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情難白 謀易書(上)
“我……”嫏嬛只覺得心口仿佛被針紮,卻又不是痛楚。
紀莫邀身子向前一傾,輕拍她的手背,“不是你的錯。”
嫏嬛的眼淚立即決堤,“可我……”
她幾乎就說出來了——如果不是因為她拒絕了子都的愛意,如果不是因為向父親承認了自己的真心,姐姐就不可能借此去利用子都,而夏語冰也不會在擂臺上有機可乘,那樣紀莫邀就不會受傷……可她說不出口。一切都因她而起,可她就是沒辦法對最重要的人說出實情。
她害怕,怕紀莫邀會說出令她絕望的話。
真諷刺,就在不久之前,她還因為紀莫邀沒有對自己誠實而令他難堪。
原來她比想象中還要泥足深陷。
“溫嫏嬛,不要天真了。”
紀莫邀一句話,生生将她從自我折磨中拽了出來。
他起身從水盆裏取出毛巾,試圖單手将之擰幹。“又是你姐姐,又是子都的,你顧不了這麽多。事出有因,又不止一個,何必将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不需要一個搶着被我責備的替死鬼——就算需要,也輪不到你來做。你配得起更體面的頭銜。”他一邊說,右手一邊在水盆邊笨拙地扯弄着濕毛巾。
嫏嬛看不下去,上前将毛巾奪了過來,兩下将水擰幹,“要幫忙嗎?”
“不要。”
嫏嬛不等他說完話,便一手将毛巾按在他的額角上。
紀莫邀張開嘴,但最終沒有出聲。
兩人立在燈前,沉默不語。
紀莫邀全程盯着地面,眉頭緊鎖,兩手沒有絲毫動作。
嫏嬛努力将精力集中在自己手上,卻又總是忍不住分神去欣賞他面部的輪廓。唯當指尖無意中劃過紀莫邀下颚時,她如夢方醒,立刻将手縮了回來,“抱歉……”
紀莫邀這才擡手将毛巾拿回來,随便在自己太陽穴上按兩下,以印證自己本要親自動手的意願。“有勞。”
事已至此,嫏嬛雖然一點也不想離開,全身卻有一種要蜷縮在被褥裏痛哭的強烈欲望。眼看自己也說不出什麽有用的話,此次探訪被迫結束,“我、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踮了踮腳,轉身離去。
“早點睡。”
“知道。”她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生怕多留一瞬間,小心維護的理智就會徹底崩潰。誰知剛一出門,就見一臉倦容的陸子都迎面走來。
“嫏嬛……”子都一見她便立刻停步,慌張地低下頭來。
嫏嬛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知道這是姐姐的小算盤,與子都沒有關系。可感性而言,她還是很不順氣——你大師兄這樣相信你,你卻這麽沒定力,這麽輕易就被人挑撥,令他受此皮肉之苦……但她沒把話說出來,也沒讓子都看穿她的心裏話。她知道子s都對自己一往情深,既然自己無法屬意于他,似乎也不應該對他太過苛責。如今出了這種事,她更不想往子都傷口上撒鹽。
“大、大師兄他……”
“他還沒睡。”嫏嬛搶過話來,“現在進去正合适。夜安。”她避開與子都眼神上的接觸,匆匆離去。
陸子都獨自立于門前,目送嫏嬛離去,直到不見人影,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擺在緊閉的房門上。可還沒用力,就聽得裏頭傳出紀莫邀的聲音——
“進來。”
子都打了個冷戰,咬牙推開門。
紀莫邀依舊坐着,左臂挂在胸前,另一只手示意讓子都坐下。
可子都不敢坐下。他邁着千斤步伐,走到紀莫邀身前,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大、大師兄……”
紀莫邀二話不說,将陸子都攬入懷中。
子都呆住了。已經奪眶而出的淚水瞬時化入紀莫邀的衣衫。他的額頭緊緊抵着紀莫邀的心跳。
“子都……”紀莫邀輕聲在他耳邊問道,“你還相信我嗎?”
子都瞪大了雙眼:這本應是自己懇求原諒時問的問題,怎麽卻由大師兄之口……“相信!”他抱住紀莫邀,大聲答道,“我誰都可以不信,但我一定相信大師兄!”
