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無辜殒 有罪問(下)
回到驚雀山的次日,嫏嬛倚在水缸邊,心不在焉地望着裏頭的魚兒在繞圈。
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知命叫我出去,”紀莫邀在她面前停了下來,“你要一塊來麽?”
嫏嬛想了一會,搖搖頭,“我有些累,就不去了。”
紀莫邀定神看了看她,“怎麽無精打采的?”
“很奇怪嗎?我每個月都會有幾天無精打采……”嫏嬛懶懶地擡頭,“倒是你,亢奮得有點不尋常。昨天的事就一點都沒有影響到你麽?”
紀莫邀一笑置之,“真不來?”
“別慫恿我了,你知道我想去。”嫏嬛瞪了他一眼,“可就算我有精神,葶苈昨天也吃驚不小,我還是要留下來陪他的。代我跟知命問好便是。”
紀莫邀點了點頭,丢下一句“魚頭記得留給我”便啓程下山了。
前者剛去,又有來客。
“我以為你一定會答應呢。”姜芍倚在門前問道。
嫏嬛只是苦笑。
“可你是想去的。”
“我也想留在這裏陪着葶苈。魚與熊掌,怎能兼得?”
姜芍輕笑,“葶苈在這裏有的是人陪。而且他也不小了。”
嫏嬛揉揉額頭,道:“你就當我懦弱吧……”
可姜芍還不打算走,“如果連我都看得出你對他的情意,你覺得他有可能不知道嗎?”
嫏嬛停下動作,盯着姜芍好一陣子,幽幽道:“只要我們不說,就可以假裝不知道。”
“可你們有什麽需要顧慮的?”
嫏嬛長嘆一聲,道:“我娘是紀尤尊害死的,父親即使只是聽到他的姓氏,也會性情大變。現在我自己、我的家人都還沒準備好接受這一切。更何況,如果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話……”她看了姜芍一眼,“其實,無論我對他有多情真意切,就算面前沒有任何阻礙,我也說不準自己敢不敢表白心跡。命中總有更重要的事,不容我沉溺。如今覺得苦惱,也只是苦惱而已,你不必替我擔憂。”
姜芍聽罷,點了一下頭,“說得不錯,我也深有同感。在能勝任登河之主前,我對別的事也沒有興趣。”
“咦,怎麽就你一個?”高知命像是嘲笑般地為紀莫邀沏上茶。
紀莫邀黑着臉反問:“你不是只請了我一人麽?”
“明知故問。”知命請他坐下,“壯膽亭三傑只到兩人,分明是你邀請不力。”
“不要臨場給人起這種莫名其妙的外號。”紀莫邀捧起茶碗,低聲怨道:“她不想來,我也不能逼她。”
知命見他惱怒,反而倍加愉悅地坐了下來,“那可惜了,我還指望嫏嬛為我們指點迷津……”
“廢話少說。”紀莫邀正色打斷他,“經過昨天,我越發覺得我們之中有內鬼。”
“商佐不可疑麽?”
“可疑得失真。天時地利人和都對她無益,她甚至沒必要現身——直接動手殺了那三人之後一走了之,不好麽?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我們怎麽也追究不到她頭上來。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刻意安排的痕跡是不是太重了一點?”
“那你覺得內鬼是誰?”高知命面有難色,“懷疑自己人,一定要慎重。”
紀莫邀放下已經見底的茶碗,道:“如果我們糾結在商佐一個人身上,永遠都不會有答案。她說是來找師姐的,你覺得會不會就是師姐請她來的?”
知命臉色一變,“你懷疑師姐?”
“她是唯一一個與水牢有關系的人,先懷疑她也是人之常情吧?何況殺害谷繁之的是個女人——”
“我那晚一直跟師姐在一起。除非你連我一起懷疑。”高知命的語氣相當強硬。
紀莫邀為自己滿上熱茶,低聲道:“我沒說那個人一定是她。”他試探性地望了高知命一眼,情知多說無益,便改口道:“也許我應該勸她來。”
“怎麽,嫏嬛來了,你就不會如此口無遮攔了嗎?”知命的眼神漸趨冷峻,“在你回答之前,我希望你明白——師姐對于嫏嬛、對于我,都與親人無異。”
“明白,是我失言。”
“這件事,也許讓我s和嫏嬛來談會好一些。”
“我會安排的。”紀莫邀洩氣地起身離席,坐到亭下的臺階上,“如果她想去素裝山住一陣子,我也沒有異議。”
高知命心不在焉地點頭,為自己滿上茶,過了好一陣,才細聲道:“我剛才語氣太重了,我不應該。”
“無妨。”紀莫邀掏出一片薄荷葉,“都只是猜想而已……你可有盤問商佐?”
