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二天醒來時, 幼清身上蓋着昨日給景元縫的大衣,周邊沒了人影,帳外吵吵鬧鬧, 她披着大衣起身,衣擺沒過腳掌,她只好往上提了提, 半拖半抱着大衣出了軍帳。
外面多數都是醫士和後勤在搬運貨物,兩個狐人總務正在高處指揮, 幼清遠遠便看到白珩駕駛星槎, 拖着一條長長的線, 後面拉了一堆東西,幼清擡手和她打招呼, 白珩探頭道:“你醒啦?鏡流他們去清雜了, 我給你傳個坐标?”
幼清問:“還有孽物嗎?”
“興許吧?不趕盡殺絕,真是春風吹又生啊。”白珩搭着舷窗說, “我的鬥艦都沒彈藥了,就沒去湊熱鬧,在這幫大家整理軍備。”
“我也來幫忙好了。”幼清将大衣疊起來, 小心放進口袋,換成了自己的狐裘。她踩着劍飛到白珩身邊, 白珩壓着胳膊, 笑着說,“不找景元了?”
說得幼清騰地紅了臉, 她摸摸腦袋,違心道:“找他做什麽?那麽大個人…又不會丢。”
白珩一笑, 用手指戳戳她的臉,沒有點破, 而是說:“那就幫我們把軍糧和藥品搬到軍艦上好了。”
幼清立刻點頭,她飛到大後方,這裏有不少金人正在搬運貨物,這些大家夥搬東西有條不紊、效率又高,幼清對此十分好奇,便忍不住靠近瞧了瞧。
她遠遠飛過來,有幾個金人還對着她掃描了半天,愣是沒有分析出她是個什麽生物,于是将她的照片發給了所有金人,包括朱明工匠們的頂頭上司——工正應星大人。
看到顯示器上的照片,應星彈出金人的駕駛艙,扶着機身看向她,“體貼”警告,“不要靠近,它們并沒有解除殲滅模式。”
幼清趕緊飛到他旁邊,小聲問道:“不會連我也要殲滅吧?”
他的眼神似乎在說“差一點”。
幼清抱着胳膊搓了搓,“我好心來運東西,可別轟炸我。”
“用不上。”
“喂,什麽叫用不上啊!”
應星扭頭就要回到駕駛位,幼清剛想追上去,旁邊便飛來兩個星槎,上面坐着工造司的工匠們,張口閉口都是“大人”,應星接過他們遞過來的文件,一一批閱,又翻開壓在下面的圖紙,用朱砂批注,幾個人拿到圖紙,感恩戴德地飛走了,幼清背後湊近,她這個人無聲無息,像水一樣不好察覺,冷不丁得靠近,吓得他胸口一緊,應星皺眉看她,幼清眨眨眼,追問,“你還是大官呀?”
應星“啧”了聲。
他可不是什麽大官…是他在外出征得的虛職,實際上,他并沒有工正的權利,便是朱明的一些技術都要靠他的自己去鑽研,并不對他這個外人開放。
不過是懷炎對他的安慰罷了…真的把他當成“應星大人”的,又有幾個呢。
他扶着艙門想要進去,幼清水一樣跟着滑了進去,左右張望道:“這個大家夥還可以開呀?我還以為它們是自己在動呢…哎,能不能讓我開開?”
她會開個屁。
應星想把她挪走,哪知道她比蛇還靈活,一下就滑進去了,裏面有兩個駕駛位,全是手動操縱杆,應星捏着她的領子打算揪她,哪知道她手比他還快,一個拉杆向下,金人哐當一聲便跪在地上,兩個在駕駛艙的“駕駛員”險着撞了個腦骨骨折,應星眼冒金星,扶着座位勉強撐起身子,幼清也磕了頭,不過她金剛不壞身,根本就不疼,只見她嗖的一下站直,兩手握着滑杆,操縱金人雙手雙腳順拐、邁着奇形怪狀的步子往反方向前進了。
幼清仗着自己識字,這個碰碰,那個摸摸,地上堆滿積雪,金人一邊走一邊打滑,地上的後勤兵都放下手中的活,呆呆地看着一只大號軍用金人手舞足蹈地從頭頂邁過去,隐約還能聽到一聲咬牙切齒地責罵:“放手!”
幼清哼哼一聲,似乎在顯擺什麽,她伸出金人的手去捏一旁的松樹,甩得周圍漫天飛雪,應星和她搶奪操縱杆,兩個人争執不下間,只聽幾聲“biubiubiu”,金色的炮彈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在天上炸開了花。
應星在工造方面絕對是大拿,但是他畢竟只是一個凡人,既不是星神賜福的令使,也不是什麽走在特定命途上的超人,在面對真*活神仙幼清時,他略顯無助,差點被幼清晃出駕駛艙,天地可鑒,要是現在他能抓住幼清,他一定會把她丢出去!
應星緊緊攥着椅背,剛想捏住她咯咯大笑的小腦袋,就被她突然剎車的後坐力頂到操作臺上,幼清看着他翹在一旁的屁股,吞咽口水,拍打道:“小心點嘛師傅!”
