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西風苦 留夷香(下)
次日,姜芍早早起身洗漱,換上正裝,一開門,竟見參水猿立在外頭,似乎等候已久——
“少當家昨晚睡得可好?”
姜芍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
“奉當家之命,來此接少當家往正廳議事。”
姜芍喜出望外,“父親肯見我了?”
“當家已設下早膳等候,還請少當家移步。”
姜芍雖不知父親為何轉态,但也不敢多留,立刻跟着參水猿往正廳去。
姜骥見到女兒,也不說話,擺手讓參水猿先行退下。
姜芍殷切地上前斟茶,“父親休養s得可好?”
姜骥略略點頭,直接問:“你可怨我?”
姜芍吃了一驚,忙将茶壺放下,答道:“女兒不敢。”
“既然拿了孫望庭,你打算如何處置?”
姜芍道:“女兒本無意活捉任何人。此番前來,是想讓父親放孫望庭回驚雀山。”
姜骥“哼”了一聲,道:“你也不問問,我當初為何要加派七位星宿。”
姜芍見父親句句帶刺,忙低下頭,“父親教訓得是。還請父親先說。”
“早前我收到你趙叔叔的信,裏頭講到無度門如何屢次對同生會不敬,加之蘭鋒劍被盜也與他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無奈鞭長莫及,他們不好對這些窮山惡水裏的小人下狠手……我見他們有些為難,又見你總是忿忿不平要找無度門算賬,就想借機幫他們一把。這才讓星宿們活捉一人歸來,我打算把孫望庭送到同生會,由他們決定如何處置。”
姜芍頓時一臉錯愕,“父親怎麽不早些與我商量?”
“我現在不就在跟你商量嗎?”
姜芍別過臉去,斷然道:“父親,我們不可以将孫望庭轉送同生會。”
“你的反應讓我很意外,留夷。”姜骥并沒有正眼看自己的女兒,“我以為你會第一個同意。”
“才不會!”姜芍厲聲反駁,“我們憑什麽要聽同生會的號令?”
“留夷,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只是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怎麽就變成聽他們號令了呢?”
“父親是知道我不會同意,才瞞我至今嗎?。”
“你什麽意思?”
“同生會是礙于臉面才不敢下手,而我們與同生會地位相當,難道就可以恃強淩弱了嗎?憑什麽他們能保全體面,我們卻要背信棄義?”
姜骥惱火了,“你這是怪我嗎?”
“女兒不敢!只是同生會若真心要找無度門尋仇,大可親自動手。我也與無度門有些恩怨,可你也不見我到處向人訴苦,指望誰家能替我出氣。況且,我怎麽知道同生會會如何處置孫望庭?若是鬧出人命,我們豈不是幫兇?登河姜氏在中原有頭有臉,從不用聽人號令、做人爪牙,今日怎可背地裏做這種順水人情?這與道上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殺手刺客有什麽區別?”
“留夷,對方畢竟是同生會,你二位世伯也都不是輕率之輩,你何必把話說到——”
“父親且聽我說,”姜芍索性站了起來,“我們無端取了孫望庭,已是理虧。如今還要将他押送同生會,這種事情傳出去,難道會好看?別人見了,只會說父親為了巴結同生會,仗着人多勢衆,欺負一個小小的無度門。那父親當顏面何存?”
“放肆!”姜骥往案上一拍,“你真的這麽看我嗎?”
“女兒不敢。只是在外人眼中,難免會有這般嫌疑。”
“我就不懂了,你原本跟無度門不共戴天,今天怎麽盡幫他們說話?他們壞事做盡,難道不應該得到報應嗎?”
姜芍強壓怒火,緩緩答道:“沒錯,我确實與他們不和。我之所以找驚雀山晦氣,也是為了讨回公道。但勝負過後,舊事一筆勾銷,就算他們該受別的報應,也不再與我有關。既然此役因我而起,孫望庭也是在我眼皮底下捉回來的,還望父親将他交予我處置。”
姜骥搖頭道:“我已經決定要做這個人情,孫望庭去定同生會。”
“我不同意。”
“留夷,你要講道理。他們畢竟是你的長輩,你就當孝敬他們,又有何不可?”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權越過我來處置我的人!”
姜骥氣得高聲呵斥:“留夷,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叛逆!孫望庭怎麽就成你的人了?”
姜芍臉一沉,“外人管我叫悍婦,也許所言非虛……”
“你、你這都是在外面學壞的!”
