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9 章 溪裏龍(下)

第四章 梁上仙 溪裏龍(下)

一回到驚雀山,呂尚休就偷偷帶着葶苈來到自己房中。他留意到葶苈一直不安地四處張望,“怕被你二姐發現嗎?”

“她在小憩,背着她行事,我總是渾身不自在……”

“別怕,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先給你物色一件兵器吧。”他說着就在牆角掀起一塊木板,“跟我來,兵器庫就在下面。”

葶苈不敢怠慢,緊緊跟随。

老少二人從一人寬的臺階往下走。

地庫的涼意逐漸侵襲葶苈的衣襟,他下意識地裹緊領子。“前輩真打算收我為徒嗎?”

“怎麽,還在猶豫嗎?”

葶苈低下頭,“我知道大師兄想前輩教我武藝,可我從來就沒什麽天賦……我怕你們失望。”

“孩子啊,”呂尚休牽住葶苈的手,引他向前,“妄自菲薄是很幼稚的事,何況請你也理解一下我的難處……”他忍不住自嘲道,“我還欠那家夥錢呢。要是不按他說的去做,就難為我這條老命了。”

葶苈忍俊不禁,“師父真會說笑。”

“既然叫我師父,就s不要再改口了啊。”

葶苈猶猶豫豫地點了頭。

地庫裏琳琅滿目地堆放着很多兵器,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都有,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并非兵器的小玩意。

葶苈遠遠見地上趴着一只銀色的小烏龜,像在對他眨眼。上前一看,發現竟是死物,只是做得實在太過逼真,晃過眼珠的一點光亮也被他誤認為是秋波流轉。

呂尚休将銀烏龜撿起,笑道:“沒見過吧?這是一位故人凝聚畢生所學做出來的銀鼈鎖。”

“原來不是烏龜啊……”

“看起來像,但不是。你看它的殼,還有嘴,都與烏龜不同。”

葶苈聚精會神地望着銀鼈鎖,贊嘆道:“一把鎖也做得這麽精美,真是神了。”

“那位故人是個鎖匠——就是你四師兄的父親啊。”

“四師兄?”葶苈一下反應不過來,“師父是說馬四革嗎?”

“不是他送你們兩姐弟來的嗎?當然,所謂老四,不過是因為他名字裏有個‘四’字,其實與排行無關,他的年紀在我入室弟子裏是最大的。”

“原來如此。那他為何不在山中?”

“這個說來話長,那孩子特別孝順,他母親三年前去世,自此之後就一直在守喪,沒有留在山裏。他将亡父最引以為傲的銀鼈鎖交到我們手裏,承諾他人雖不在山中,但若是需要他時,必定赴湯蹈火;如若爽約,就将銀鼈鎖碾成碎片。他不在時,其餘三個人也落寞了好一陣子。畢竟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才剛有默契沒多久,就有一人要暫別。但也是他們要求老四服滿孝期,少一天都不能回山。在這件事上,你大師兄尤其執着……”呂尚休說到這裏就将銀鼈鎖擺回原位,“都快忘了帶你下來的本意了。葶苈,有一件兵器,我覺得比較适合你。”他打開一個蒙塵的箱子,在裏面翻來覆去,最後摸出了一條鏈鈎,“此物喚作截發鈎,以後就是你的了。”

葶苈将截發鈎捧在手裏,自語道:“這東西叫結發鈎?”

呂尚休聽出了怪味,糾正道:“別亂想,是‘截斷’的‘截’!顧名思義,等你可以用這東西截斷一根頭發而不傷到人時,功夫就算到家了。”

葶苈呆住了,“那要多少年才能做到啊……”

呂尚休握住少年的肩膀,“相信自己。我老眼昏花也許看得不真切,但你大師兄的第三只眼不會錯的。”

“可是師父,我既然兵器在手,又怎能瞞過二姐的眼睛呢?”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你大師兄已經幫你想好。你二姐白日裏不是在別處忙活嗎?你就抓緊時間随他們上山操練。若是哪天她尋得你緊,你就晚上再出來練習,如何?”

