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52 章 故人約(上)

第二十六章 知己淚 故人約(上)

溫言睿扯女兒進屋,用力将門拍上,“這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會與他一起?你姐姐呢?定知呢?”

“他們都很好。一姐正到處在打聽你們的下落,誰曾想到……”嫏嬛扶父親坐下,緊緊抓着他的手,“父親,告訴我、告訴我娘到底是怎麽……”

溫言睿的情緒仍未平複,“你為什麽會和紀尤尊的兒子一起?你們為什麽會在驚雀山?”

嫏嬛唯有從當年被杜仙儀所救開始,一路講到定居無度門至今。“父親,紀莫邀的師父與姑姑的師父是結拜兄弟,是姑姑将我們托付于他的!”

“有賴仙儀做這天降神兵,救了你與定知。我還以為……”溫言睿面色稍微緩和一些,坐了下來,“她沒事吧?”

“她為了找你,也在水牢受了不少委屈,但不日就會歸來與我們相聚。”

溫言睿握住嫏嬛的手腕,道:“這一定還是那個紀尤尊主使的,當年你母親與我是如此,現在連仙儀也不能幸免。她平安就好,只可惜茵兒沒能等到……”他說到這裏,又不禁掉淚,“焉知,你不懂。紀尤尊那個禽獸……而我身為丈夫,竟沒法保護……”

嫏嬛捂着嘴,渾身不住地發抖。

“她不堪受辱,便趁我熟睡之時……焉知,你母親死得好慘……”

嫏嬛跪下,将頭伏在父親膝上,淚如泉湧。

溫言睿說起傷心事,也淚流不止,一手輕撫女兒的頭發,“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雖說現在也算不上看得見。我在水牢日久年深,目不見光,落得個半盲,腿腳也有毛病,如今做什麽都不方便了。”

嫏嬛匆匆抹淚,擡頭道:“不怕,我帶你去驚雀山休養。”

溫言睿立刻又激動起來了,“你怎麽還不警覺?我若去了,豈不是又落在那姓紀的手上?”

嫏嬛忙搖頭,道:“父親,紀莫邀十年前已經離家來到驚雀山,而且還救過我們姐弟性命——”

“焉知,你太心軟了。”溫言睿責備道,“你又不曉得紀尤尊其人,怎麽知道他暗地裏在使什麽把戲?如果他們父子裏應外合,你們就沒命了!”

“可姑姑當初将我們……”

“她知道這小子是紀尤尊的兒子嗎?她如果知道這所有的來龍去脈,還會這麽放心嗎?仙儀向來敬重師長,因為信任自己的師叔而将你們送去驚雀山,情有可原。但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你們就別傻乎乎地跟他一起了!”

嫏嬛勸道:“父親,他真的不是壞人……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們三姐弟哪裏還有命來見你?他從來沒有害過我們,莫要誤會了好人。”

“誤會?他刻意向你隐瞞自己的身世,這是誤會?”

嫏嬛猶豫了。

沒錯,直到今天為止,紀莫邀一直沒有開口向她坦白自己父親的身份。即使他們三姐弟先後遭遇紀尤尊毒手,他也選擇了沉默。明知道越是沉默,就越是可疑,他還是選擇了什麽都不說……說什麽時機不對,都是借口,他就是在故意隐瞞。

就算明白父親的指控并非完全理性,嫏嬛也無法否認紀莫邀一直以來的沉默有多不明智。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發自內心地相信對方的為人……

難道,他真的想保護紀尤尊?

更滑稽的是,他們剛剛才在青刀澗上争執過這個問題。紀莫邀也答應自己,回到驚雀山後,便會将一切相告……但嫏嬛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所期盼的誠實竟是被如此殘忍而露骨的方式逼迫出來。

對的事情,錯的時辰。

溫言睿見女兒不出聲,知道她在糾結,便趁熱打鐵,“到頭來,你也不比我了解他,對不對?他的一舉一動,你都知道嗎?他有沒有跟紀尤尊藕斷絲連,你又知道嗎?他等到被我揭發的一刻才說實話,居心叵測,不可再信!”