“我倒想知道,有誰能将我教壞。”
“你被無度門帶壞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姜芍聽出問題了,“父親是覺得我曾和無度門的人共處,因此有心偏袒孫望庭嗎?”
“你不要以為我兩耳不聞窗外事。遠者你被綁架的種種,近者孫望庭寫的淫詩,我都一清二楚。”
姜芍登時一頭霧水,“什麽淫詩?”
“你別裝傻。那小子在牆上随便刻兩句詩,就哄得你心軟了吧?”
“父親,我不懂——”
姜骥冷笑,又十分不是滋味地念道:“騷人泛愛衆芳草,我心獨專戀芍藥。”
姜芍驚得後退一步,“此話當真?”
“怎麽?正中下懷嗎?虛日鼠什麽都跟我說了。那姓孫的向來是個輕浮之人,甜言蜜語信手拈來,不想連你也被他迷住了!”
“父親,我從來沒聽過這些字句!虛日鼠是怎麽說的?我要跟她當面對質!”
“你連虛宿都信不過了嗎?”
“如果她真的十拿九穩,就不怕跟我當面言明,何必在背後向你告狀?更何況我就算看過,又怎會為這種無稽的把戲所動?這太荒謬了!”
“荒不荒謬你自己知道。那小子對你有非分之想,而你也在我面前處處為他說話,難道有假?”
“那是出于江湖道義,與私心無關。他就算有非分之想,也僅止于心,不曾有越禮之舉,更未對我用過挑逗之辭,我不能以此為由出賣他。”
“留夷,你敢說自己沒對他動過心嗎?”
“父親難道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嗎?”
“告訴我,有沒有對他動過心?!”
“沒有!”
誰知姜骥指着女兒罵道:“你在說謊!沒有的話,你又怎會替他辯護?他明明是我們的俘虜,他的生死去留由我們決定。這種渣滓就算死一萬次,也不值得我們的良心顫抖半分,而你卻搬出什麽江湖道義的歪理來保住他的性命——荒謬的是誰?心口不一的又是誰?留夷,看來我真的沒好好管教你,今天竟開始為外人跟我駁嘴了。”
“歪理?這是祖父留下的教誨,父親難道忘了嗎?祖父說過,我們雖不受俗世繁章拘束,但也要對得起天地良心。武藝可以不如人,但心中不可無正氣。只要心存道義,便不枉為人。”
“你這麽說,是覺得我和你的二位世伯都是無德之人嗎?”
“父親怎麽就不肯聽我說呢?我們若是遞上孫望庭,對登河山百害而無一利。你若是覺得欠他們人情,我們另想辦法就是——”
“夠了!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我是這種谄媚之人嗎?”姜骥已經氣急敗壞,“這事你不要再插手,不然都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姜芍的臉一下白了,“父親當真不信我?”
“你要我怎麽信你?”
“可我是你的女兒啊……”
“是啊,我今日算是見識了!我但凡有個侄兒相托,這事也不至于敗壞在你手裏。女兒還是心軟,還是養不熟啊!”姜骥背過身去,“你回去,叫參宿進來。”
“父親——”
“叫參宿進來!”
姜芍見父親執意要自己退下,唯有忍痛離開。可她越想越不對勁,也不知自己在慮得堂這一夜,靜安堂那邊可有動作。想到這裏,她不禁擔心起孫望庭的安危。
正在這時,門外閃出巡山至此的柳土獐。
姜芍大步上前,問道:“柳宿何往?”
柳土獐匆忙下馬行禮,“回少當家,今日由我巡視北嶺,如今來向當家打招呼。”
“那你去,馬給我。”姜芍也不等對方答話,飛身上馬,“父親要問起,就說我有急事回靜安堂了。”
柳土獐還未及細問,姜芍已絕塵而去。
回到靜安堂時,恰逢夜幕降臨。
姜芍趕到孫望庭的囚室外,見身披黃袍的奎木狼守在外頭。“奎宿,他怎麽樣了?”
“回少當家,在裏面乖乖地待着。要我開門嗎?”他掏出了腰間的鑰匙。
“不必。”姜芍回絕道,“你幾時交班?下一個當值的是誰?”
“再過一陣,房宿會與我交接。”
姜芍點點頭,“那今夜巡山的又是哪一部星宿?”
“回少當家,月曜四星已在日落後開始巡山。”
姜芍想了一陣,又對奎宿道:“好好守着他。”話畢便動身往星宿們的住處而去,正好遇見房日兔迎面走來。“房宿,”姜芍叫住她,“你等會是不是要接替奎宿去看守孫望庭?”
