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新人面 舊歡言(上)
“畫我可好?”
嫏嬛正坐在臺階上繪圖,一擡頭就見聲殺天王在腳邊跳動。“我可以試試,但畫花鳥不是我的強項。”她将手裏的草圖展示給天王看,“我喜歡畫水車、輪軸、一切可以轉起來的東西。”
鳥兒聚精會神地盯着紙上的圖案,又道:“主人會畫。”
嫏嬛頭一歪,不解其意。
“會畫花鳥。”天王不緊不慢地把話說完。
嫏嬛聽罷輕笑,“你家主人志趣高雅,我一點也不意外。”
天王雖不曾讨得一副畫作,卻還是意猶未盡,不肯離去,又自顧自地念叨起來:“水車輪軸,扶搖喝呼。水車輪軸,扶搖喝呼。”
嫏嬛初時只當它在随意堆砌詞句,誰知聽多幾遍之後,竟忽然靈光一閃——對啊,扶搖喝呼掌也是以轉動為法則的掌法……突然好想找紀莫邀問個明白。
正在這時,只聽得林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孫望庭一馬當先,沖入山門。
“望庭!”嫏嬛喜出望外,立刻丢下紙筆,飛奔來迎。
孫望庭亦興奮異常,振臂高呼:“我回來了!”話畢,回頭一望。
嫏嬛正疑惑他何故回首,就見姜芍騎馬慢悠悠地跟了上來。她忙喚來天王,拍拍頭頂,道:“快去喊你主人翁,說望庭回……望庭和姜芍回來了。”天王飛走後,她立刻上前為姜芍牽馬,“少當家,一路辛苦。”
姜芍沒有聽到預想中的那些問題,迎接她的只有溫嫏嬛親切的笑意與問候。
孫望庭大難不死,難掩興奮之情,“大師兄!子都!四哥!葶苈!”他像個孩子一樣上前一一送上熊抱,“想死你們了!”然後樂此不疲地享用着師兄弟們的關切之詞。“沒有、沒有,他們怎敢對你孫爺爺動粗?就算把我關起來,那地方也得是坐北朝南,風水上不能差……姜骥老兒又能把我怎麽樣?有大師兄在他心頭鎮着呢!”
紀莫邀在一旁靜靜聆聽,時不時斜視孫望庭袖筒內若隐若現的瘀傷。他顯然對面無表情的姜芍更有興趣,應付過孫望庭一如既往的過度熱情後,便來到她跟前,作揖道:“少當家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姜芍略顯尴尬地回禮,“不曾打過招呼便貿然驚擾仙山,實在萬分抱歉。”
所有人都拾到了她語氣中的艱難與羞恥。
“別這麽客氣。”孫望庭立刻替她打圓場,“是姜芍救了我一命。沒她兩脅插刀,我性命堪憂!”
“如此說來,少當家絕對是貴客。”紀莫邀轉頭向嫏嬛招手,“還不快帶少當家去她的房間歇息?”
“真是的,又在亂使喚我。”嫏嘴上這麽說,卻還是笑盈盈地牽過姜芍的手,“随我來。”
姜芍沒有推辭,一言不發便跟她走了。
嫏嬛很快察覺到她的不安,問:“怎麽了?”
姜芍搖頭,“你要是不介意,我們進屋再說。”她四處張望了一陣,又問:“呂掌門可在?”
嫏嬛竊笑道:“在,可你也沒法跟他說話。”
“為何?”
“昨晚喝得大醉,現在還躺着呢。你要是找主事人,就只有紀莫邀了。”
“那我還是跟你說好了……”
嫏嬛領着姜芍來到一間空置的廂房裏,道:“你來得突然,我也未及打掃,先将就着坐一坐,我回頭再——”
“不用了。”姜芍擺擺手,“這裏不髒,我可以自己收拾。”
“你是客人,這怎麽行?”