嫏嬛挨着父親坐直身子,道:“他沒做過壞事,你不能因為他是紀尤尊的兒子,就斷定他一定會為禍人間。”她的聲音很弱,但咬字很清晰。

“那你又有沒有把握,他一定是清白的?過去的那些小恩小惠,說不定就是收買人心的把戲。”

嫏嬛不住地搖頭,“紀尤尊差點要了一姐和葶苈的命,都是多得他及時出現才轉危為安的,這絕對不是小恩小惠。”

“如果他真的沒有私心,又為什麽不肯向你透露其父的身份?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

“他肯定有他的考慮,但就算他隐瞞不對,也不意味着他對我們有惡意……我們和他朝夕相處大半年,他若有禍心,早就下手了。”

溫言睿度量着女兒的話,又握住她的手,“也許他在利用你們找我。”

嫏嬛一驚,忙問:“對了,父親是怎麽從水牢來到這裏的?”

“當年我與你母親從家裏被陰間四鬼挾持,一路上都蒙蔽雙目,根本不知經過些什麽地方。等到開眼時,已經身處水牢之內。你娘走後,我還在那裏關了一段時日,身體也越發衰弱。那四兄弟大概是怕我死在水牢裏,去年秋天将我送了出來。也許是見我目不能視,他們便放松了戒備,沒有過多的束縛。于是我趁一晚雷雨交加,聽得近處有禪院鐘聲,便偷偷跑了出來,求住持收留我……不想如今能與你相見。”

嫏嬛細細聽罷,心中有萬般不解,但也沒有多問,只是再次勸道:“我們接你回驚雀山吧。這樣我和葶苈都能照顧你,不能再讓你受苦了。”

“不行。”溫言睿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你忘了我剛才在說什麽了嗎?紀莫邀信不過!”

嫏嬛見父親态度堅決,又不便反駁,只能曉之以理——“就算你不跟我來,如果紀莫邀真的和他爹串謀,來這裏抓你,又有何難?”

溫言睿聽出她語氣有些抵觸,便問:“你覺得我在無理取鬧?你覺得我是在誣蔑那個小子嗎?”

嫏嬛不知該怎麽表态,才能兼顧自己的良心和父親的體面。“父親……”她抱着父親不再強壯的身軀,“我相信紀莫邀是清白的。”

誰知溫言睿立即從女兒懷中掙脫,氣急敗壞地問:“焉知,你是三姐弟裏最聰明懂事的,怎麽如今竟為仇人之子辯護?”

嫏嬛沒辦法再含蓄下去了,道:“他是仇人之子,不是仇人。父親不必對他有先入為主的成見。”

“我對他有成見?你很了解他嗎?明明自己都說不清楚,反倒是我偏頗了嗎?他給你吃了什麽迷藥,你這麽維護他?為什麽?”

為什麽?

嫏嬛不禁問自己同一個問題。

明明自己是這樣地渴求答案,但卻一次又一次地給他機會。而如今,即便父親口口聲聲說他是陰謀敗s露,自己也沒覺得他有多不可原諒。

我為什麽要為他辯護?

因為我們都不是完人,都可能會做錯誤的選擇。

原來在得知真相的一刻,自己就已經寬恕他了。

為什麽?

嫏嬛仿佛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她擡起一雙清澈的眼珠,與父親飄渺的目光對接,艱難地答道:“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淚水哔噠哔噠地滴在溫言睿的手背上。

一陣風吹過,幾片墜落的葉子擦過紀莫邀的肩頭。

他捏了捏剛才被打過的位置,嘴裏細聲重複着那幾個名字——“可知、焉知、定知……”

不愧是溫大才子,筆畫繁瑣的名字原來只是留給外人叫的。講究。

他坐在階下,靜靜等人出來。柴房的門一開,他便起身,遠遠地看着嫏嬛走近。

嫏嬛一直低頭前行,最後在長廊上坐了下來。

紀莫邀沒說話,坐回了原位。

嫏嬛有些疑惑地望過去,問:“你怎麽坐得這麽遠?”

紀莫邀又站起身,來到她身邊。

兩人并肩坐着,但誰都沒說話。

瑟瑟涼風經過庭院,兩個掃地的小和尚從佛堂裏探頭出來,未幾又縮回去了。

“他不肯跟我回驚雀山。”

“因為我嗎?”

嫏嬛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抹淚,半晌才說:“是因為你父親,不是因為你。”

紀莫邀別過臉去,輕聲道:“你倒也不必強迫自己像往常一樣面對我。”

“我沒有強迫自己。”嫏嬛幹脆答道,“這是我希望做,也必須做的事。紀尤尊已經奪去了我母親,我不許他再奪去我的朋友。那樣的話,我就……又輸給他一次了。”

紀莫邀兩手撐着額頭,不敢正眼看她。

嫏嬛木讷地望向前方,“一般人聽到別人這樣控訴自己的父親,多少都會有些錯愕或遲疑,但你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意外。”

紀莫邀失笑,半晌才道:“十歲離家出走,總要有個原因吧?”

