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46 章 右水君(上)

第二十三章 左炎帝 右水君(上)

趙晗青從房中出來時,只跟吳遷飛快地對望了一瞬,便匆匆下樓。

祝蘊紅一見她出來,立刻進屋陪在葶苈身邊。

紀莫邀繼續盯着吳遷,彼此都沒出聲。

溫嫏嬛牽趙晗青到室外。

已是日落西山之時。

“趙姑娘,你救過我姐姐,如今又為葶苈療傷,我真不知應如何……”

“哪裏,醫者份內事罷了。”

嫏嬛拉她在城牆上坐下,問:“葶苈跟我說過你的事,你若是覺得我多嘴,就不要回答。他只是一直好奇,你在塗州是不是過得不快樂……”

考慮到趙晗青如今已經離開塗州,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多餘。

嫏嬛見她不語,便當是默認,繼續說道:“你與小紅年齡相仿,他還以為……”

“我和那個人沒有幹系。”趙晗青打斷了她的話,但仿佛察覺自己失态,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緩下語速,道:“是,我們同年,自幼一起長大,一直都像雙生子一樣形影不離……所有人都說,我們就是一對親姐妹。現在想來,真是令人反胃。”

嫏嬛柔聲道:“那就不要說她了,吳遷呢?”

趙晗青的神情這才輕松一些,道:“遷哥哥對我們兩個都很好。我小時候還曾暗中起誓,長大後要嫁給他。不過有一天,他興致勃勃地跑來告訴我說,他想迎娶他表妹為妻……而我竟然從來沒有察覺他對祝蘊紅有意。”她将頭埋到膝蓋裏。“這也不是他們兩個的錯,畢竟我也從未表露心跡。如若他們兩情相悅,我不會有絲毫埋怨——可是、可是祝蘊紅從來只将遷哥哥當貼身侍從。這麽好的遷哥哥,卻被這麽任性的祝蘊紅占有,我一直心有不忿。雖說我現在對他也沒有什麽想法了,但這難道對他公平嗎?”她頓了頓,試探性地望了嫏嬛一眼,見對方不作聲,又道:“後來我稱病搬到了花園的最深處,從此不再和他們來往,而他們也沒有再理過我,直到葶苈一個人撞了進來……”

嫏嬛知道她往下要說什麽,便輕輕摟住女孩的肩,道:“我替葶苈跟你說聲對不住。”

趙晗青在她懷裏打了個冷戰,道:“我替他出謀劃策,他竟騙了我。”她語氣堅決,滿懷悲憤,并未因為傾訴對象是葶苈的姐姐而有半分保留。

想到片刻之前,她仍在燈下細致入微地為葶苈包紮傷口,嫏嬛不禁暗暗後怕。

“嬛姐姐,你也許覺得我太偏激……”趙晗青細語道,“其實我不恨葶苈,畢竟他只跟我認識了一個晚上。為自己未來的新娘欺騙一個陌生人,想想其實也不算什麽。我就算不忿氣,多少也可以理解,只是……”她說到這裏,全身開始顫抖,一直泛着淚光但頑固堅忍着的眼眶也終告失守。

嫏嬛扶着她,不曉得說什麽才好。如果吳遷和葶苈都不足以将她逼離塗州,罪魁禍首又會是誰呢?

“可是祝蘊紅……祝蘊紅連我父親也搶走了!我不怕告訴你,我不稀罕她的憐憫,對遷哥哥也不再有幻想,葶苈就更加不重要。可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為什麽連他也要圍着祝蘊紅轉?他像個奴才一樣為祝家東奔西走,我也已經習慣。我不介意跟祝家老小住在同一屋檐下,那至少是一個體面的容身之所。可我最不能忍受他從不專程來看望我,但祝蘊紅病訊一出,他便星夜趕回塗州,為她鞍前馬後地忙碌……你知道他怎麽跟我說的嗎,嬛姐姐?‘我來看望小紅,順便來看看你’——可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有人知道我嗎?有人在乎我嗎?”話畢,趙晗青已泣不成聲,“我不止一次懷疑,我會不會不是他親生的。”

嫏嬛将手擺在女孩膝蓋上,小聲安撫道:“慢慢講,我聽着呢。”