“師姐今日見她,看看她到底因何而來。”
紀莫邀越發有些詞窮,他不知道這是因為知命不快,還是因為心中懸而未決的疑慮,還是兩者皆有,甚至還有其他的原因。
幾輪茶過後,兩人話別。雖然和氣,卻少了平日的打趣與挖苦。
紀莫邀心事重重地回到驚雀山,見同樣心事重重的溫嫏嬛坐在房外,屋裏燭光仍亮着,她似乎是出來透氣的。
“魚頭留給你了。”她揚起笑容,眼中卻滿是疲倦。
“不睡覺?”
嫏嬛被這麽一問,立刻搖頭,掩面低訴:“我腦子一片空白,覺得自己好失敗。”
紀莫邀坐到她身邊,道:“亂講,你情急時又怎麽能冷靜思考?”
嫏嬛只是扭過頭去,“怎麽還不去吃你的魚頭?”
紀莫邀見她趕人,也不好打攪她一個人憂郁,只好輕輕放下一句——“我今天見過知命。我們都覺得你和葶苈應該去素裝山住一陣子,在師姐身邊,你們會更安心一些。“
嫏嬛一聽,立刻攥住他的衣袖,但一時又不知說什麽,半晌才吐出一句:“謝謝。”
“沒事,早點睡。”
葶苈對暫居素裝山也沒有異議,兩姐弟次日午後便從驚雀山啓程了。紀莫邀留下陸子都守山,卻不知道應讓誰人随行。
“望庭,如果你想親自跟師姐談你哥的事情,就一起來。”
可孫望庭就是下不了決定,“大師兄,你覺得我幫得上忙麽?”他悶悶不樂地抱住馬兒的脖子,“比起我哥的劣跡,我更擔心要怎麽跟我娘講這件事。”
姜芍一直在旁留意,見他提到母親,忙自告奮勇道:“你下次去探望令堂大人時,我可以陪你一起。有人在旁壯膽也好。”
孫望庭抱頭怨了幾聲,最後只是拍拍馬頭,轉身往回走——“還是讓四哥陪你們去吧。我想睡覺。”
馬四革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別這樣,這利害關系怎麽說也跟你更緊密吧!我去不去無所謂啊!”
孫望庭停步,回頭朝馬四革送了個饒有意味的單眨,随後一頭撞回房裏去。
馬四革心領神會,也不多言,面紅耳赤地上了馬。
素裝山的黃昏向來清淨。當驚雀山的各位弟子酒足飯飽,在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談天說地之時,杜仙儀和高知命已經領着師弟妹進行睡前冥想。他們的師父洪機敏,在沒有被呂尚休帶壞時,似乎也終日處在冥想的狀态:寡言語,少飯食,唯獨功力絲毫不減。總之,每當夜風刮過蓮池之上,靛衣門內便已鴉雀無聲。
就在衆人靜坐大堂時,側廊上突然“當”一聲響,緊随着便是一聲慘叫。
歐陽晟率先跳起,直奔商佐房間而去。來到敞開的門前,見商佐倒在門檻上,半身趴在屋外,“有、有人要殺我……”
歐陽晟利索地将商佐扶起,随後在屋裏繞行一周,低聲道:“這裏沒有第二個人。”他的眼神轉向灑落一地的酒菜,“是你打翻的嗎?”
商佐縮在角落,顫抖着答道:“飯菜有毒。”
高知命與杜仙儀這時也趕到門前。
商佐一見來人,手忙腳亂地鑽到了被子裏。
杜仙儀見她衣冠淩亂,披頭散發,不僅全然沒有見面時的冷傲,反而越發語無倫次。“我們跟你吃的飯菜一樣,你怎麽說裏面有毒?”
被子底下傳來商佐的嗚咽之聲,但沒人聽得出她在講什麽。
“她身上沒有傷痕,更沒有中毒的跡象。”歐陽晟淡淡解釋道,“不知因何突然發難。”
杜仙儀緩緩上前坐下,倚着裹在被單之中的商佐,細聲問:“是誰要殺你?你見到那個人了嗎?”
