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的卧房沒有太大的變化。
迪盧木多記得他和班布爾本坐在地上拿着小刀在洛克替他們準備的圓木盾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還有那面牆,有個第三塊石磚上被班布爾本削了一小塊下來;床底下總是被班布爾本塞滿了廚娘準備給他們的面包與烤餅點心,最後惹來了一堆蚊蟲……
哪怕是閉上眼,他依然可以清楚的指出房間的陳設與方向。
在他的弟弟班布爾本出事之前,博因宮的任何一處都是向他敞開的。
「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不知何時,病榻上的人已經清醒了。
他揣懷的欣喜與不安,也迎來對方一如既往地仇恨神色,「叔叔……」
「出去,我、我不想看到你!」
病榻上的老人說完話便開始斷續破碎的喘着氣。
生命将至,連呼吸也相當吃力。
洛克·迪奧凱恩雖然服侍愛神安格斯,任職博因宮的管事長,但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年老再加上喪子之痛多年位曾撫平、大大削弱了他的求生意志。
迪盧木多低下了頭。「……我馬上離開,但……但是請你一定要接受布德的治療。」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咳咳……快走!不要再過來了……」洛克揮着手,像是驅趕甚麽污穢之物,如果迪盧木多沒有保留兒時的記憶、遺忘了洛克在班布爾本去世前對于他的疼愛,那麽此時的他也不會這樣難受了。
在他的心底,安格斯、洛克,這兩位長輩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不過見過幾次面的父母。
「……我知道了。」
迪盧木多垂着肩膀離開,卻不知道,在他背離床邊的老人時,對方眼底流露出了掙紮與懊悔。
※※※
阿爾托莉亞與迪盧木多還未進入博因宮時,博因宮的主人安格斯便早已派了人候在門口。
這一趟的旅程并不是為了探望許久不見的家人,所有人都有預感是為了與重病的老人送別,因此與養父安格斯的的敘舊沒有多久,迪盧木多便趕忙前往那位洛克的起居室,至于第一次見識到愛神居所的阿爾托莉亞雖然也為博因宮的一切美麗景致而驚豔,卻也無心觀賞,因此謝絕了主人的招待。
她說:「現在的情況實在不應該勞費你的心力招待我們,迪盧木多或許會需要你的陪伴。」雖然她依然不清楚事由,但那一位名為洛克的男人不想見到迪盧木多,如果探訪的過程令迪盧木多難受了,由養父陪在身旁她想是再好不過了。
埃林的愛與詩歌之神──安格斯深深的看了眼前這個嬌小卻英姿飒爽的姑娘,接着勾出友好的笑容,「如果各位不介意,跟我一起吧。再加上朋友們的陪伴,我想迪盧木多心情會好得更快。」
凱不認為自己這個認識不到一天的外人是迪盧木多的朋友,阿爾托莉亞則是毫不遲疑的點頭。「當然可以。」
一路上,就算長廊足夠寬敞,走在其中的四人也順其自然地分成了一前一後兩組。而想要與妹妹走在一起的凱,發覺自己人都還沒動呢,馬上就被這個家的主人擠到了後方與凱爾帖走在一起了。
……搞甚麽啊?
凱在心中嘟囔了幾句。
走在前方負責領路的安格斯與背對凱的阿爾托莉亞自然不知情。
在過了一個轉角時安格斯忽然開口:「洛克曾經有個孩子叫作班布爾本。那孩子同時也是迪盧木多的兄弟。」
原來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阿爾托莉亞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大概是在兩年前,迪盧木多的父親跟着費奧納騎士們來拜訪我,我讓兩個孩子都出席了,他們兄弟倆一直以來都夢想能夠加入費奧納騎士團,趁着宴會我将他們介紹給芬恩。芬恩的眼光不錯,一眼就看出了他們兩個的專長與潛力……」
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安格斯發出了幾聲飽含緬懷的笑,卻眨眼即逝。
「之後我忙着與芬恩談天,讓他們自各兒玩了。哪知道──迪盧木多的父親借着宴會廳裏人多場面混亂,害死了班布爾本。」收回了恍惚的思緒,「洛克将所有的怨恨都轉移到了迪盧木多身上,迪盧木多也因此耿耿于懷,認為是自己的疏失讓弟弟落單了。」
「……」盡管錯不在迪盧木多身上,但阿爾托莉亞想,如果今次這樣的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必定也會無法抹除內心的罪惡與無力感。
他們剛走到洛克·迪奧凱恩位于博因宮的寝室門口,房門便被打開了。
「安格斯,你們怎麽在這裏……」迪盧木多再怎麽收斂神色,依然來不及掩住喪氣與憂傷。
安格斯拍了拍養子的肩膀,「你帶他們先去用餐吧,我有話想跟洛克聊一聊。」
※※※
在晚間衆人用完餐,侍女慌慌張張向安格斯與迪盧木多告知了洛克的情況──毫無疑問,這位侍奉愛神多年的米希利安人撐不過今晚了。
安格斯嘆了口氣,「冥神無論如何都要帶走他了……走吧,該向我們的朋友道別了。」
迪盧木多垂着眼,「我還是留在這裏等你的消息吧。叔叔不想見我,我去了只會讓他在人世的最後一刻依然感到痛苦與煎熬。」
「不,你如果錯過了這次的機會,不只是你會遺憾,洛克也會帶着不甘離開人世。」
在迪盧木多心底,其實也是希望見洛克最後一面的,因此輕而易舉便被安格斯說服了。
他不無忐忑的跟随安格斯來到了洛克的房間,病入膏肓的老者情況更加危及了,那睜開的雙眼混濁不清,落在虛空處無法對焦──他竟是為此糟糕的、小小的松了口氣。
這麽一來叔叔便不會因為自己在場而難受了。
病床上,那枯槁的雙手胡亂揮舞着,最後抓到了床邊迪盧木多的手,緊緊握住。
「孩子……」
迪盧木多不敢說話,在彌留之際,洛克叔叔最想見的人無疑是班布爾本。
但洛克的下一句話令他促防不及,「你……咳咳……你和班布爾本,都像你們的母親……」
「叔叔!?」
「我……如果你還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成為最、最優秀的騎士……替班布爾本完成他的夢想……」這雙手因為疼痛而痙攣,指甲都掐進了迪盧木多的手背肉裏,但迪盧木多似渾然不覺,動也不動,琥珀色的雙眼蓄滿了淚水,前方視線漸漸的模糊,只聽對方繼續說:「記住……記住安格斯對你下的蓋許……不要狩獵……」
房裏的兩人卻再沒能等到話語的下文了。
洛克·迪奧凱恩閉上了雙眼,緊繃的身體撤去了所有壓力而癱回了床上──死握着迪盧木多的手也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