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32 章 誤人計(上)

第十六章 及時舉 誤人計(上)

青龍七宿中的六位——角、亢、氐、房、心、箕——在無度門外一字排開,唯有尾宿缺席。

披毫地藏目露兇光地徘徊在山門前,聲殺天王則在空中盤旋,不時發出刺耳的叫聲。

從一開始就營造詭異的氣氛嗎?亢金龍心想。這種預感自己将要、甚至已經被人算計的心情,實在無益于士氣。

角木蛟率先叫陣:“紀莫邀,将少當家和馬四革都交出來!”

“亢宿,”房日兔小聲問道,“你說少當家會不會不在驚雀山啊?”

亢金龍道:“在紀莫邀面前,我們還是不要有過多揣測,且聽他怎麽說。”

就在這時,紀莫邀帶着陸子都和孫望庭走了出來,發現火曜并無星宿到場。“勞煩六位一路追來,有失遠迎。”

“廢話少說,馬四革人呢?”箕水豹喝道。

紀莫邀笑道:“我師弟丁憂未歸,怎會在我們這裏?”

“我勸你少來這一套!”亢金龍吼道,“馬四革若不在,就把少當家交出來,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

紀莫邀依舊彬彬有禮地答道:“我師弟既然未歸,定然是将你們少當家帶去了別處,紀某實在無可奉告。”

“紀莫邀,要想證明你們清白其實很簡單。”心月狐向前一步,“讓我們搜山,那麽有沒有馬四革、有沒有少當家,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孫望庭立刻反駁道:“想得美!無度門是我們地盤,哪能讓外人随便出入?”

誰知紀莫邀将孫望庭扯到一邊,為星宿們讓出路來。“想搜不是?嘻嘻……我也不是急于證明自己的清白,只不過實在期待見到六位一無所獲的有趣畫面。子都、望庭,進去叫所有人收拾好房間,大開房門,星宿們要來視察了。”

亢金龍的眼皮跳了一下。

六位星宿剛發散去搜山,葶苈就偷偷地問:“大師兄,二姐呢?”

“跟姜芍一起。”

葶苈忙捏了一把汗,“那不是會被他們找到?我們要不要……”

“連你二姐都信不過嗎?”紀莫邀反問,“她讓我将姜芍交給她,就不會輕易讓她跑掉。我們現在乖乖在前廳站着等就行。他們若是找不到人,自然心服口服地離開。”

葶苈輕嘆一聲,無奈笑道:“只怕小紅又要發牢騷了。”

“怕什麽,還能幫我們壓一壓他們的氣焰。”

四個人繼續留在原地,百無聊賴地等着衆星宿空手而歸。

雖然只是第一次光臨驚雀山無度門,但仗着多年的巡山經驗,六位星宿沒有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角木蛟闖進一間房裏,見一個酩酊大醉的老頭大聲地打着呼嚕。

氐土貉踢開一扇門,迎面就見坐墊上躺着一副胡琴,空氣中飄着薄荷的清香。

心月狐搜過兩間無甚出奇的房間後,迎面撞上了聞聲而出的祝蘊紅。二人沒有沒有刻意回避,但心宿也沒敢在祝蘊紅房裏逗留太久。

房日兔撞進一間房內,驚見屋裏霧氣蒸騰,嫏嬛玉背半露,正欲更衣——“冒、冒犯了!”她吓得面紅耳赤,立刻合上了門。

箕水豹在其餘弟子的卧房來回搜了三遍,沒有收獲。

亢金龍一路上到山頂的岩洞裏,只發現一早到此迎接自己的聲殺天王,還聽它對着洞壁上天王陣的圖案叫道:“本王在此!本王在此!”

房宿離開後,嫏嬛将外衣披回身上,低頭朝幾乎滿溢的浴盆裏問道:“找到了嗎?”

“啊,在這裏。”姜芍從水裏探出頭來,“你的發簪。”

“有勞。”

“剛才有人進來了嗎?我好像聽到聲音。”

“沒什麽,是舍弟經過門外,打了聲招呼罷了。”

姜芍“哦”了一聲,長長舒了一口氣,打趣道:“我還真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人。整件事實在匪夷所思,但我希望你跟我說的是實話。”

“少當家肯相信我們,已是三生有幸。”

六星如洩氣的皮囊一般,黑口黑面地回到山前。

“不能讓六位滿意而歸,對不住了。”紀莫邀站回原先的位置,恢複到原先的站姿,只不過現在是為了送別。“有時間再來玩,恕不遠送。”