葶苈冒出一身冷汗,“這個計劃聽起來好兇殘……”

“你大師兄想出來的東西,就是這樣的。你十五歲才開始習武已經有些晚了,若再不抓緊時間,怕是難以追上你師兄們的步伐啊。”

葶苈一手抓着截發鈎,另一手扶着呂尚休,“不知大師兄到底看中我什麽了,現在看來,更像是要取我性命。”

“別怕,慢慢就會習慣的。”

夜幕降臨,月光靜靜灑落在驚雀山上,描出了一個陌生的身影。

黑夜是盜賊的樂園。

溫枸橼抱着要讓龍卧溪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決心,來到了無度門。她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目标房間,等待下手的契機。別在她腰間的枸橼葉,飄着陣陣清香。

三更過半,只見呂尚休推開門,拖着葫蘆離開房間。

那老泥鳅果然沒說錯,他義兄睡前總要去酒窖裏添滿酒,才肯回房歇息。溫枸橼暗暗心喜——這正是作案的大好機會。

解鎖、進屋、下地、取物,整個過程駕輕就熟。雖是初次到訪,也不妨礙她不着痕跡地離開。

溫枸橼望着手裏的銀鼈鎖,心想:這寶貝雖好,可過程也忒簡單了。那老泥鳅實在是狗眼看人低。如今偷來他義兄的寶貝,他更該心悅誠服,不再質疑。大功告成,回去交差!

心情大好的溫枸橼連捷徑都懶理,直接從正門大路離開——反正夜深人靜也沒人見到。

可她失算了。

剛走了沒幾步,她就被一頭灰狼攔在面前。林中徐徐走出一人,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鳥。

“從正門走,有些不地道啊。”那人笑道。

溫枸橼問:“你是誰?”

“驚雀山無度門紀莫邀是也。”

溫枸橼眯着眼點點頭,“紀莫邀——我聽過你,三眼魔蛟可是閣下?”

“不敢當,梁上飛仙。”紀莫邀說完,上前伸出一只手,“在你走之前,還麻煩将銀鼈鎖還回來。”

“開什麽玩笑?”溫枸橼撥開他的手,“到手的寶貝已經不是你無度門的了,別指望我會歸還。”

“是嗎?”紀莫邀擡眉,“那我們打個賭好嗎?”

溫枸橼不知他在耍什麽把戲,但她不想給對方留下膽怯的話柄,便立刻答應了,“說來聽聽。”

“我跟你說一件事。如果你想聽下去,就算我贏,你要把銀鼈鎖還給我;但如果你不感興趣,就算你贏,可以放心離開,我不再追究。”

紀莫邀這麽一說,溫枸橼心裏反而沒底了——感不感興趣?這不是我主觀決定的嗎?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若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我知與不知根本不重要,更不會有興趣。可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又不知會說出什麽話來。也罷,就算真是我在意的事情,也可以裝作不感興趣,蒙混過關。就算他看出來也不要緊,我嘴硬一些,他就不好抓我痛腳。“一言為定,洗耳恭聽。”

“溫嫏嬛和溫葶苈身在無度門。”

溫枸橼往後一跌,差點站不住腳。“你、你別胡說!”

“嫏嬛是不是很喜歡……水車?”

溫枸橼二話不說就将銀鼈鎖塞到紀莫邀手裏——“我輸了。你能往下說嗎?求你了。”

紀莫邀接過銀鼈鎖,反問:“你不用跟我師叔交差嗎?”

“別跟我提那條老泥鳅!告訴我,他們怎麽樣了?”

“很好。”

“他們在這裏多久了?”

“幾天前剛從琪花林過來的。在那之前的六年裏,一直跟我師伯的弟子杜仙儀生活。”

溫枸橼低頭想了一會,“杜仙儀我知道,她與父親曾經結義。那她如今又在何處?”

紀莫邀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她将兩姐弟送走後,便沒有再跟我來往。你想見他們嗎?”

溫枸橼脫口想答應,可馬上又退縮了,“不,不是現在……”

“為什麽?”

溫枸橼苦笑道:“有誰會希望見到自己的姐姐成為臭名昭著的盜賊?”

“那你打算怎麽樣?我相信他們也同樣想見你。”

“我……我要先将梁上飛仙這個虛僞的名字丢掉。你不知道,這六年來,幾乎沒人叫過我的本名……”她伸手蹭了一下眼角,“總之你不要說我來過,更不要說他們姐姐已經淪為一介小偷。等我結算了過去六年的孽債,再幹幹淨淨地來見他們。”

“替你隐瞞,我可有好處?”

“鞍前馬後,但說無妨!”

