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舊愛書 亡人骨(上)
孫遲行聽到孫望庭的話,眼耳口鼻幾乎要擰成一團,氣不知要從哪個孔出來。
“反正你也不當我是你弟弟,我偏袒真心疼我的人,你有什麽好不忿的?”話畢,孫望庭松開了對孫遲行的鉗制,警告道:“你要敢在這裏動手,我們全都不會放過你!”
孫遲行紅着眼瞪向紀莫邀,悒悒不歡地轉過身去,貌似要走。誰知沒踏出兩步,他又猛地一個回身,像頭蠻牛一般往紀莫邀身上撞。
衆人本能地要簇擁上去将兩人隔絕開來,誰知紀莫邀竟先一步躍到半空,往孫遲行迎面而來的頭頂就是一掌——白面蚩尤巨石般的身軀,頓時滾下數十步臺階,随即便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
紀莫邀伸手阻止其餘人下行,“不怕,只是讓他痛一陣子,好消停下來而已。”
陸子都餘驚未定,“大師兄,沒傷到吧?”
“沒事,”紀莫邀揉了揉脖子,“又不是第一次了。”
馬四革問:“你明明一開始就能掙脫,為何還任由他抓着不放?”
紀莫邀回頭,壞笑道:“我怎麽好意思打斷二小姐和望庭的慷慨陳詞?”
嫏嬛沒好氣地看着他,卻又忍不住想笑。
這時,孫遲行已經重新爬起身,但沒有往上走。
上面的人們,也沒有下來。
兩方以紀莫邀為中點,默默對峙了一陣。
當年賭上大弟子之位的鬧劇,也許來到這一刻,才終于迎來結局。
只是當年那個被孫遲行輕易捏在手裏的瘦削男孩,今日竟令他不寒而栗。僅僅是剛才那毫無殺傷力的一掌,已經足夠讓孫遲行明白——紀莫邀如果真要殺他,不過是一念之間。而也沒有人比孫遲行更明白,這渾渾噩噩的十年裏,他的武藝沒有一點長進。
他早就不是紀莫邀的對手了。
“孫遲行,你怨恨師父嗎?”紀莫邀問。
孫遲行看着自己的腳,搖搖頭。
呂尚休廢掉他大弟子的身份,将他驅逐到後山思過,卻始終沒有将他逐出師門。而那個山洞,也從未真正對孫遲行上鎖。
也許老人家從一開始就知道,即使是如此狂暴的白面蚩尤,在內心深深處,其實是心甘情願地留在那裏反省的。而孫遲行的這一份心,也不止一次向人流露,只可惜他還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其實你比誰都清楚,師父已經盡力了。他從未忘記令尊托孤之約,一直對你心存愧疚,卻又無可奈何。大概有些事……始終還要靠s你自己。”話畢,紀莫邀往下走了一個臺階。
孫遲行警覺地擡頭,看清來人之後,又恢複了低頭的姿勢,不願與紀莫邀對視。
“杜仙儀已經辭世,而除了我們外,你也沒什麽可以稱為是仇家的人。這樣吧……”紀莫邀就這麽一路走到孫遲行跟前,“我們算是給師姐做最後一個人情,別在她屍骨未寒之時同門相殘。何況這裏是師伯的地方,你我作為晚輩,也不能造次。你要找我麻煩,還請親自上驚雀山來,紀某恭候大駕,如何?”
直到兩人面對面,孫遲行還是一言不發,只是發出一陣困獸般的低吟。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如果你膽敢再害一人性命,哪怕身在千裏之外,我也會代師父清理門戶,懂嗎?”
孫遲行雙眼漸漸張大,嘴角微微抽搐。
紀莫邀冷笑着轉過身去,“走吧,白面蚩尤。我代師父之名,還你自由。”
孫遲行張開口,卻硬是吐不出一個字來。片刻之後,他突然大吼一聲,如脫缰之馬,狂奔下山,再不得見。
“哥!”孫望庭話音落時,已經不見狂人蹤跡。
“大師兄,你就這麽讓他走了嗎?”陸子都仍未敢放心,“他真的會把你的話放在心上嗎?”