亢金龍咬着牙,沒出聲。

心月狐見他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忙輕拍他的手臂,叮囑道:“亢宿,制怒。”

亢金龍回頭瞪了紀莫邀一眼,對其餘人道:“我們回去。”

紀莫邀朝他們深深作揖,沒再說話。

亢金龍一路下山,腳步卻一次比一次沉重。

心月狐留意到他頸上青筋凸起,憂心忡忡地朝其餘四人使了一個眼色。

箕水豹像是有心理陰影一般,刻意放慢了腳步。

氐土貉跟房日兔交換了幾個嘴型,但沒發出聲音。

角木蛟則故作淡定地跟在亢金龍身側。

衆人最不希望見到的事終于發生了,只聽得亢金龍厲聲大喝:“紀莫邀你欺人太甚!”随即狠狠地抽出背上的龍須劍,狂風一般複卷上山。

紀莫邀立在山門前,看六人從視線裏消失,心裏思量着嫏嬛到底如何瞞天過海。見山中逐漸清靜,他便轉身返回。

就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迅似寒蛟破冰、激如烈龍吐火——他剛一回頭,龍須劍鋒已經近在咫尺。

紀莫邀當時并無武器在手,即便有,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擋住這始料未及的攻擊。

亢金龍不計後果的偷襲已經避無可避。

但只聽得“當”一聲巨響,一根棍子擋下了來勢洶洶利劍。

亢金龍收劍後退,定睛一看,又是一個新面孔。

馬四革提棍擋在紀莫邀身前,厲聲喝道:“有話可以慢慢說,別跟我玩暗算這一套。”

亢金龍紅着眼問:“你可是馬四革?”他伸手意欲揪住對方的衣服,卻只抓住了他的長棍。

“正是在下。”馬四革又回頭問紀莫邀:“我夠準時吧?”

紀莫邀冷笑,“再慢一剎那,我就宰了你。”

亢金龍正在火氣上,繼續質問道:“馬四革,你将少當家藏在哪裏了?別跟我耍花樣,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

馬四革皺着眉反問:“那神通廣大的各位,剛才怎麽就找不你們少當家呢?”

正在這時,其餘五位星宿也追了回來。

“你們來得正好!”亢金龍命令道:“給我進去再搜!別聽他們胡說,少當家肯定還在山裏!快!”

角木蛟得令,一個箭步向前就要硬闖,卻被馬四革一棍子攔在山門前——

“喂,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別霸王硬上弓啊。”馬四革又回頭催促道:“大師兄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讓我一個人在這忙活。”

紀莫邀淡淡道:“收起你的哭喪棒。”

馬四革愣了一下,順從地将棍子收了回去。

紀莫邀上前向角宿致歉:“原諒我師弟不懂待客之道。”随之望向亢金龍,“我理解各位的憂慮。要你們白跑一趟,我也很過意不去。諸位若是執意要再度搜山,我想無論是不才還是諸位師弟都無法阻攔。只是瞞着你們當家,擅離職守到我這裏要人,真的合規矩嗎?”

這話說到衆星宿痛處,六個人面上都露出難堪的神色。

“姜骥老兒一定叮囑過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逆其道而行之,不像你們的作風啊。”

“紀莫邀你別想轉移話題!”心月狐打斷他的話,“馬四革分明是綁架少當家的犯人,沒有人能否認。而你作為師兄非但不嚴加懲戒,反而縱容他自出自入,真要說出去,到底誰才有理?”

馬四革正要駁嘴,卻被紀莫邀示意噤聲。

“情理之上我們當然不對,我也不打算為這種蠢事表揚他。但我想問你們,你們當家分明知道杜仙儀的去向,又為何要三緘其口?”

箕宿也按捺不住,破口大罵:“混賬!明明是你們威脅當家!當家要是真不知情,你們難道要一輩子囚着少當家嗎?”

“你們當家當然知道了!”馬四革也終于打破沉默,“他如果真不知道,我綁架的就是別人的兒女了!”

“行了,老四,這種事你也好意思拿來炫耀。”

“我說的是事實!他如果着實不知情,又怎會突然變得這麽小心?杜仙儀是靛衣門的大弟子,跟我們都算有親,姜骥憑什麽要隐瞞她的所在?”

紀莫邀心中輕嘆——他看來被小安蠱惑得不輕。

心月狐答道:“當家就算與杜仙儀有私交,如果連你們都毫無頭緒,他又憑什麽會知道這種事情?”