“不速之客,受不起主人家這般盛情。”姜芍正色在席上坐下,“也許我不應跟孫望庭過來,但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到底怎麽了?”嫏嬛順勢坐到她身邊。
姜芍将事情經過相告,但說到與父親的争執時,她欲言又止。“你這麽聽我說,一定覺得父親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令尊是個文人,也許比家父更加通情達理……”她殷切地望着嫏嬛,盼對方能接過話來,好讓自己能從對父親與自身的失望之中暫時解脫。
可嫏嬛望了望她,苦笑道:“六年前的他,的确是的。”
姜芍見她表情複雜,忙道:“我若是說了不該講的話,請不要介懷——”
“不……”嫏嬛又搖頭,“正好有人肯聽我說,我求之不得。”
“可你弟弟不就在你身邊嗎?他難道聽不得?”
嫏嬛長嘆一聲,抱起雙腿,緩緩道:“跟失散六年的父親相認之前,我幻想過無數種情景:應說的話、應問的事……我還告訴自己,父親無論變成什麽樣子,我都無所謂,只要他好好活着就行。這麽多年沒見,大家都受了不少苦,基本的包容和理解是理所當然的。我很自然地覺得,重逢之時,我和父親的感情一定會更勝從前。”她有些迷惘地盯着前方一個不存在的點。
姜芍盤腿坐着聽,沒出聲。
“但原來我的肚量并不是無邊無際的,即使對自己的父親也是如此。”嫏嬛說到這裏,捂住了自己的臉,“我們之間出現了清晰的鴻溝,大家都覺得自己沒錯,都不願意讓步。我發現自己原來沒辦法完全接受父親的一切……最後只覺得自己是個很過分的女兒。”
姜芍見她說得急,安慰道:“慢慢講,我都聽着的。”
嫏嬛張開手,又嘆了一聲。“也許我們對彼此都有過高的期望。六年未見,能重逢已是萬幸,還有什麽矛盾不能化解呢?他指望我絕對順從,我指望他絕對包容。結果最後大家都失望而歸……他一定覺得我變了,變成了一個忤逆而又頑固的人。”
姜芍皺起眉頭,問:“到底是什麽矛盾?”
嫏嬛這才發現,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內容,“啊,這個……”她坐直身子,理了理頭發,答道:“父親叫我不要相信紀莫邀,可紀莫邀是s我最信任的朋友,因此我無法認同我爹的偏見。”
姜芍見她這般直白,着實有些意外,“可令尊六年不見天日,怎麽會覺得紀莫邀不可信?”
“因為紀莫邀的父親紀尤尊害死了我娘。”
“哦……”姜芍黯然低頭,“如此說來,我們的父親都想控制我們和誰來往,控制我們只能信任誰。”
“對,你一定能懂。”嫏嬛握着她的手,如遇救星,“說到底,我們雖然和至親意見不同,但內心依然還是希望對方安好。父親如今杳無音信,我也只能盼望他平平安安。只要能再見面,就算他依舊固執己見,我也不會再跟他吵鬧了……”
“說是如此,心裏還是會內疚啊。”姜芍輕嘆一聲。
嫏嬛不停地點頭應和,“很內疚!所以我才不敢跟葶苈吐太多苦水。葶苈很敬重他大師兄,我不想他因為紀莫邀而怨恨父親,更不希望他因為父親而疏遠紀莫邀。”
“他也不小了,會懂得權衡吧。”
“我不想冒這個險,無論是父親還是紀莫邀……”嫏嬛再次合上眼睛,将臉捂了起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姜芍總覺得自己好想錯過了什麽暗示,但還是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明白。”
嫏嬛這時突然松開手,如夢方醒,“怎麽變成說我了?明明該是你跟我訴苦。”
姜芍強笑道:“不打緊,我們互相訴苦而已……”随後低眉扶額,“坦白說,我怕留在這裏會為你們添麻煩。我不知道父親打算怎麽處置我,萬一連累你們就不好了。”
嫏嬛扶住姜芍的肩膀,“別擔心,總有辦法。我們也不是沒試過和登河山對着幹。”她別有意味地朝姜芍眨了一下眼。
姜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如此,但——”
嫏嬛伸手輕輕按在姜芍嘴上,勸道:“就算令尊大人不找上門來,我們也會自找麻煩,你就別操這個心,先安心住下來吧。”
“嗯,好……”
嫏嬛見她仍是滿眼茫然,便問:“還有什麽吩咐嗎?”