“那就行了。”紀莫邀繼續将子都按入懷中,叮囑道:“既然如此,那我接下來跟你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不加懷疑,全盤接受,懂了嗎?”
子都忙點頭應允——“大師兄,你說吧。”
紀莫邀微微笑道:“那你聽好了,子都,折斷我手臂的人不是你,你不可以因此自責。若被我看出你有半分內疚,我一定饒不了你。”說完,他松開手臂,為子都拭去面上的淚珠。
陸子都呆呆地望着他,無言以對。
紀莫邀又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子都微微張嘴,但發不出聲音來。片刻過後,他哽咽着吐出幾個字——“謝謝大師兄。”
“沒別的說,就不要妨礙我休息。回去吧。”
陸子都走後,紀莫邀坐在原位,久久未動。
夜已深,也許該休息了。
“咚咚”——又是一位夜訪之客。
“進來。”
馬四革推門入室。
紀莫邀瞄了他一眼,道:“子都剛才來過。”
馬四革笑道:“我不是來讨論子都的。”
紀莫邀又問:“師叔挺好吧?”
“他老人家什麽時候不好?別擔心,有他看着,溫枸橼不會來刺殺你的。”
紀莫邀嬉笑道:“聽說你今天發大火了。”
馬四革嘆道:“發也發了,子都是個硬漢,受得住。”
“我都沒火,你操什麽心?”
馬四革眯起眼,問:“你就算沒火,難道不會心疼?”
紀莫邀反問:“心疼什麽?輸也輸了,能取回名冊就行——”
“別岔開話題。我是說,她哭成這樣,你就不心疼?有沒有好好安撫她?”
紀莫邀瞪了他一眼,“誰?”
“你知道我在說誰。”
紀莫邀也不裝傻,“她剛來找我的時候,你又不在,怎麽知道我沒有安撫她?而且受傷的不是我嗎?要安撫,也該是她安撫我……”
“啧,一見到你這幅嘴臉,我就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有事就說,沒事快滾。”
馬四革笑得合不攏嘴,“別急,大師兄。我就是想問你……算了。”他突然縮了回去,望着燭光不說話。
紀莫邀扭頭道:“你既然不問,也不用指望我會回答。”
馬四革只是笑。
紀莫邀低嘆一聲,道:“你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
“你知道我會問你什麽嗎?”
“你都沒問,我怎麽會知道……”
“你比我多一只眼睛啊,怎麽會不知道?”
“你用眼睛聽話?”
馬四革見說不下去了,只好笑着起身,“那我回去了啊,大師兄。”
“不送。”
馬四革一路走到門前,忽然又回頭問:“大師兄,你說嫏嬛是個什麽樣的人?”
紀莫邀緩緩轉過頭來,望了他一陣,答道:“特別的人。”
馬四革點點頭,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終于,紀莫邀可以不受打擾地凝視自己映在牆上的黑影。
夏語冰從慶功酒席上退下,行至廊上,憑欄望月。
郭琰和單公迫借着幾分酒意,在宴上不斷耀武揚威,生怕有人不曉得他們将無度門打得落花流水。席間也不乏高聲附和與喝彩的聲音。
太沒意思了。連冰花刺陣怎麽發揮作用、如何取勝都沒搞清楚,成王敗寇的姿态卻已躍然臉上,真不知師兄們是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喝的……
她将頭靠在木柱上,悶悶不樂。
白從寬悄悄走近,問:“一個人在想什麽呢?”
夏語冰回頭,無力地瞥了他一眼,道:“從寬哥,我有事想不通。”
白從寬坐到她身邊,笑道:“得勝之日,是什麽讓冰冰愁眉不展?”
“你也覺得我們贏得理所當然嗎?”