紀莫邀道:“杜仙儀已死,他不會再聽第二個人的命令。而除了我之外,他應該對殺其他人沒有興趣。”
嫏嬛望着山階上翻滾摩擦的痕跡,嘆道:“總是在理智與癫狂的邊緣徘徊,他一定也很痛苦。”
紀莫邀繼續下山的路,“害死知命、商佐和三位先生的兇手已畏罪自盡,這事就到此為止。”
高知命頭七那日清晨,紀莫邀坐在無度門前堂的臺階下,像是準備好要出行,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其餘人還沒起身,只有嫏嬛醒來準備早飯。
“你在等誰?”她問。
“等你。”
嫏嬛的心“唿”地一懸,“那你怎麽不早說?”
紀莫邀輕笑,“順便問問而已,省得你事後怨我。你要是不想跟我來,我就一個人去。”
嫏嬛哭笑不得,“那也不用現在才問啊。”
“我怎麽知道你今天心情如何?太早給你負擔,反為不美。”
“你難得這麽體貼,我是不是應該很感動呢?”
紀莫邀只是笑笑,沒說話。
嫏嬛輕嘆一聲,道:“罷了,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你走一趟。”
重回壯膽亭,唯獨少一人。
“我們上橋去吧。”紀莫邀提議道,順手将披風遞與嫏嬛,“上面風大。”
“那你呢?”
“我想吹風。”
嫏嬛于是裹起披風,與紀莫邀一同踏上吊橋,俯瞰青刀深澗。
紀莫邀一直走到橋的中心,目指東方。山風迎面掀開他的衣領,露出他脖子上挂着的一個熟悉的物件——一枚繡着鳳凰的藍色眼罩。
“那是知命的……”嫏嬛啞然失聲。
之前記得歐陽晟說,高知命的棺木在第一夜後似乎被人動過,棺蓋有些許移位,難道是……
“我知道掀棺聽起來很是不敬,但知命既然不再受肉身的束縛,失明的一目也不會再困擾他。他的眼睛因我而盲,而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讓他在奔赴極樂之時,雙目能清清楚楚地直視前方……”紀莫邀停了下來,低頭端詳着眼罩上的鳳凰,面上浮出一絲苦笑,“當然,這也有自私的原因。他身無長物,除了這個眼罩之外,實在也沒什麽別的東西可以留念。我就是覺得一并埋了,有些太可惜。”
“我懂,”嫏嬛蹭了蹭他的手臂,“知命一定不會介意的。”
兩個人低頭望向如刀鋒般狹窄的澗水。橋上風勢淩厲,可誰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其實想到叫上你,也是有事請教。”
嫏嬛束緊披風,“真巧了,我也有事要問。”
“會是同一件事嗎?”紀莫邀打趣道。
“如果我們真的心有靈犀,該怎麽辦才好呢?”
“這不是壞事,焉知,不是壞事。”
嫏嬛點點頭,見紀莫邀不出聲,便開門見山——“我想知道,你是否還希望繼續下去……繼續幫我尋訪爹娘沒有走完的路。”
看到杜仙儀謄寫的名冊時,嫏嬛發現了一個一直被忽視的事實。
頓悟時,她不敢相信事實竟然如此顯而易見,卻令所有人都焦頭爛額了這麽久。
楚澄雖然管這個叫名冊,但裏面沒有一個名字,只羅列出一個個日期和地點。而在杜仙儀工整的字跡下,每個日期對應一個地點,合為條目,整齊排列開來,竟剛好有二十八條。
會是二十八星宿嗎?