趙晗青點點頭,緩過氣來,道:“嬛姐姐,就算你覺得我小肚雞腸,甚至居心不良,我還是很恨祝蘊紅……我好恨她,恨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心想事成。她再怎麽難服侍,還是有大把人簇擁在身近。我呢?我即使從他們面前走過,也換不來短暫的注目。”

嫏嬛笑道:“我怎麽會這麽想呢?倒是小青你如此坦誠,讓我受寵若驚。”

誠然,雖是初識,趙晗青也完全沒當她是外人。嫏嬛不知是因為趙晗青太耿直,容易與人推心置腹,還是因為自己擁有讓人坦白一切的天賦——她傾向于後者。可她不太敢将安慰的話說出口。

畢竟怎麽說,都免不了要對祝蘊紅一番批判,她于心不忍。稍微鼓勵一下,怕助長恨意;讓她放下仇恨,又顯得虛僞。勸人坦蕩大方,談何容易?告訴一個連父親都輸給別人的女孩忘記一切?父親是可以随便放下的嗎?她做不到。

“小青,”嫏嬛唯有輕撫女孩的長發,“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疼愛自己的兒女,或許他确實不夠了解你,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你高興。你肯對我敞開心扉,我很感激,更感激你願意對葶苈如此寬容。你真的……配得起更好的生活。”她停了下來,發現趙晗青正擡頭望向自己——那雙清澈的眸子,已經褪去起初令她如履薄冰的疏離感。嫏嬛幫她将面上的眼淚拭去,反被她握住手。

“嬛姐姐,不用擔心。我真的不怪葶苈了。我會治好他的。”

嫏嬛笑了,“傻孩子,我一點都不擔心這個。”她将趙晗青抱在懷裏,道:“我會讓葶苈好好補償你的。。”

“我跟你講,你們帶祝蘊紅走的第二天,我就爬狗洞逃出了祝家。我知道神醫缪壽春就住在塗州城外,便直接去投靠他,還拜了他為師。老師的兒子也在同生會中,我們與同生會的淵源……還是說孽緣,也頗為相似。”

嫏嬛又問:“那你逃出來,你爹沒來找你麽?”

趙晗青冷笑,“沒有。直到我和老師離開塗州時,我都不覺得有人發現我不見了。又或者确實有人發現,但覺得沒什麽好找的……我不知道。”

“那缪神醫忽然決定搬離塗州的緣由是?”

趙晗青于是将缪毓心破相的始末相告。“老師明明知道蘭鋒劍是龍卧溪偷的,可他根本沒興趣去幫同生會緝拿盜賊,反而越發覺得塗州不能久留,這才帶着我們移居到摩雲峰附近。誰知還是……兜兜轉轉,又遇上了當初的人。因此我們現在又在另覓新居。”

“結果還是逃不過我們。”

兩個人都苦澀地笑了。

趙晗青又問:“我聽葶苈說,你們姐姐已經安全了?”

“應該吧……之前見她時,她也沒細說。她當時不是在你那裏療傷嗎?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趙晗青回憶道:“葶苈送她來的第二天早上,有個男人來敲我們的門,說是找溫枸橼。結果我剛剛進門喚她,她就像見了鬼一樣破窗而出,後來還偷了村裏的一頭驢,逃了好幾裏路。我跟村裏人跑出去找,最後只找到小毛驢,她人已經不見了。”

“一個男人……”嫏嬛屏息沉思。

難道這個人,就是姐姐每每欲言又止的原因?

正在這時,趙晗青将頭靠在嫏嬛肩上,道:“能把話都說出來,真是輕松多了。現在我跟着老師學醫,已經是我想要的生活,過去的事也不再重要s。讓嬛姐姐見到我這麽沒出息的樣子,真是……”

“哪裏,謝謝你肯相信我。如今天下庸醫當道,能真心研習醫理的人本來就不多,你這麽有志氣,又怎麽會沒出息呢?”

趙晗青興奮地點點頭,“如今能跟老師一起救死扶傷,難道不比獨困烏浩宮中要好上萬倍嗎?”

“烏浩宮?那不是水德星君的所在嗎?”