随後是一陣沉默。

嫏嬛用力揉了揉臉,深深呼吸,問:“你知道你現在最該做什麽嗎?”

“什麽?”

“永遠不要讓我後悔相信你。”

紀莫邀終于擡頭,像是不相信嫏嬛這麽爽快地說出了這句話。

嫏嬛苦笑道:“你要是早一步跟我說清楚該多好,我若是早些知道,現在就不會……”她不禁再次落淚。

紀莫邀又湊近了一些,輕嘆道:“知命說對了一半。他說如果這事不是由我親口坦白,結果一定不會好看。”

“确實不好看。但他為什麽只對了一半?”

“他還說你不會再信我。”

嫏嬛沉寂片刻,身子一傾,問:“所以你才不敢告訴我嗎?你怕我因為你父親的所作所為,而不再相信你?”

紀莫邀沒有動,“扪心自問,你會相信這種人的兒子嗎?”

“蠢材。”

紀莫邀眼角抖了一下,面上滿是詫異——這是自然,天底下有多少人敢當面叫他“蠢材”?

“你除了閃閃縮縮不肯告訴我你父親的身份之外,還做錯了什麽?”

紀莫邀無言以對。

“你怕我知道之後會翻臉,但你不至于天真到以為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吧?既然如此,我當然更願意從你口中得知了……也罷,雖然現實和你我預想的都有些不同,至少我們已經邁過了這道坎。”

紀莫邀托着額頭,低聲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對你父母……雖說我一點都不驚訝。”

“你有懷疑過他嗎?”

“這世上但凡有壞事發生,我都會懷疑他。離家多年,我總能感覺到他無形的存在。”

“那他數次潛入驚雀山,還有把你單獨引去摩雲峰,又是為了什麽?”

“我不知道。”

嫏嬛不解,“他沒跟你說嗎?”

“他……只說想在摩雲峰見我。我如果不去,他可能又會來驚雀山搗亂。我總不能讓你們冒險。”紀莫邀仰頭想了一陣,“但現在回想,這事應該跟你們一家脫不了幹系。因為正正是在你們來了之後,他才突然想見我的。”

“你的意思是,過去十年裏,他從來沒有來找過你?”

紀莫邀搖頭,“但我行事一向高調,他肯定知道我在驚雀山。”

嫏嬛連連點頭,“這也好解釋。囚禁我父母一事本來跟你毫無瓜葛,卻沒想到我們姐弟會跟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因此他是想……殺我們滅口?”

“他肯定想過滅口,但那應該不是首要目的,否則你們姐弟早就沒命了。我們要先知道他為什麽要囚禁你父母,才能解釋這其中矛盾。”

紀莫邀想過往深一層去解釋,但他不希望在嫏嬛父女重逢的時刻喧賓奪主。

“說起矛盾……”嫏嬛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柴房,“我覺得父親的話也怪怪的。他說自己因為頑疾纏身,去年秋天從水牢裏被送了出來,但半路就乘着雷雨逃到了戒癡寺中……且不說為什麽抓他的人戒備會如此松懈,就算真被他一個眼不能視的人跑出來,也沒理由不在附近搜索,怎麽可能漏看了戒癡寺?”

紀莫邀眨了眨眼,“如果你爹說的是實話,那對方也許是故意讓他逃出來的。”

“太奇怪了……”嫏嬛輕咬下唇,“可他現在不肯跟我去驚雀山,該怎麽辦才好呢?我又不方便留在這裏照顧他。”

“如果他在這裏是刻意安排的結果,我們将他帶走,只怕反而更危險。我倒是可以留下來,但我又不能讓你一個人回去。”

嫏嬛道:“他只怕一時還接受不了你。不如讓一姐盡快趕回來,看看有什麽辦法。”

紀莫邀也不再争執,轉頭就要去找住持,卻又被嫏嬛叫住——

“你不是想知道紀尤尊為何囚禁我爹娘嗎?我跟父親說了這麽久話,難道還會漏了這個問題?”

“啊,對……”紀莫邀停步,“洗耳恭聽。”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