而印證她這一猜想的,是一封陰間的來信。
回到無度門的次日,她收到了封錦山的親筆信。
這是一位心思缜密之人遲來的警告——“繁之曾言及其中所陳,日期二十八條,住地亦二十八條。鑒于名冊出自登河楚澄之手,則必為二十八星宿之生辰籍貫。繁之曾托杜仙儀以此轉告溫公,未有回音。繁之豁達敦厚,無疑人之心,只道溫公忙碌,不知回信。某以為不然。杜仙儀與姜氏交好,恐生攀附袒護之心,未将所言轉告溫公,至令兩頭不知。今另附書與二娘,望慎之。”
這樣一來,杜仙儀處心積慮要第一個除掉谷繁之的理由就很明顯了:如果谷繁之能夠與兩姐弟見面,她便前功盡棄。
迫不及待地先一步聯系三位先生,令對方的回信總是先送到自己手上,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至于陳南笙那未完的句子,意思就更清晰了。
“你爹最後一封給我的信裏,還開玩笑說自己筆尖去過的地方比兩腳要多得多了,他可是像登——”
像登河山那樣的名門,都沒有去過。
父親從未參透名冊的含義,又不曾收到谷繁之的提醒,自然沒有理由造訪姜家。也就是說,杜仙儀當初解釋自己去登河山的理由根本就是撒謊——她親自去登河山見姜骥,絕對另有原因。
姜家堡,而後奇韻峰,這都是她安排好的行程,而絕不是為了尋找父母的下落。
而安玉唯當初如此胸有成竹地威脅姜骥,也絕不是他一人之力。
真正想威脅姜骥的人,是杜仙儀。
但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事,至于要指使安玉唯綁架姜芍才能談妥?紀尤尊在這其中,又做了什麽?
冷月空庭中,嫏嬛嘆息好不容易解開的謎團,只為她帶來更多的疑問。
杜仙儀未來得及講完的那句話——“我只是讓哥哥他……”——又是什麽意思?她只是讓父親做了什麽?
難道她是因為不願見我們三姐弟無辜受難,才讓父親不要再查下去,甚至不惜向姜骥告密?可姑姑和姜骥私交再好,也不至于做到這一步吧?姜骥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讓人看得上,姑姑心志清高,實在不至于為此等庸碌之輩出賣結義兄弟。但難道還有別的理由?這和安玉唯綁架姜芍又有什麽關系呢?何況,至今仍沒有人知道,安玉唯到底是用什麽方法将武功遠勝于自己的姜芍迷昏,再帶出登河山的。
無論如何,姜骥那邊肯定是知道了什麽,之後才引來歹人。
姑姑在最後關頭只救下我姐弟二人,也難怪會冒出一身冷汗——她當年是真的害怕,才會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責任……
以目前所知,這個解釋倒也合理。只可惜杜仙儀還未來得及為此一一陳情,便已畏罪自盡。她所懼者,也許只是被至親厭惡的一天。
但無論杜仙儀有何企圖,線索一理清楚,思路一下就打開了。
孫望庭看到名冊時,還伸手指了指,說:“瘦貍鄉,我認得這個地方。”
大家精神一振,連忙追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孫望庭回答:“這地方就在登河山地界,離我家也不遠。我娘有個堂姐就是嫁到那裏去的。”
葶苈皺緊眉頭梳理了一下關系,“那你們……熟嗎?”
孫望庭扁扁嘴,“我是沒有去過那裏,也沒見過這個姨娘。不過我娘跟她一家關系不錯,時不時還會去探望那個堂姐——說是堂姐,其實她比我娘大好多,她的兒女跟我娘反而更像同輩。”
但大家顯然對孫望庭的遠房親戚沒有太大興趣。
“我們已經失去了知命,至于姑姑和安玉唯……無論我是否怨恨他們,也不應該就這麽死掉。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我們要不要為自己定一個下限,要失去多少人,才足以說服我們打退堂鼓?我這些天來一直都這麽想,但又覺得很荒謬。”嫏嬛說完,茫然仰頭,希望青天白雲能給自己一個答複。
“為什麽荒謬呢?”紀莫邀問。
“因為……因為知命不是我們害死的,我也不需要姑姑和安玉唯賠上性命。我們難過,但不應自責。我、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但知命是因為姑姑心中的惡念而死,我們不該因為惡果,而放棄揭發惡因。說到底,善才應是我們無條s件遵從的鐵律,而惡則是心中恍惚的一念。我們怎麽能因為惡片刻的存在,而為善加上框條?這不是本末倒置嗎?我怕還會有人繼續犧牲,可若在此時放棄……我真不甘心。”
“你是想問我,是否也想過點到即止嗎?”
