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20 章 醫者心(上)

第十章 少年夢 醫者心(上)

溫嫏嬛無法止住自己跳動的眼睑。她不安地望着空蕩蕩的夜,心髒隐隐抽搐。

正在這時,葶苈出現在了身邊,“二姐,沒事吧?”

嫏嬛一把抓住弟弟,問:“你剛剛去哪裏了?”

“和小紅一起。”葶苈思量要不要跟嫏嬛說自己差點就見到一姐的事,但眼見紀莫邀和陸子都仍在近處,而祝蘊紅的請求還懸在心頭。一番掂量之後,決定押後再講。

說來好笑,葶苈請求多留幾日,一問理由,便胡說八道了一通,可都騙不了人——要不被紀莫邀打斷,要不被嫏嬛追問,有的甚至連子都聽了也忍不住偷笑。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道出實情,“就是,那個……小紅想我陪她玩幾天。”

嫏嬛愣住了:不是驚訝于祝家大小姐會挽留葶苈,而是葶苈竟為了如此瑣碎小事費心編造了這麽多理由。“這才多大的事啊,葶苈?”嫏嬛笑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也許在嫏嬛心中,葶苈依然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因此并未及時嗅出祝蘊紅請求中并不單純的意味。

葶苈也曾好奇,假如沒人提醒,嫏嬛到底會将自己當成幾歲的小孩。

既然得到了嫏嬛的同意,葶苈又轉向紀莫邀,“大師兄,我、我保證不會留太久。”s

“行了、行了,愛留就留,反正你回去也沒事幹。”

葶苈緊張到幾乎被口水嗆到。

素裝山上,高知命站在正月十六的暖陽下。冷勁晨風吹拂他的頭發,他一動不動,如石像般沉靜而從容。

歐陽晟走近,問:“二師兄,你說小安現在去到哪裏了呢?”

高知命搖搖頭,“誰知道呢?希望他能打探到師姐的消息,早日歸來。”

“小安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個人沒頭沒腦地就出發了。”

高知命笑笑,回頭望着被多少人當作是絕世高手卻又憨厚得要命的師弟。“畢竟是小安,他的心在師姐那裏,就算我們強留他于此,也無濟于事。心中若有思慕的人,就算不在人世也會時時追念,更何況她如今去向不明、生死未蔔,小安一定牽腸挂肚,不能自已。”

“他走後,該由誰打掃師姐的房間呢?”

“你我二人輪流打掃吧。換成別人,師姐恐怕也不放心。”

與此同時,塗州城外,葶苈與祝蘊紅同騎一馬出游。

“怎麽不叫你表哥一起出來呢?”葶苈支吾問道。

祝蘊紅皺皺眉,像被掃了興一般,“他昨夜滿城追賊,一無所獲,只怕醒了還要繼續搜捕,還是算了。”

葶苈點點頭——照理說,能與祝蘊紅外游是件再快樂不過的事,可她緊緊繞在自己腰上的雙臂卻讓人如履薄冰。

“往這裏去就是微波湖,那裏景致可好了。”

一路上,祝蘊紅不停地跟葶苈說話,可葶苈除了回答她的問題外,不曾多言。他并非無話可說,而是燒得灼熱的臉頰令他唇幹舌燥,難以開口。

“葶苈啊,假如你永遠都不走就好了。”祝蘊紅柔聲道。

葶苈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這不可能吧……當然,我也不是不想……”

“想什麽?”

“沒事。”葶苈奮然拍馬向前,試圖用馬蹄聲掩蓋自己瘋狂的心跳。他此刻很想在祝蘊紅臉上親一口,可卻根本沒有這個膽。

來到微波湖畔,随處可見禿枝白雪。但湖面沒結冰,蘆葦也依然茂盛,景色并未因冬日寒冷而變得蕭條黯淡。

祝蘊紅跳下馬,在湖邊坐了下來。

葶苈也随之下馬,走到她身後。

祝蘊紅卻一直背對着他,一動不動地望着湖面。

“小紅?”

“嘩啦”一聲,葶苈被潑了一臉冷水。

祝蘊紅“咯咯”地捧腹大笑。

葶苈哭笑不得,胡亂抹掉臉上的水,吼道:“你太奸詐了!”

祝蘊紅依舊不住地笑,沿着湖邊一路退後,引葶苈步步接近。突然,她的笑聲停住了。

葶苈也猛然止步,但卻不是主動為之,而是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

“快活嗎,溫公子?”