白從寬眨眨眼,答道:“多虧你發力,今天贏得确實很輕松。我們也許高估了無度門呢。”
“連你都這麽覺得,難怪二位師兄這麽得意忘形。”夏語冰抱住雙膝,遠遠望着情緒高漲的酒席,“可我不這麽想。”
白從寬有些詫異,“願聞其詳。”
夏語冰解釋道:“冰花刺陣,單聞其名,乃是水陣,仿佛以五行相克之道就能輕松制衡,但其實不然。水雖是流動之物,但化為冰晶時堅固無比,又被削為尖刺。在這種狀态下,是不能用一般的五行之理去對付的。而紀莫邀使出的天王陣模仿飛鳥展翅,以活物之靈應對天地之力,如此翺翔于五行之外,一樣不受相生相克之法限制。選陣毫不含糊,可見他深谙其中道理。你還覺得無度門是浪得虛名嗎?你與馬四革交手,應該很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斤兩。”
白從寬聽到這裏,不禁咽了口唾沫,“他底盤堅固,功架紮實。手上那跟棍子招招有力,他卻使得跟稻草一般輕松。而且我們酣戰多時,他絲毫不見力乏,耐力着實驚人。如此下去,再過三十個回合,我就疲态畢現了。”
“那單師兄與孫望庭相比又如何?”
“師兄身材和體能都略輸一籌。雖說耍得一手好劍,但靈敏遠不及孫望庭,平日又有些疏于練習,打下去估計也不是對手。”
“你這麽一說,我們也不怎麽厲害啊。”
“大家實力确實不分上下吧……可你不是一路直入天王陣心髒了嗎?就算我們兩頭不濟,你能攻其要害,也是贏得其所啊。”
“問題就在這裏。從寬哥,我……”夏語冰突然惆悵起來,扯住白從寬不放,細聲道:“我覺得我們勝之不武。”
白從寬險些大聲叫出來——“冰冰,話不能亂說!就算我們沒有壓倒性的實力,光天化日之下又哪裏來的陰謀詭計?你能将紀莫邀擊潰,就是我們的本事。”
“可無度門中不是還有一個人嗎?”夏語冰直視白從寬的眼睛,“陸子都實力非凡,我相信你也不會看漏眼。他體力驚人,劍法娴熟。紀莫邀既然委以守護自己的重任,可見絕非等閑。但就是這樣一個本應意志堅定、寸步不離的守門神,卻在關鍵時刻犯下了分神的幼稚錯誤,致令整個陣型崩潰。我想不通。”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陸子都?”
夏語冰不住地搖頭,“從寬哥,我覺得事有蹊跷。我當時看到陸子都忽然注目遠方——在這麽重要的時候,他怎麽可能會突然望向遠方?除非看到了不尋常的東西。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将,絕對不會輕易分神;一旦分神,必然有因。我們不能洞悉,就說他臨場失準。但也許他真的見到了令他驚慌失措的景象……”
“冰冰,你怎麽越說越玄乎了呢?”白從寬笑道,“僅憑一個眼神就諸多揣測,似乎有些立足不穩。”
夏語冰嘟起嘴,道:“從寬哥要是不信,不如我們一起去問個明白。”
“問就問。”
誰知夏語冰真的來勁了,一把拉住白從寬的手,“那我們找紀莫邀去!”
白從寬吓壞了,“為什麽是他啊?而且現在大半夜的,你就不怕他已經睡下了嗎?”
夏語冰這才停步,嘀咕道:“好像是有點太晚了……可他是天王陣的主腦,當然要問他了。不如你明天再陪我來吧?”
白從寬連連點頭,“好……”
紀莫邀在思考。
雖說無論輸贏,名冊到手都是遲早,可他們何時能離開劍寨,卻仍是未知之數。郭琰和單公迫既然未分勝負,恐怕還有後招。按約定,無度門必須答應對方提出的任何事。劍寨作風向來清正,倒是不擔心會有什麽驚世駭俗的要求,只是他已無意繼續卷入這荒唐的寨主之争裏了。
混賬,如果只是他一個人,他早就用盡陰招,讓劍寨的人惟命是從了。可這畢竟是溫家的事,不由得他随心所欲。自己的父親對溫家犯下不可饒恕之罪,葶苈又s是同門師弟,溫枸橼雖然總是添麻煩,但好歹也曾與他并肩作戰,至于嫏嬛……
昨晚好像夢到她了,醒來就一直覺得胸口痛。不對,胸口痛應該和骨折關系更大,不可能是因為做夢……
他想起馬四革的問題,以及自己的回答。
說來好笑,真會有人覺得溫嫏嬛是個普通人嗎?就算問老四,他的回答也一定是一樣的。自己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他的心髒兀自抽搐了一下——這就真的和骨折無關了。
總之這一次,他必須要光明正大地完成任務。
紀莫邀最讨厭光明正大了。
天知道劍寨會提出什麽要求?只能屏息以待。
他推開門,沐浴東升之日光。
眼角處出現了兩個人影。
紀莫邀轉過頭來,笑道:“夏姑娘、白公子,早啊。”
夏語冰急步上前問:“方便進屋說話嗎?”