“也不能說是問你……只是想向你坦白,我心中的掙紮而已。我們想到一塊去了嗎?”嫏嬛略帶殷切地望向紀莫邀。
狂風将他的長辮吹得幾乎要飛起來,可紀莫邀的表情卻跟山上的石頭一樣,絲毫不曾動搖。
“不能說想到一塊去,但也息息相關。”
“可惜了。”嫏嬛苦笑。
“來日方長,我們下次再試。”紀莫邀頓了頓,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我并非完全沒有想過退縮,但我沒有那個資格。我知道你一定會說,紀尤尊的罪孽不應由我承擔。但我不是在為他贖罪,而是為了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在這件事上,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可言。而我唯一的顧慮——也許這是我與杜仙儀的共通之處——就是怕被你們三姐弟鄙棄。”
嫏嬛的眼神凝住了,“你果然還是擔心我們會不相信你啊。”
“我沒有辦法不去擔心。我是否功虧一篑,完全取決于作為受害者的你們是否還相信我。”
嫏嬛眨了眨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向前一步,将披風解下,分一半罩在紀莫邀肩上,“一姐和葶苈是否會動搖,我不敢擔保。但我們三人之中,數我最熟悉你。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好,我都不會棄你而去。退一步來講,反正一姐對你有意見,那我對你更信任一點,也算是平衡啊。”
“令尊要是聽到你這番話,只怕又要氣急敗壞。”
“那是他的事。我已經不是小孩子,自有分數。”她剛說完,便迫不及待地打了個噴嚏。
紀莫邀立刻揚起披肩為她擋風,“別受涼了,我們回去罷。”
兩人回到驚雀山腳下,已是午後時分。
但紀莫邀在不遠處便勒馬止步,“你看那山下的人馬,是不是有些眼熟?”
嫏嬛定睛一看,“是同生會!”
“啧,想必來者不善。我們繞路,別跟他們正面碰上。”
“你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而來,怎麽反而心虛了?”
“不是心虛。”紀莫邀說着便加快腳步,“在驚雀山上,我們是主,他們是客。但在山下,他們是鼎鼎大名的同生會,我們是臭名昭著的無度門。何況你看那個陣仗,肯定來了不下二十人,我們兩個去湊什麽熱鬧?還不如先上山洗個臉再見他們。”
嫏嬛見他笑吟吟的樣子,知他早已打好算盤,不會給同生會任何占便宜的機會。
兩個人兜開大路,牽馬抄小徑上山,沒走多久,就聽見遠處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上上下下不知何往。
“焉知,把馬留下,回頭再來牽。我們先趕快跑上山。”
嫏嬛隔着重重林木觀察了一陣,“他們如此來回穿梭,會是為了什麽?”
“窮山惡水,不知有什麽值得他們費如此周折……”
兩個人丢下馬匹,又走了一陣,腳步聲就逐漸消失了。可剛剛放下警惕,就見一個同生會的弟子風風火火地從山上沖下來,嘴裏還大聲念叨:“這麽大的地方,人是說找就找得到嗎?”
“奇策止于漏舌,不想還真給我們碰到了誠實的笨蛋。”紀莫邀差點沒笑出聲來,“你說他們會在找誰呢?”
溫嫏嬛正要開口,腳踝便突然被什麽扯了一下,她吓得差點尖叫出來,幸好及時捂住了自己的嘴。
紀莫邀見她全身一抖,忙上前攙扶,問:“怎麽回事?”
嫏嬛定下神來,低頭往地上一看,竟見樹叢之後爬出一個人來——“小……青?”
趙晗青連連搖頭,示意他們不要作聲。
嫏嬛見她灰頭土臉的,連忙将她拉到懷中藏好。
紀莫邀見那人走遠,也猜到他們要找的人就是趙晗青,便拍拍嫏嬛肩膀,“快帶她回去,同生會的家夥留給我來對付。”
嫏嬛心領神會,拉起趙晗青就走。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