“不敢!”姜芍立即站了起來,“我、我一個人休息就好。”
嫏嬛見她拘謹,也不勉強,推門離開了。一出門就見紀莫邀站在外頭,她剛要張嘴,就見對方示意走遠一點。她跟着紀莫邀繞到走廊另一端,才終于開口問:“鬼鬼祟祟地做什麽?”
“讓她聽到不好。”紀莫邀小聲笑道。
嫏嬛不無唏噓,“沒想到會将她逼到這個境地,真是過意不去——望庭跟你都說了嗎?”
紀莫邀點頭,“來和你對照一下。”
交談過後,發現二人口供一致,無論是孫望庭還是姜芍都非常誠實。
嫏嬛稍稍有些意外,“只是沒想到,望庭會在這種關頭流露真情……”
“現在不是讨論這個的時候。無論姜芍有沒有将他的話放在心上,姜骥老兒已經認定她與望庭有奸情,說不定馬上就會懷疑他們一起私奔到了驚雀山。姜芍如今水洗不清,我們也做不了好人,登河山遲早會上門問罪——這種感覺怎麽似曾相識?”
嫏嬛無奈一笑,“我們怎麽總是與姜家糾纏不清?”
“但這次姜芍在我們這邊,事情就好辦多了。她不會放任姜骥欺負我們,而姜骥再食古不化,也不至于和女兒鬥個你死我活,我們找好這個中間位置,就能安然無恙。”
“你倒想得周全,但現在該怎麽辦?等姜骥殺到門前嗎?”
“那不至于,我們也別閑着。你不是對楚澄很好奇麽?趁姜芍在,就不要舍近求遠了。”
嫏嬛恍然大悟,“說的是……可她會願意對我坦白嗎?”不僅僅是姜芍有這種感覺,如今嫏嬛也覺得,她們之間仿佛有一道莫名的屏障。
“你覺得她對你有防範之心?”
“她在我面前,很是拘謹。”
“你覺得自己是個可怕的人嗎?”
“真好笑,我怎麽會被自己吓到?”
紀莫邀笑道:“她對你有防備是正常的,不過這也不失為一個缺口。試想她堂堂登河少主寄居在此山野,我們為主她為客,心裏難免有些不忿與委屈,因此才難以直視你。如若你在這時有求于她,就是向她示弱。她心态一平衡,自然就不會步步為營了。”
嫏嬛半信半疑地擡了擡眉,“說起來簡單,她會這麽容易開口麽?”
“楚澄離開登河山和姜芍出生是同一年,兩人沒有直接來往的經歷。僅從長輩口中聽說過的人,通常不會被視作禁忌。我想不到她會有什麽緘默的理由。”
“承你貴言,我試試。”
“不僅是你,我也要和她熟絡起來才行……”紀莫邀遠遠地看着姜芍緊閉的房門。
“你的話,任重而道遠。”嫏嬛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要幫忙就出聲啊。”
紀莫邀置之一笑。
嫏嬛以為,當紀莫邀說“現在不是讨論這個的時候”,他是真心不打算去探問望庭的感情事。現在看來,他雖不曾主動追究,卻也并未阻止其他人去問東問西。
“喂……”馬四革推了推身邊的陸子都,“你去還是我去?”
“去做什麽?”子都懵了。
“問他和姜芍怎麽回事。”
“望庭哥和姜芍是怎麽回事?”葶苈的腦筋顯然也快不到哪裏去。
嫏嬛立刻打斷他們——“你們上來吹風便罷,別鬼鬼祟祟地在背後議論人啊。”
子都附和道:“是啊,而且大師兄不是說,望庭已經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了嗎?我們還有什麽好問的?”
馬四革壞笑道:“只有你才會信那個瘟神。嫏嬛,你還知道些什麽嗎?”