紀莫邀望望她,又望望白從寬,“悉聽尊便。”
“好——從寬哥,幫我把風。”
白從寬道:“我一個人站在這裏,不是更加可疑嗎?”
“你要不喜歡,站別處也行啊。總之我想跟紀大哥單獨說話。”
“冰冰……”
夏語冰已經迫不及待将門合上。
“夏姑娘清晨來訪,有何貴幹?”
夏語冰開門見山——“紀大哥還記得我們戰前的約定否?”
“記得……”
這約定本身并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夏語冰兀自來訪,又讓白從寬在外把風,想必是瞞着二位師兄,想來一招先斬後奏了。
“夏姑娘可想好條件了麽?”
夏語冰聽罷,肩膀不由得抖了一下。她的感覺沒錯——一個這麽會察言觀色的家夥,又怎麽會在自己親手統領的戰陣中輕易埋下隐患?陸子都被安排在要害處,就意味着他的實力被絕對信任。他分心果然是另有蹊跷嗎?“長話短說,既然敗者要無條件答應贏家一個要求,那我以東蓬劍寨之名,請無度門與我們再戰一合!”
房間驟然跌入突兀的沉默。
紀莫邀亦不禁為這個意外的要求而驚訝——這種更像是無度門一方提出的條件,竟會從夏語冰口中說出,這個丫頭到底打的什麽算盤?我們首戰已受重創,再戰亦無明朗的勝算,這種要求很容易被誤會為是落井下石。而且又為什麽要瞞着郭、單二人?
“夏姑娘介意告訴紀某,這背後的原因嗎?”
夏語冰對追問并不意外,莞爾一笑,道:“陸子都和他手中的恫心劍是何等能耐?然而他卻在關鍵時刻失準……紀大哥又是否介意告訴我,這背後的原因呢?”
紀莫邀啞然失笑——若對手換成別人,無度一行早就被送出百裏開外。而夏語冰竟為了能領教對手的真正實力,不惜背着師兄私下邀戰。
有趣,真是有趣極了。
“你笑了,這算是答應嗎?”夏語冰殷切探問。
紀莫邀略略仰高頭,反問:“但你準備好跟師兄們解釋了嗎?”
“紀大哥,我的師兄們不在這裏,你先答應我。至于他們,我自會應付。”
“我希望你清楚一點,夏語冰。”紀莫邀緩緩走到女孩跟前,“如果再戰,你們未必能贏。”
看到紀莫邀走近,夏語冰的身子不自覺地向後傾,“就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想知道冰花刺陣到底有沒有能力真正克制無度門。不過……”她望着紀莫邀包紮起來的左臂,“你的手臂被我折斷了,這樣恐怕對你們不公平吧?不如等你的手臂好了再——”
“沒有那個時間了。”紀莫邀咧開笑容,“速戰速決吧,夏語冰。我答應你,三日之後,無度門将在同一個地方将冰花刺陣徹底擊碎!勝敗條件照舊,一個字都不要改過來!”
夏語冰又驚又喜地瞪大雙眼,“只、只要你答應就好!”
“記住,你們就當我這條手臂從來就沒有半點損傷。我不會被這點小事妨礙。還有,我們下一次會用五人陣。”
“你的意思是,溫葶苈也會加入?”
“沒錯,還請你們也不要有任何保留。”
“明白。”
“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
“那就請夏姑娘早些去準備吧——三天,一覺就睡過了呢。”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