房宿應道:“正是,少當家。”
“這樣……”姜芍往周遭瞥了一眼,低聲道,“你來我房裏,有事要交待。”
房宿不敢多疑,“遵命。”
兩人來到房前,姜芍又問:“與奎宿交班的只你一人?”
房宿點頭,“只我一人。”
“那就好,快進來。”姜芍少有地伸手牽房宿進屋,“進來坐着。”
房日兔不明就裏地坐下,腼腆笑道:“少當家不必這麽客氣,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就好。”她回頭一看——姜芍不知何時已經跳出門外,竟“啪”一聲将門牢牢鎖上了。“少當家!”
“別吵。”姜芍壓着聲音在外頭命令道,“事s關重大,請房宿顧全大局。不要喧嘩,也不要試圖逃脫。我等會,自然會放你出來……這是命令。”
房宿不敢違令,只好在房內應允道:“謹遵少當家之命。”
姜芍不敢久留,立刻來到孫望庭囚室外,對奎宿道:“房宿等一下就來交班,在此之前,我先進去跟孫望庭說兩句。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奎宿并不生疑,将鑰匙交給姜芍後便退下了。
孫望庭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可一見姜芍鑽進來,立刻就精神了,“姜——”
“別吵。”姜芍将一根手指按在他嘴上,“什麽都別問,照我說的做。”
孫望庭瞪着眼看姜芍解開自己的束縛。
“你會觀星分辨方向嗎?”她問。
“會,不過——”
“別問。”姜芍打斷他,“聽我說,我會給你最快的馬。你從偏門出去,取東南方向下山,就能繞過巡山的星宿。走得越快越好,千萬別停下來!”
“為什麽突然放我走?”
姜芍幾乎失去耐性,但還是用盡全力壓着喉嚨呵斥道:“都叫你別問了!再晚一刻,你就沒命了!”
“我這麽一走,他們會把你怎樣?你這樣偷偷摸摸放人,一定是瞞着姜骥老兒的吧?”
“不用你管!這裏是我家,他們還能吃了我不成?”姜芍一邊說着,一邊将手腳麻痹的孫望庭扶起。“立刻就要你上馬,你應付得來嗎?”
“為保小命,有什麽應付不來?”
“怕死也有這等好處,甚好。”姜芍于是壓低身子,掩護孫望庭從囚室繞到後方的馬廄。“千萬要快,現在還沒到清晨星宿交班的時候,趁夜班的疲倦,日班的未醒,走得越遠越好。”
孫望庭咬牙上馬,四肢皮下如有千針刺出。
“孫望庭,回山後告訴你大師兄和溫嫏嬛,你我兩家恩怨已清。他日有緣再會,便不再為敵。”
“知道了,謝謝……”孫望庭一時語塞,只能連連道謝。
姜芍迅速檢查馬匹之後,又拍拍馬頭,叮囑道:“路上小心。”
“姜芍,”孫望庭匆忙吞了口唾沫,“我在牆上刻的話,是真心的。”
姜芍愣了一下,但又飛快地恢複清醒,“傻子,這時候說這個有什麽用?”
“就是因為沒用才要說!”孫望庭最後一次伸展四肢,做好了策馬的準備,“你信我嗎?”
姜芍不說話,狠狠地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兒如離弦之箭,瞬間消失在子夜的密林之中。
孫望庭前腳剛走,柳土獐便帶着姜骥的指令回到靜安堂,要立刻将孫望庭押送同生會。
但囚室中無人,當值的房宿也被關在姜芍房裏。而姜芍本人,則正裝跪在前廳階下。
發生了什麽事,大家心中有數。
次日早晨,姜骥終于火冒三丈地回到靜安堂,連望一眼姜芍的功夫都沒有。
“父親若是心有怨恨,就懲罰女兒好了。”
“你還敢開口?”姜骥吼道,“你還敢說自己剛正不阿?沒有動搖?現在好了,你所謂的江湖道義發揚光大,欠同生會的人情還起來就遙遙無期——我的道義怎麽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跟他們說?”
“就說你女兒把孫望庭放了!”
“你別出聲!我都說女兒家養不熟了!你還想駁嘴,可我有說錯嗎?”姜骥厲聲大罵,又揮手對跟在身側的張月鹿道:“帶她回房,讓她好好閉門思過。”
“當家息怒,少當家她……”
“張宿也有一番見解要教授于我嗎?”