嫏嬛沒好氣地答道:“四哥要是這麽想知道,也別光顧着問望庭啊,怎麽不順便和姜芍聊聊?雙管齊下,整個故事不是更完整嗎?”
馬四革被說中難處,立刻縮了回去,“嫏嬛你還真會數落人,姜芍知道當時綁架她的人是我,能不将我吞掉就算不錯了。”
嫏嬛輕笑,“既然氣短,何必多舌?”
一行人走上山來,見紀莫邀早早躺在草坡上,孫望庭則追着地藏玩。
“望庭哥,”葶苈首先上前,“路途辛苦,怎麽不早些休息?”
望庭連連搖頭,“難得與手足重聚,不舍得早睡。”
衆人先後坐下。
馬四革雖被嫏嬛提醒過,可還不死心。不直接問可以,旁敲側擊的伎倆他還是有的。“望庭啊,”他于沉默中突然冒出一個問題,“你什麽時候再去找桂枝?”
孫望庭一聽愣了,“啊,桂枝姐姐她、她不是都要嫁人了麽?我還去做什麽?”
“不惦記她了嗎?”馬四革窮追不舍。
望庭撓撓鼻尖,“一場相識,說一點不舍是假。可我又不打算娶桂枝姐姐,既然她已遇到良人,我難道還不讓她嫁麽?”
“啧啧,”馬四革不住地擺頭,“你那時可不是對她這麽說的。”
“四哥怎麽知道望庭跟桂枝說過些什麽?”嫏嬛好奇地問,“你們也認識嗎?”
“何止認識?”馬四革玩味地笑道,“你不信問望庭。”
嫏嬛轉過頭來,見孫望庭的臉上一陣黑一陣紅,似有一肚子冤屈氣。
“四哥你還好意思提……”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半邊臉,“都怪你。”
馬四革頓時大笑不止,“你該慶幸我從此就沒再跟你去尋歡了。”
“到底怎麽回事?”嫏嬛又問。
馬四革伸了個懶腰,答道:“當年這小子剛跟桂枝好上的時候,還不知收斂,想将我們幾兄弟也拉下水,說是同去找找樂子甚的。他不夠膽叫大師兄,子都又清心寡欲,最後就只帶了我去。誰知才喝幾口小酒,這混蛋就醉得五顏六色,拉着桂枝說要和她白頭偕老,沒一會就爬都爬不起來了。我跟桂枝只好将他扔在地上不理,繼續喝酒。喝着喝着,大家覺得挺合眼緣,見涼夜無事,就——”
“夠了!”孫望庭從背後捂住馬四革的嘴,“說到這裏就夠了!”
馬四革依舊笑嘻嘻地将他甩開,道:“還怕羞呢。”
“你還好意思舊事重提……”孫望庭氣得将手臂一叉,“桂枝姐姐是我介紹給你認識的,你竟然搶在主人家之前就——”
“打住、打住!你什麽時候就成了主人家啊?桂枝又不是你的女人。而且那天你喝得爛泥一般,我與桂枝你情我願,有何不妥?”
孫望庭氣鼓鼓地松開手,在草地上躺成一個“大”字,“現在去找桂枝姐姐,不知還來不來得及。就算來得及,也不知跟她說什麽才好。算了,回頭寫封信給她便罷。她這麽一走,我以後也不去軟香居了。”
馬四革小聲道:“浪子終于回頭了嗎?”
子都終于找到機會插嘴——“他意志似乎很堅定。”
葶苈也偷偷問嫏嬛:“這麽說,望庭哥對姜芍是真心的嗎?”
嫏嬛笑笑,“你管這麽多作甚?”她随即走到一直無話的紀莫邀身旁,“大魔頭,問s你一件事。”
紀莫邀立刻坐起來,“說。”
“我看姜芍留宿,也不是一兩日的事。若是長住,她在這裏沒人號令,也不用巡山,我怕她無聊。”嫏嬛漸漸湊到紀莫邀耳邊,“不如讓她陪你們操練,如何?”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