“安玉唯随時準備好為杜仙儀付出性命,而老四對他也是一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一廂情願,終究無果,甚至可以預見小安将會是傷他最深的人,但我說不出口……勸人斬斷情絲,說來容易,但真的有可能嗎?”

嫏嬛癡癡地凝視他的側顏,向自己問了同一個問題。

他知道嗎?

“大概……不可能吧。”她盡可能冷靜地答道,“至少我就不會聽勸。”

“确實。”

我愛你。

她低下頭,在他望向自己的前一刻避開了直接的眼神接觸。

紀莫邀長籲一聲,道:“我承認,從來沒有人能像小安般令老四快樂。但老四越是放不開這瞬息而逝的愉悅,就越是無法承受失去小安的痛楚。不知道杜仙儀在最後一刻,有沒有意識到,小安因她愛詩而愛詩,但世間唯一一個曾為小安寫詩的人……卻不是她杜仙儀。她若還對安玉唯有半點恻隐之心,或許會後悔害他錯過了老四的情意。而如果能重來一次,為兄為友,我都會勸老四不要踏足泥潭;就算要踏,也不要成為陷得最深的人。他未必會聽,但說過這話,我至少會心安理得一些。”

“到頭來,也只是為了減輕你自己的疚意啊。”

“是啊,我就是這麽自私的人。”

“在我面前,還裝什麽玩世不恭?”

紀莫邀擡頭看她,似乎有些驚訝,但過了一會,又重新将臉埋到地藏的毛裏,“總之你把東西給他就行了,不要提我。”

“四哥……”嫏嬛終于開口,可腦裏仍萦繞着紀莫邀悵然若失的眼神,“可以和我們一起分擔的痛苦,就不要一個人承受。”

她話音剛落,馬四革便一頭倒在她肩上,放聲大哭。

嫏嬛s摟着他的脖子,決定也不要再忍住自己的眼淚。

眼角處,立着靜靜遙望的紀莫邀。

她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對方那句無聲的“謝謝”。

“不知不覺,已經七年沒有回來了。”溫枸橼立在舊院門外,神色凝重,“也難為這間屋子屹立至今。”

圍牆之內,只剩下被燒傷的斷壁殘垣。盡管後方有些小室幸免于難,但當年一家人共享天倫的地方早已不複存在。空置的回廊、蒙塵的地磚、破敗的庭院……每一步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最珍視的一切已在七年前付之一炬,而太多太多已經無法挽回。

龍卧溪只是默默跟在後頭,沒說話。

兩人最終坐在大門內的臺階上,正對着殘破的前廳。

“幸好爹娘也算有些聲望,估計是靠舊友出面,就算人走樓空,也将這間屋子保留至今。”溫枸橼托腮感嘆,眼眶泛紅,“否則這裏早就讓人占去,說不定都推平重建了。”

“嫏嬛和葶苈這麽多年也沒回過這裏吧?”

溫枸橼搖頭,“下次吧。本來還想,既然我是第一個來,不如稍微打點一下這間屋子,這樣他們來時還有個地方住……不過都這個樣子了,我一人之力,估計也修葺不出什麽模樣來。”

“讓我來吧。”

溫枸橼扭頭望着龍卧溪,“什麽意思?”

“我也算是有些財力的人,将屋子大致恢複原貌,也不算太難。”

溫枸橼将信将疑,“你又想收買我做什麽?”

龍卧溪大笑,“你我患難之交,舉手之勞莫要放在心上。”

“別,重修舊宅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又不是介意你給我開條件,直說吧。”

龍卧溪依然笑道:“我真沒什麽企圖,你別多心。”他吸了口氣,又道:“為家人報仇的路還很長,而我希望能陪你走到最後。如果你非要找個方法還我人情的話,就切記在漫漫長路上,莫要丢下我這個老頭子。”

溫枸橼一聽,心頭莫名抽搐了一下。她怯怯低眉,問:“我又沒有趕你的意思,怎麽突然說得這麽悲壯?”

“你這個人,總是有苦自己吞。之前那麽多次命懸一線,哪一回不是因為你單槍匹馬、以身犯險?有個人在身邊幫忙,不代表你弱小。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麽事幹,你就當收我做你的跟班,跟你闖蕩江湖罷。”

溫枸橼更不自在了,“誰、誰受得起帶你做跟班!我做你跟班還差不多。”

“可我不喜歡帶跟班。總之,以後遇到什麽麻煩,千萬不要自己承受,有人分擔總是沒壞處的。我知道嫏嬛和葶苈才是你最親近的人,但他們不在身邊時,也可以将就考慮一下我。我龍三好歹比你多活四十年,你會遇到的麻煩,我多少都曉得應付,別逞強啊。”

溫枸橼聽罷,上身微微顫抖。“不對……”她肅然道,“有些事就算你活得再久,也未必能明白。”

龍卧溪坐直了身子,道:“願聞其詳。”

溫枸橼抱着腿,躊躇之中又有一點蠢蠢欲動,“也罷,我若不講,這段往事整日陰魂不散,也不是辦法……既然你這麽誠懇要伴我左右,我就不怕跟你細說,也好放下前塵。何況,你要我帶你回來,恐怕本來就是想聽這些的吧?”

“我對任何同道中人的出身都很有興趣。”

溫枸橼凄苦地笑道:“那我說完之後,是不是該輪到你呢?”

“都不用輪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并無初心,一切的開端,只是因為一個纨绔子弟想要尋求刺激而已。能夠活到今天,我也覺得挺意外。”龍卧溪笑笑,“不騙你,沒你想的那麽傳奇。”

溫枸橼冷笑,“也罷,我也不是真的對你那麽有興趣。”她仰頭靠在門上,“那晚本來一切尋常,但忽然之間,我聽到前門傳來異動,還有陌生人的聲音……”

舊人惹舊情,故園憶故事,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