葶苈抖了一下,問:“你、你是誰……”

那人掌心一用力,将葶苈捏得直叫,他卻冷笑道:“可惜啊,我們剛認識,就要永別了。”那人拎起葶苈,将他丢入湖中,濺起大片凄冷的水花。

祝蘊紅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也被那人一步上前,扯住了衣領——

“祝小姐也在呢。真巧。”

“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家夥!”祝蘊紅說完就往那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可那人動也沒動,“若以為這樣就能趕我走,你也未免太天真了。”他手臂一甩,将女孩擲到一邊——祝蘊紅“砰”一下摔在石灘上,昏厥過去。那人心滿意足地望着逐漸平複的湖面,喃喃道:“讓一個人絕望,并非難事。”他扯了扯發皺的衣袖,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得背後又傳來水聲。一回頭,竟見一把銀晃晃的鈎子勾在了湖邊的木樁上。

葶苈水淋淋地探出頭來,怒目而視。

那人咬咬牙,獰笑道:“好小子……”

葶苈的眼角被沾濕的頭發遮住,手仍緊緊抓着鈎鏈。“你要對付的人是我吧?”他緩緩爬上岸,“為什麽要傷害小紅?”

“真感人。”那人不屑地笑了,“我也曾經有過這種幼稚的沖動。但等你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有多無情時……”他的臉色鐵青,拳頭緊擰,“算了,和你講也沒用。不過,癡心妄想的傻小子,你真以為現在為她出頭,将來就會得到回報嗎?”

葶苈面不改色,“我不是為了讓誰感動,只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找我麻煩……為什麽?”

那人搖頭,“沒有為什麽。”

葶苈低頭不語。

那人又笑了,“真是的,竟和你說了這麽多廢話,我都快忘了我是來消滅你的。”

“消滅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可以讓人絕望……沒什麽比這個更誘人了。”他話音剛落,便一掌蓋在葶苈臉上,将他重新按倒在冰冷的湖水裏。

葶苈的眼耳口鼻全部泡在寒涼徹骨的水中,鼻孔中冒出的氣泡在對方指間破裂,眼前只有一片黑綠色。他聽到對方低沉的笑聲,更能感受到對方越發沉重的掌力。他蹬腿掙紮,卻被那人一腳踩在腰上,動彈不得。

小紅……如果不是因為想到你,我也許根本不會有氣力從水裏爬出來。可如今,我又……我又……

葶苈不知道這個人想讓誰絕望,但對方已經很成功地令自己絕望了。他不甘心,可又無能為力。他不想被這個陌生的狂人淹死在清冷的湖裏,卻不可避免地發覺自己氣息漸弱、手腳漸酥,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截發鈎從掌中滑落,掉在淺水之中。

陰冷的笑聲依舊在耳邊回蕩,葶苈甚至聽到了詛咒,“你會絕望、你會後悔……絕對會的。”

那個“你”是指我嗎?我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葶苈已經見到一團黑影出現在眼前——高大無比,像座山一樣淩駕在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線。

是牛頭馬面嗎?還是閻王爺親自來接我?

水上傳來“啪”一聲悶響,罩在葶苈面上的大手忽然消失,陽光再次射入他的眼球。

葶苈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太卑鄙了!幸好被我看到。”

葶苈連滾帶爬掙紮出水,立即撿回截發鈎,擡頭一看——“四、四哥……!”

馬四革慌忙朝他擺手,“別這麽大聲,我可不打算讓人知道我來過。”

被長棍擊倒的男人趴在地上,脖子上的淤青清晰可見。他指着馬四革,狠狠道:“你、又是你這個……”

馬四革“當”一聲又往他後腦勺上補了一棍,那人才終于閉嘴。

葶苈呆呆地望着馬四革,沒說話。

馬四革見他表情凝滞,笑道:“不過是救了你一命而已,不用這麽感動。”

“四哥認識這人嗎?”葶苈問。

馬四革點頭,又搖頭,“見過一次,不是好人。”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殺我嗎?”

馬四革淺笑,“你知道我昨天從這個混蛋手上救了誰嗎?”

葶苈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一姐?”

“知道就好。”馬四革将棍子扛回背上,“他可是鐵了心要跟你們三姐弟過不去。你往後出行,一定要有武功了得的人陪伴,不然我可沒法做你的萬靈藥。”他說完就指了指倒在一邊的祝蘊紅,“快帶她離開這裏。這家夥很快就會醒,我也不便久留。”

兩人合力将祝蘊紅擡到馬上。馬四革又遞給葶苈一瓢湖水,“別讓她見着我。”

葶苈見馬四革離開後,便将水潑到了祝蘊紅臉上——雖然事出有因,但也變相報複了她先前的戲弄。

祝蘊紅驟然睜眼,見葶苈像個水鬼一樣立在面前,又驚又喜地叫道:“葶苈,你沒事!”

葶苈急忙捂住她的嘴,匆匆上馬,低聲叮囑道:“別叫,把人吵醒了可不好。”

“是、是你打昏他的嗎?”祝蘊紅驚訝地問。

“呃……”葶苈不打算領功,畢竟太沒說服力了。但四哥既然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蹤,那還是——可他還沒開口,祝蘊紅就抱住了他的腰。

“太好了,葶苈……”她輕聲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遠離湖畔回到大路上,葶苈方敢放慢步伐,回頭望向祝蘊紅。每次被她那雙澈如秋水的眼睛凝望,自己立刻就會臉紅,身子也動不了——這種無措的感覺,和方才淹在水裏一樣難以解脫。

祝蘊紅見他看着自己出神,不禁雙頰生輝、朱唇躍動,含情脈脈地向葶苈的嘴靠近。

葶苈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冷不防地高聲喊道:“駕!”