紀莫邀接過話來,“只怕你們當家有些難言之隐……試問他若真的問心無愧,憑你們二十八宿的能耐,早就将我們這裏翻個底朝天了。可他為什麽沒這麽做?分明是心虛。他瞞着我們,卻又不敢在你們面前承認,只好叫你們別打草驚蛇,好私底下跟我們調解此事。誰知s你們竟背着他,一路追到這裏,結果還沒搜出姜芍。且不說你們已經壞了姜骥老兒的小算盤,作為登河星宿竟明目張膽地違背當家的吩咐……傳出去的話,難看的可不光是我們。”

六星頓時啞口無言:不錯,他們确實沒有遵循當家的囑咐,反而自作主張來到這裏。盡管心中憤慨難當,但姜家堡一向家風嚴明,令行禁止,以上下一心著稱。如今卻在這等大事上出現分歧,六位星宿無力反駁。

馬四革向前一步,道:“亢宿,你若非要找個人發洩,就找我好了。大師兄可沒功夫陪你玩。”

“說什麽呢,老四。”紀莫邀将他推到一邊,“你一人犯事,滿門連坐。我們都是共犯,你就別想着将所有事攬上身了。”

馬四革讪讪笑道:“不愧是我日思夜想的大師兄啊。”

亢宿終于将龍須劍收回劍鞘,只是身上仍有千斤怒氣未得宣洩。“你們說得有理,我也不打算以當家之名做什麽。不過,紀莫邀,請允許我以個人之名,與你一決勝負。”

心月狐勸道:“亢宿,還是及早返回為妙。”

“你們要回就先行一步。”亢金龍答道,“我只是想和無度門的大師兄切磋切磋,有何不可?”

馬四革望向紀莫邀,竟等來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亢宿有此雅興,紀某自然恭敬不如從命。”

“大師兄,”馬四革對他耳語,“亢金龍正在氣頭上,我怕他蠻橫起來……”

“那我們就更有理了。”

馬四革皺眉不解。

紀莫邀陰陰笑道:“無妨,只是兩個無冤無仇的人一時興起的游戲而已。與你、與其餘幾位星宿、與姜芍,都沒有關系。”

“說得好。”亢金龍大笑,“讓我們真刀真槍,來個了斷!”

“這群人真是蠻不講理、出爾反爾!”祝蘊紅氣呼呼地回到房裏,“他們算老幾,竟然要求搜山!都說姜芍不在你們手上了,簡直冥頑不靈。我都還沒跟他們算蘭鋒劍的賬呢。”

葶苈做賊心虛,沒敢把安慰的話說得太絕。“他們這不是沒找到人嘛,已經走了……你放寬心罷。”

祝蘊紅嘆了口氣,又看着葶苈笑了,“真是太好了——不是說那群蠢貨,我是說我能來到驚雀山和你一起,真是太好了。”

葶苈舌頭又打結了,“我、我也覺得挺好的。”

“那你打算怎麽招待我這個貴客呢?”

葶苈傻傻發笑,“我怎麽知道你想做什麽?要不到山下市集裏走走?或是看看山裏的景色?”

祝蘊紅撅起嘴來,“葶苈,你真是木頭腦子。”

葶苈不解,“我說錯什麽了嗎?”

祝蘊紅不肯言明,只是坐到葶苈身邊,“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一連四次問我是誰的事?”

“當然記得。你從牆上掉下來,壓在我身上,現在想起來都還很痛呢。”

兩人并肩挨着,卻又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可細想一層,這裏只有他們兩個,又何必繼續繞圈子呢?

“你那天晚上穿的一襲紅衣,真是漂亮。”葶苈突然說道。

祝蘊紅面上飄起兩片緋紅,“是嗎?”

“是啊,我一開始還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畢竟大半夜的,什麽都看不清。可一點燈就被吓到了——原來是個這麽漂亮的女孩子!”他腼腆地低下頭,“然後你說你叫祝蘊紅,我就覺得,真是人如其名。小紅,我……”

他話未完,便被祝蘊紅抱住了腰,“葶苈,我是為了你才來驚雀山的。”

“啊……”葶苈張着嘴,卻說不出一個有意義的字眼。祝蘊紅的語氣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措手不及。

“我不要跟別人玩,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葶苈覺得喉嚨被熊熊火燒,兩只手不知道擺哪裏才好。丹田之中湧起的一陣熱流,也不知是因為祝蘊紅緊貼的體溫,還是因為他自己……“小紅,我也……”他從祝蘊紅懷中松脫,握住她的手,“我也喜歡你。”