“不敢。”張宿低頭,俯身将姜芍扶起。“少當家,先回去吧。這事我們從長計議……”
姜芍一言不發,随張宿離開了前廳。
從前廳轉入長廊,從長廊轉入廂房,眼看就要被押送回自己的房間了——姜芍終于感受到了囚犯所經受的壓迫感。
孫望庭被押進來時,也是這般滋味嗎?
自己成長的地方,何時變得這般陌生冰冷?
她兀自停住腳步,“張宿,我今晨還不曾喂馬。”
“這事自有人去管,少當家不用操心。”
“不,我的意思是……”算了,還解釋什麽。
姜芍忽然發力從張宿手中掙脫,沿着長廊一路狂奔,又在後園入口一個急轉沖入馬廄。她跳上僅剩的那一匹汗血馬,卻發現缰繩仍纏在柱上。
糟了,像是一個不容易解的結。早上去下跪時為表誠意,把随身利器都放下了,現在是赤手空拳……
追來的人聲逐漸靠近。
不能被他們抓住……不能被禁閉……
抱着這些忤逆的想法,姜芍發起狠勁,徒手将缰繩扯斷。
“駕!”
馬兒越欄而出,撞開半掩的偏門,消失在晨霧之中。
衆星宿和姜骥趕到時,眼前只剩下林道上重疊的兩副馬蹄印。
一路下山,姜芍腦子裏空白一片——這意味着什麽?這是背叛嗎?自己從未如此頂撞過父親,更不用說盜馬出走。下山之後,又該何去何從?話說回來,孫望庭現在會在哪裏呢?太陽已經出來了,他就算沒走遠,也應在衆星宿追蹤的範圍之外。只要繼續前行,定能安全回到驚雀山……
孫望庭有家可歸,可自己又是為了什麽才離開?天大地大,何處容得下我姜留夷?
日已西斜,秋涼瑟瑟。
姜芍放慢步伐,開始觀察地勢——看樣子,自己無意中也向南拐了。孫望庭應該也是沿着這條路過來的。前面有個酒肆,不知他有沒有在那裏歇腳。
她忽然在酒肆前猛地勒馬。
就在路邊的樹上,一個臉上布滿胡渣的青年将兩臂枕在腦後,正在打盹。
姜芍立刻喊出他的名字:“孫望庭!”
孫望庭“唿”一下坐起身,差點失去平衡,從樹上掉下來。
“姓孫的,你怎麽還不逃?”
“姜、姜芍……”孫望庭扶着樹枝往下看,“你為了提醒我快點逃命,竟然一路追上來了?”
“胡說,誰會為這種事情長途跋涉!”
“那你是……”
姜芍一下子不知怎麽回答——她不是不敢對他說,只是隔着這麽遠喊叫,似乎有些招搖。“你、你先下來!”
孫望庭二話不說便從樹上跳下。
姜芍策馬上前,催促道:“我們還是快逃吧。我怕父親和衆星宿很快就會追到這裏。”
“我們?”孫望庭嗅出一些端倪了,“你怎麽也跑出來了?”
“父親與我有一些争執,我、我一時沖動就……”姜芍羞愧地把頭扭到一邊,“說來話長。”
“是因為你把我放出來嗎?”孫望庭覺得自己的心怪怪地像要融化一樣。
姜芍艱難地點了頭。
“那你打算去哪裏?如果你要投靠的人住得很遠,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然後再回無度門……”
“我沒有可以投靠的人。”姜芍坦白道,“可能有,但我哪裏好意思為了一點家事麻煩別人?收留我,就意味着和父親對立,不會有人敢——”
“誰說的?”孫望庭綻開笑容,“我就知道一個不怕和登河山作對的地方。”
姜芍微微張口,似乎猜到答案。
“來無度門吧。反正姜骥也看我們不順眼。”
姜芍卻還是猶猶豫豫,左顧右盼。
“你畢竟救過我一命。”孫望庭臉上依舊挂着輕松的笑容,“何況大師兄和嫏嬛從不把你當外人。”
姜芍咬咬牙,輕嘆道:“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喂,別說得好像來無度門是下策吧?”孫望庭說着就繞到酒肆後方牽馬,“驚雀山可是個人傑地靈的所在,不比你們登河山差!”