紀莫邀笑了,“我也沒什麽要你做的,就當你欠我這個人情吧。”他收起銀鼈鎖,轉身往回走,“後會有期。”

溫枸橼似乎想再說些什麽,可已經不知從何說起。紀莫邀留給她的話,也只能收在心中細細回味。

紀莫邀走出幾步,回頭見溫枸橼已經消失,便對肩上的聲殺天王道:“回去看看子都睡下了沒有,沒有的話,就叫他幫我準備紙筆;如果已經睡下了……就叫他起來,幫我準備紙筆。”

龍卧溪徹夜不眠,等來的是一個精神萎靡的女賊。

溫枸橼神色凝重地跪在他面前,“我不偷蘭鋒劍了。”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龍卧溪一手捧着酒杯,另一手握着紀莫邀剛讓聲殺天王送來的信。

溫枸橼扭頭望向他,平淡地說:“我本名叫溫枸橼,我的父母是溫言睿和林文茵。”

龍卧溪并沒有表現出驚詫,“繼續說,我聽着呢。”

“紀莫邀告訴你了?”

龍卧溪點頭。

溫枸橼嘆道:“沒想到一出手就被你們治得死死的,真是孽緣。不過啊,老泥鳅,我受夠現在的日子了……你試過背着一個不存在的身份做人嗎?”

龍卧溪搖搖頭,“龍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真羨慕你……”溫枸橼順手搶過他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我恨透了梁上飛仙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和我的家人、我的過往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已經六年沒有以溫枸橼的身份活過了。”她邊說,邊用手指沾酒在案上反複地寫着自己的本名。

“別這樣,”龍卧溪将她手中的酒杯奪回來,擺到了一旁,“現在找到你弟妹不是挺好的嗎?我義兄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

“可爹娘依舊下落不明,即便我已經借身份便利四處尋訪,s仍然一無所獲……天啊,我這六年來到底在做什麽?我以為嫏嬛和葶苈已經葬身大火,以為自己無路可退,才落成如今這個樣子。現在還要兩手空空地去見他們,我怎麽、怎麽對得起他們?”她話音一落,便淚如泉湧。

龍卧溪忙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怎麽這樣想呢?你弟妹與你分別六年,難道是指望你會給他們帶什麽好處嗎?相信我,只要你親自去見他們就足夠了。他們日夜盼望的,難道不就是你平平安安嗎?”

溫枸橼捂着臉,艱難地在啜泣中擠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我、我好想他們……”

看她無助的樣子,見慣人情冷暖的龍卧溪也有些心軟了——她終究只是個受了苦的孩子。

“聽我說,”他将溫枸橼身子扶正,“答應我一件事,完成後,我幫你一起找爹娘,好嗎?”

溫枸橼擡起淚眼,問:“什麽事?”

龍卧溪淺笑,答道:“與我一起去偷蘭鋒劍。”

次日早晨,嫏嬛心神不寧地在竈房裏收拾東西。

自睜眼起,她就在不斷地質疑、反駁、推翻、再質疑自己前夜所見——我是在做夢嗎?眼花了?太想念一姐了?雖然時常會挂念她,但昨天并沒有比平時更想她。那昨夜在屋頂上一閃而逝的背影又是什麽?

她心亂如麻地擺弄着案上的東西,一不留神就碰倒了窗臺上曬着的薄荷。

紀莫邀不知從哪裏沖出來,一手接住幾乎側翻的篩子,才不至于損失掉辛苦曬幹的薄荷葉。他将葉子收好之後,見嫏嬛魂不守舍,便問:“不舒服嗎?”

嫏嬛立刻搖頭,猶豫了一會,又答道:“我昨晚見到我姐姐了。”

紀莫邀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馬上又變得生動了起來,“是嗎?在哪裏?”

“我見她站在屋頂上,可只有一個背影。等我再想看清時,她已經消失了……我也懷疑這是幻覺,可那人的背影真和一姐一模一樣。”她殷切地望向紀莫邀,似乎在期待什麽激烈的反應。

可紀莫邀并沒有流露出驚詫的表情,而是反問道:“如果她現在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會覺得緊張嗎?”

“緊張?我每時每刻都希望見到她,又怎麽會……”她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未幾又繼續道:“你說得對,我确實會緊張。畢竟已經六年沒和她見面,我怕自己變化大到她已經無法辨認,也很怕去了解她現在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受了什麽苦……你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很矛盾。”她苦笑。

紀莫邀順勢往下問:“那如果是你爹娘呢?如果是仙儀師姐又怎麽說?”

嫏嬛被他這麽一問,表情更加複雜了。“真是的,我該怎麽回答你……”她的眼圈開始泛紅,“我失去了雙親之後,才發現自己有多不了解他們。仙儀姑姑也是一樣……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習慣什麽都不知道了。”

紀莫邀擺了一片薄荷葉到嘴裏,“但你不會好奇嗎?還是你已經麻木了?”

嫏嬛聽罷,肩頭一顫,兩滴清淚從眼中滑落。

此心有所求,深深無人曉。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