“是啊。”趙晗青終于露出一絲屬于她這個年紀的笑意,“那是我給小廬起的名字。”她停了一會,又補充道:“我給祝蘊紅的房間取名為彤華宮,就是火德星君的仙居。”

“不如跟我說說你的老師吧。”

兩人緊緊靠着,一直聊到半夜。

葶苈醒來時,見嫏嬛側卧在身旁,似是睡了過去。

“二姐?”他撐着右臂起身,“你一晚上都在這裏嗎?”

嫏嬛驚醒,二話不說就擰幹盆裏的面巾,坐下來替葶苈擦臉,這才娓娓答道:“我讓小紅先回去睡了。”

葶苈顯然還不曾消化前一日發生的事,“二姐,小青也在嗎?”

“本來替你包紮完就要送她回去的,不過她怕你睡夢中傷口破裂,非說等多一晚,看情況再說。”

“真是辛苦她了。”葶苈面色蒼白,似乎不敢相信替自己療傷的人是趙晗青。

嫏嬛看出他的不安,道:“別怕,她大度得很,已經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她親口跟你說的嗎?”

“我騙你做什麽?”嫏嬛隔着毛巾推了一下葶苈的鼻尖,“只是你和她們之間的事,該怎麽收場才好……”

葶苈立刻亂了陣腳,“那可如何是好?我連小紅一個人都應付不來,現在小青又……”

嫏嬛輕笑,“別慌,小青自有她師父照顧,吳遷受你大師兄制約,也沒辦法做什麽。還是專心先想小紅吧。”

她話音剛落,就見紀莫邀“唿”地飄進屋,飛快地将門從背後合上,道:“情況有變。”

兩姐弟一怔,雙雙盯着他看。

紀莫邀坐到葶苈腳邊,道:“趙之寅來了。”

嫏嬛問:“他怎麽會在這裏?”

“你們忘了吳遷早在離開摩雲峰時,就已經送信回塗州了嗎?趙之寅估計是知道了安玉唯自首一事,于是親自南下。也許最終目的地是奇韻峰,也許不是——但這都不重要,因為他現在已經和吳遷的人馬會合。祝蘊紅也好,趙晗青也罷,如今要面對的,可不止吳遷一個人了。”

嫏嬛又問:“你親眼見到他了嗎?”

“就知道你會這麽問。确實沒見到,是吳遷手下跑來通知他的。當然,他們可以編故事來唬我們,但臉上那副如有神助的自信是裝不出來的。趙之寅一來,我留住吳遷也沒有意思,剛才已經放他走了。”

“如此一來,只怕是兩個都要帶回去啊。”嫏嬛不無遺憾地低頭。

紀莫邀仍一臉惬意,反問葶苈:“你怎麽看?”

葶苈傻了,“大、大師兄,你怎麽問我……”

“趙之寅已殺到跟前,不可能空手而歸。”

葶苈躺倒在榻上,低嘆一聲,“可她們兩個都不想回家啊……”

紀莫邀一聽,禁不住笑得渾身發抖。

嫏嬛想起馬四革的話,真恨不得端個盤子去盛他搖搖欲墜的五官。“好了,大魔頭,有話就說,別故弄玄虛。”

紀莫邀沒有将笑容收回來的意思,而是轉身挨在牆上,掏出一片薄荷葉嚼了起來,“我只是說趙之寅不可能空手而歸,沒說兩個都要回塗州啊。”

嫏嬛眯起眼,問:“你難道有辦法留人?”

“辦法總是有的。”紀莫邀走向門外,“只是不知葶苈想留哪一個罷了。”

葶苈當即冒出一聲冷汗,“要我決定嗎?”

“那當然了。”紀莫邀回頭掃了他一眼,“非親非故,我憑什麽做這個人情?”

“你是說,無論我怎麽決定,你都有辦法讓那個人留下來嗎?不能兩個都留下來嗎?”

“想得美,兩個都留又能留多久?趙之寅會善罷甘休?你們三個難道還能全身而退?彼此都有所折中,留下後路,才不算是枉費良機。否則一次做絕,再次免談,到時你們更無法重聚。”

“那大師兄已經想好了兩手計劃嗎?”

紀莫邀肅然答道:“有一個萬能的辦法就夠了。兩手計劃,只是給你這種不會抉擇的人用于自我安慰的借口。”

葶苈頓時不知所措,“二姐,這樣真的好嗎?”

嫏嬛眨眨眼,笑問:“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葶苈搖了搖頭。

“那就照你大師兄說的去做吧。”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