兩人四目相對。

少女靈動的眼睛最讓人着迷,而祝蘊紅又何曾懷疑葶苈的動機?這遲來的坦白與其說令人心甜,倒不如說讓她多了一份勝利的竊喜。

“我知道。”她偎依在葶苈懷中,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親昵。

葶苈摟着她,小心翼翼地撫着她的頭發。心中有千言萬語,此刻都融化在彼此甜膩的體香中,再也析不出來。

外頭驟然響起的擊打聲,打破了兩個少年夢一般的纏綿。

“出什麽事了?”祝蘊紅醉意未消地望向外面。

葶苈也迷離地起身,“出去看看吧。”

兩個人牽着手,聞聲趕到前廳,驚見紀莫邀與亢金龍正打得難分難解:彤色尖叉空中狂舞如血濺,燦黃龍須淩雲飛旋似電掣;一個是詭計多端煉獄魔靈,一個是剛直不阿裂空龍王。從地府升騰的妖氣與從霄漢降臨的神力不分上下,縱然殺得個天昏地暗,也難分勝負。

“他們怎麽還沒走?”祝蘊紅憤憤然道。

葶苈驚訝不已,“怎麽和大師兄打起來了呢?”

“而且他還被亢金龍壓着打呢。”

“不會吧……”葶苈定眼再看,好像真有這個趨勢:這一來一往,看似平分秋色,可亢金龍的攻勢越發激烈,龍須劍密密打在三股叉上,紀莫邀不得不連退數步。情況确實不妙。

“葶苈,就不打算幫幫你大師兄嗎?”

“幫他?我又不知道他們怎麽打起來的,能怎麽幫?”

“你難道眼睜睜看着你大師兄落敗于那群卑鄙小人之手嗎?”

葶苈猶豫了——但紀莫邀确實處于下風,而祝蘊紅貼在耳邊的話語似乎也有些道理。他于是摸出嫏嬛為他做的新彈弓,找準時機,對着亢金龍握劍的手射出一粒石子。

“啪”一聲響,龍須劍驟然墜地,而亢金龍竟捂着額角連番退後,幾乎跌倒。

“亢宿!”角木蛟立刻上前将他扶穩。

氐宿撿起地上的石子罵道:“紀莫邀你這個卑鄙小人!亢宿與你堂堂正正單挑,你竟敢暗箭傷人!”

紀莫邀急忙回頭,只見到掠過牆角的半角紅裙,心裏也明白了七八分。大戰餘激未過,他臉上亦有些紅。

亢金龍重整态勢,卻也無心再戰。“還有什麽好說的,本性難移的無恥鼠輩……我們走!”

六星滿面怨氣地撤離驚雀山,留下驚疑不已的無度門。

“怎麽回事……”陸子都走到紀莫邀身旁,“大師兄,沒事吧?”

孫望庭跑到開闊處,四處張望,“哪裏飛出來的石頭?”

馬四革像是發現了什麽似的,快步走向牆角處,卻被紀莫邀喝住——

“讓他自己出來。”

馬四革點頭,退了回來。

過了一會,葶苈發着抖從牆後面邁出一步。“大、大師兄……”他幾乎是爬着來到紀莫邀跟前低頭認罪的,“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是我不好,害大師兄被他們誤會。是我多事!是我錯了!”

祝蘊紅急忙追上來幫口,“是我不好,是我讓葶苈這麽做的!”

“夠了。”紀莫邀打斷他們兩個,“三公子,你還記得我們曾經的約定吧?”

葶苈眨了眨眼,猛然想起自己承諾過,無論祝蘊紅在驚雀山惹出什麽枝節,自己都要十倍奉還。“啊,我、我記得……”

“記得就好,随時準備付出代價吧。”紀莫邀丢下這句話後,就轉身走了。

葶苈心有餘悸地擡起頭,目送紀莫邀離開後,才發現一個半生不熟的面孔出現在了眼前,“四哥!”

而祝蘊紅竟也“呀”地叫了出來,指着馬四革道:“賣、賣芝麻球的小販!”

“見笑、見笑。手藝早生疏了,只能騙騙小孩。”

“難怪紀莫邀一見到那些點心就兩眼發光,原來是你的傑作。”衆人背後傳來溫嫏嬛的聲音,“他怎麽木口木面地回房去了?剛才出什麽事了?”

陸子都苦笑,“說來話長。不過四哥平安回來了就好。”

“是啊,”孫望庭也難掩興奮,“我們終于人齊了!”

馬四革掩面道:“我也終于不用再四處奔波、路見不平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