姜芍只是苦笑。
離開酒肆後,兩人飛速前行,後方一直沒有出現追兵。進到驚雀山附近的城鎮時,正遇上城門關閉,孫望庭便提議在城裏先留宿一夜。
順利下榻客店後,孫望庭又安慰道:“你要心急的話,我們明天可以早點出發。從這裏回驚雀山不用很久,正午前怎麽都能到!”
“我……不心急。”姜芍說完便合上房門,将孫望庭隔絕在外。
連日來的往複奔波耗盡她所有的氣力,她像片落葉一樣倒在卧榻之上,鼻尖嗅到的是酸澀汗味。
看來就這樣了呢……姜留夷竟然會走到這一天。以後到底會怎麽樣?自己又究竟在做什麽?
白日裏被趕路占據了的注意力,在得不到答案的懸崖一瞬間崩潰。
她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
隔壁房的孫望庭同樣心事重重,輾轉反側——累,但睡不着。午夜時被姜芍釋放的場景,仿佛已過數年之久。好久沒有這麽急地趕這麽長的路了。
閉上眼,隔牆竟傳來哭聲。
孫望庭忙坐起身,思量着哭泣的人是不是姜芍——像她那樣的人,也會哭嗎?不對,她今天一直都愁眉苦臉的,或許……
出于好奇,他敲響了姜芍的房門。
短暫的沉默後,他聽到姜芍在房裏應道:“什麽事?”
“我、我可以進來嗎?”
又是一陣沉默。
需要這麽長的時間來考慮,孫望庭已經可以肯定哭的人就是她了。
“有什麽事就說s,為什麽一定要進來……”
“喂,我站在走廊上對着門說話才更奇怪吧。”孫望庭随即壓低聲音,對着門縫問:“你沒事吧?”
姜芍猶豫一陣之後,終于開門,但立刻又背對着孫望庭往回走。
孫望庭不吱聲,從背後把門關上,小心地跟着她。
姜芍捂臉坐下。
孫望庭也順勢坐在她身側。
“孫望庭,你說我應該怎麽辦……”姜芍的聲音在顫抖。
“你、你不是說好了要跟我來無度門嗎?”
“但在這之後呢?我總不能一輩子寄人籬下吧?”
孫望庭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誰知姜芍一手将他推開,露出一只紅腫的倦眸。
“你哭了……”
“不用你管……”姜芍馬上又把眼睛遮上,“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你幫不了我的。”
“那你還問我做什麽?”
“是你非要進來的!”
“好了,少當家,我們好好說話不行嗎?有什麽事,等回了無度門再作打算吧。”
“你回了無度門,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可我跟你不一樣,孫望庭。”姜芍說着,覺得眼淚又要湧出來了,忙将手按在眼下,裝作是在抹幹先前的淚水。“父親一定覺得我是個叛徒。”
“你當然不是了!你只是和他意見不一而已。你是他女兒不錯,可又沒有發誓所有事都要照他的話去做。他也做了你不同意的事情,可你就沒有說他是叛徒啊。何況你答應嫏嬛會保全我性命,你也做到了。所以你沒有失信,更不是叛徒。”
姜芍還在搖頭,“可為什麽堅持自己的信義,就意味着要背棄我最敬愛的人?為什麽要付出這種代價?”
孫望庭想張嘴說話,可發現自己并沒有合适的論據——這個問題太難了。他想了一會,低聲道:“是我不好。”
姜芍冷笑,“放你出來的人是我,怎麽算都算不到你頭上來。”
“我不該寫那種話,害你被至親誤會。我不該将你逼到和父親對立的境地裏來……”孫望庭長嘆一聲,“母親跟我說過,一個人能做的最惡毒的事情,就是離間骨肉至親。我沒考慮你的處境,是我不好。”
“你很聽她的話。”
孫望庭點頭,“父兄就是因為聽信讒言才抛棄了她,害她受盡窮苦和冷眼。她對孫家肯定心存怨念,但絕對比不上對離間者的痛恨。是要多道德淪喪的人,才幹得出這種事……當然,我沒有替父兄開脫的意思。母親不希望我恨他們,但沒說我不能把他們當傻子。”
姜芍被逗笑了,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
“不過一事歸一事,你和姜骥又是不一樣的。總之,讓你為難,是我不好。”
“行了,你說第三遍了。”姜芍低下頭,語氣似乎緩和許多,“我既然已經決定離家,就抱了最壞的打算。你肯接受我與你同行,我已經很感激了。”
“總之,一切等回山再說吧。”
姜芍默默點頭。
孫望庭不再出聲,起身回房。
究竟登河少主将歸于何處,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