商佐聽是杜仙儀說話,這才從被窩裏伸出頭來,可一見房裏還有另外兩人,立刻又縮了回去。
杜仙儀見狀,示意高知命與歐陽晟離開。
兩人領命離去,還沒走遠,就見安玉唯趕了上來,道:“紀師兄他們來了。”
“這就好笑了。”紀莫邀聽罷商佐的行徑,止不住冷嘲,“她要是怕丢了性命,當初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裏?我們不知道她來的目的,不知道她和孫遲行的關系,現在似乎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他往嘴裏丢了一片薄荷葉,“怎麽看都像個傀儡多過罪魁禍首。”
杜仙儀也不住地搖頭嘆息,“她當初來說跟我敘舊,兩句未完便忽然擔心起自己的性命,但又死活說不出為什麽。如今的她,更像是個斷線的玩偶,被掌線人抛棄後無所适從。我們應該好好想想這個人會是誰,又因何能将商佐玩弄于鼓掌。當日宮佐和羽佐死于非命,真兇仍未找到,也許商佐被人抓住了什麽把柄……”
嫏嬛想起了什麽,道:“當日一姐和龍前輩得羽佐帶路,意外發現水牢的入口,還被宮佐抓了個現成。她們兩個會不會是因為洩露了水牢的所在而死?既然商佐是水牢的知情者,會不會就是她下的手……。”
葶苈連連點頭,“就算是,那她和我們請來的三位先生又有什麽關系呢?”
嫏嬛答道:“三位先生手握名冊,說不定已經參透其中玄機,也就能解答水牢許多的前因後果。而商佐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就打算親自來擺平一切。也許她本身自有一套計劃,卻不曉得另有人暗中遣孫遲行來大開殺戒。她發現自己被架空,因而驚慌失措、患得患失,覺得自己随時都會被滅口。”
紀莫邀聽罷,又問:“你的解釋合情合理,但有一個問題我們一直都沒有辦法回答——商佐到底如何掌握三位先生的行蹤?”
“沒錯。”高知命附和道,“雖然假設一個全知全能的主謀很方便,但我們與三位先生來往之事做得相當低調,經手的都是自己人。加之三位先生的裝扮言行根本與平民無異,不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和警惕。我們之外的人,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到來意味着什麽。”
嫏嬛合眼,“你們還是覺得有內鬼。”
葶苈忍不住往嫏嬛身邊挪了一挪:紀莫邀、馬四革、孫望庭、陸子都、姜芍、高知命、杜仙儀、歐陽晟、安玉唯——無論嫌疑落在誰身上,他都無法接受。但除此之外,又有哪一個人能夠執行如此精準的計劃?“二姐,”他輕輕推了一下嫏嬛,“我想睡了。”
嫏嬛知他沉郁,便不再往下說。
杜仙儀見氣氛尴尬,只好放衆人回房歇息,臨走前還不忘告訴紀莫邀:“嫏嬛姐弟可以長住,但你與老四若是無事,在這裏多留幾日也無妨。”
紀莫邀笑笑,“不敢打攪,我們兩個明日就回去。”
高知命提醒道:“你就不問老四願不願意?”
紀莫邀小聲答道:“他心裏總是願意留的,只是誰叫我才是師兄呢?”
馬四革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哪個混賬在揭我短?”他擡起頭,覺得面前的馬兒似乎也在咧開嘴笑自己。“好家夥,我服侍你們也算不錯了,也不會體諒一下我。”
背後忽然飄來一個聲音——“在馬廄裏自言自語,四哥哥你是有多孤單呢?”
馬四革雙肩一抖,回頭見安玉唯信步走近,“你們聊完了?”
安玉唯點頭,細聲在馬四革耳邊道:“我們之中,似乎有內鬼呢……”
馬四革被安玉唯溫熱的氣息吹起一身雞皮疙瘩,兩腳卻像紮根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
“四哥哥覺得,我們誰嫌疑最大呢?”
馬四革愣了好一陣,才支吾答道:“我、我怎麽會知道……”
安玉唯哀怨地低頭,邁步到馬四革背後,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拂過對方的脊柱。“商佐已經瘋了,套不出什麽有用的話來。下一個要死的,也不曉得是誰。”
馬四革腰一緊,立刻警覺起來,“但三位先生都已喪命,還有誰可能被滅口?”
安玉唯心不在焉地搖起頭來,“師姐從水牢裏逃脫,是知道內情最多的人。若有人想塵封水牢的一切,就免不了要消滅師姐。而将師姐救出來的我們,也許會一并被盯上。”
馬四革關切地扶住安玉唯飄搖的身軀,“你擔心自己和師姐的安危嗎?”
安玉唯仍然搖着頭,眼中泛起隐隐淚花,“四哥哥,我不知道。”
馬四革心都融了,一把将安玉唯摟在懷裏,安慰道:“別怕,四哥哥保護你。”
安玉唯攥着馬四革的衣裳,将臉埋在他肩膀裏,沒有再出聲。
誰人誰鬼,誰生誰死,欲知後事如何,請看s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