兩人像被雷劈到一樣,瞬時恢複原先的坐姿。

龍卧溪将馬車停在一間草屋前,掀起簾子推了推躺在裏頭的溫枸橼,見對方氣若游絲地應了一聲後,才放心下車去敲門。

開門的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長着一雙标致的丹鳳眼,脖子上吊着半個玉佛,臉圓圓的,十分可愛。“你找爺爺嗎?”

龍卧溪愣了一下,立刻挂上一個溫和的笑容,道:“是啊,可以帶我見他嗎?我這裏有個——”

“爺爺今天不見人。”女孩牢牢抓着門,生怕龍卧溪會鑽空子闖進屋。

龍卧溪s倒不會欺負小孩子,但他也不打算吃閉門羹。只見他伸長脖子往屋裏瞄了幾眼,又堆起一臉笑解釋道:“可你爺爺認識我啊!”

女孩擡頭盯着龍卧溪,白玉一樣的小指頭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像是要松手的意思。可龍卧溪剛示意要向前邁出一步,她又扣緊木門,道:“認識也不見。”

龍卧溪沒轍了,幹咳幾聲,退開幾步,低聲道:“是你逼我的……”只見他頭一擡,沖屋裏大吼道:“春——老——兒——!”

屋頂上“叽喳喳”地飛走幾只鳥。

女孩被吓到了,“噔噔噔”地跑回屋裏。

草屋裏一陣騷動,一個駝背老頭摸索着出來了。他弓腰往前走,嘴裏不停地在罵道:“叫什麽、叫什麽?別以為和我認識就能亂來……還敢叫、還敢叫,叫什麽春、春老兒?叫你個狗屁!”他走到龍卧溪面前,指着他破口大罵,“你、你、你個為老不尊的混賬,都六十歲的人了,還玩這種把戲!再叫?再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次來都有求于我。我以前糊塗,次次都被你連蒙帶騙地哄了……這次不行!這次絕對不行!”

龍卧溪站在原地聽他說完這番氣話,才平靜地答道:“沒錯,我确實有求于你。适才冒犯了,還望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其實我的要求也很簡單,我車上有個女人,還請你……”他不知為何猶猶豫豫,最終竟沒能把話說完。

老頭定在了原地,嘴邊稀疏的胡子迎風而飄。

兩人沉默地對望片刻,然後同時大笑起來。

“有意思!向來獨來獨往的龍卧溪竟然帶了個女人上門。”他一拍腦殼,揮手道:“帶她進來。讓我見識一下是何等人中龍鳳,能讓你如此挂心。”

龍卧溪不敢怠慢,立刻将不省人事的溫枸橼抱了出來,道:“她好像是中了毒,還請春老你——”

“叫缪神醫!”老者喝道,“而且是不是中毒,還要你教我嗎?我難道不會看嗎?”

“是、是的,缪壽春神醫。”龍卧溪的舌頭在嘴裏攪了幾下,像是為了舒緩這個稱呼帶來的突兀感。

缪壽春帶他們到屋內,“把她放席子上,你出去。”他說完又朝依然站在門邊的女孩說:“毓心,給你龍老爺子沏茶。”

龍卧溪放下溫枸橼,嘆道:“老天,你孫女才多大歲數?那茶壺比她小腦袋都大!”

“哼,我缪壽春的孫女就是這麽有本事。怎麽,妒忌嗎?”

龍卧溪笑道:“那你可老懷安慰了吧?”

缪壽春微微搖頭,目光漸漸空洞,“若不是她爹娘不争氣,她也不用跟我吃苦——我呸!”他朝窗外吐了口唾沫,“兩夫婦都是這樣,丢下自己沒斷奶的女兒不管,害我們祖孫只能相依為命。”

龍卧溪走到門前,抱起缪毓心,苦笑道:“行了,別當她面說這麽多氣話。”

缪壽春緩過氣來,指了指溫枸橼,問:“什麽來頭?”

“我姑奶奶。”

缪壽春眯眼瞪向龍卧溪,顯然不接受這個答案。

“她是誰不重要,你幫我把人救回來就行了,我幫你看着毓心啊。”

缪壽春氣鼓鼓地轉過身去,在這之前還不忘跟孫女說:“毓心啊,你給我提防着這個老東西,別讓他給拐走了。”

“喂,你自己憤世嫉俗也就罷了,可別把小姑娘教得世故啊。”

“我自己的孫女,愛怎麽教就怎麽教,有本事自己養一個。”缪壽春說完便“叭”地合上了門。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