應星緊握雙拳,對着她的腦袋就來了一個爆栗,幼清瞬間躲開,躲避的動作帶動操縱杆,金人跳了起來,轟隆一聲…
想死。
應星自閉地想。
他頭暈目眩,甚至有些想吐,再加上長期征戰的力竭與營養不良,讓他搖搖晃晃,真的要一頭倒下去,将工傷險直接拉滿…
幼清終于停下了。
并不是她良心發現,而是因為…她發現了在這清理孽物屍體的景元。
她垂着頭,用金人的手小心地搓了搓他的腦袋,好像在摸一只小貓,景元回頭,笑問:“應星哥?”
幼清鼓鼓腮幫,用手指戳着他的背,景元不解,繞過金人後背,兩步就爬上駕駛艙,剛一進來就差點踩到跌在地上的應星,景元訝然,把應星扶起來,t應星恨恨地指着幼清,幼清一臉無辜,閃着大眼睛說:“我想試着開一開…應星不給我。”
多大的仇?這是還記恨着呢。
應星撫着頭緩了緩,聲音冷硬、帶着一點怒氣,勒令道:“給我…”
放手還沒說完,就見景元湊到駕駛位,笑着教她:“你得這樣…”
兩個人就這樣當着他的面開始了你教我做。幼清“哇塞”“厲害”“原來如此”不斷,應星氣得兩個肺四個大,他按着艙門,一眼便看到不遠處封凍屍首後用劍碎冰冰的鏡流。
“鏡流,管管你徒弟!”
鏡流挑眉,兩相對視,她嘆了口氣,飛身前往,艙內的溫度突然降了十個點,景元本能僵直了,他倆機械地扭頭,就見鏡流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後,伸出了雙手。
鏡流一手拎着一個,好像抓了兩只小狗崽。
墜機的幼清從雪地擡頭,看到那只金人雄赳赳氣昂昂地邁步走了,應星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她吐吐舌頭,幼稚地跟他做着鬼臉,應星若是會某個友好的國際手勢,恐怕現在就要和她比劃比劃,可惜,應星并沒有多少出去游學的機會,罵人技巧有待提高。
正鬧着,幼清頭上忽然一沉,原來是景元按着她的腦袋,搖晃着她,幫她甩落積雪。
她嗷嗚一聲撲過去,兩人在雪地裏滾作一團,丹楓在空中望着,對上鏡流無奈的神情,顯然,在應付孩子這方面,他倆都沒什麽好方法,只能随他們滾去了。
彼此身上沾着雪花,她還想往他領子裏面灌雪,景元哪會應允,一手扣着她的腰側,另一只手牢牢扭着她的兩只手腕,把她控得死死的,她玩得面色紅潤,喘着氣嗔他:“耍賴。”
“你怎麽這樣壞心眼?方才我還幫了你。”
幼清醋唧唧道:“幫我還是幫應星?”
哪來的飛醋?
他笑着,眉眼溫和,語調如春日暖陽,幾乎能融化整個冰川。
“幫你。”他說,“都依你。”
幼清的呼吸緩了,心跳聲卻愈演愈烈。景元松開囚禁她的手,抓了一點雪花堆在她的鼻尖上,她凍得一哆嗦,笑呵呵地用額頭頂他,景元佯裝被她撞倒,哎呦一聲,橫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的,幼清小狐貍一樣探頭探腦地瞧他,小聲問:“真撞疼啦?”
他在原地裝死,等幼清湊過來又睜開眼睛吓她,幼清吓得後仰,一下卧在了雪地上。
嬉鬧一陣,兩人同時安靜下來。他望着灰白的天際,和她說:“這是我生來,第一次見到雪。”
“是麽…你喜歡麽?”
“起初覺得新奇,慢慢便覺得…”
覺得這樣寥落蕭條,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又将血照得太清。
景元坐起身,幼清也随他坐起,她拍拍他身上的積雪,景元站直身體,把她拉起來,說道:“它們已然敗退,徹查此處後,我們便可以回家了。”
幼清點頭,跟着他說:“我來幫你。”
“不開金人了?”
幼清嘟嘴,“應星他讨厭我!”
“是嗎?”
“對啊!”幼清舉着拳頭告狀,“他不和我講話,還不許我幫忙,一點也不友好!”
景元揉揉她,她縮在他的臂彎下,小聲說:“還是你好。”
“比丹楓哥還好?”
“對!”
“那比白珩姐呢?”
“也好!”
景元眯眼笑了。
兩個幼稚鬼在這追逐打鬧,遠處的雲騎們還在清理戰場,找一找還能用的武器,景元他們歇了一會兒便也加入到了後勤的大部隊。
拜幼清那一擊,孽物無一生存,誰也不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或者說,除了鏡流幾人,誰都不知那神跡是誰的恩賜。
是那道劍光太純粹,是雪太白。
遠遠望去,雪原廣袤,淡金色的恒星懸挂高空,幾乎帶不來任何溫暖。幼清立在戰場中央,被大雪掩埋的不止痕跡,更遮蓋了一切新仇舊恨,還有那些執迷不悟與無法回家的人。
看着大家都默然尋覓着,恐怕是在尋找那些死去的同族,幼清輕聲道:“讓我來吧。”
她伸出手,水聲潺潺,游龍如織,那些孽物的屍骸消散不見,而仙舟民的魂魄随水歸于高天,幼清伸手聚攏,那些雲騎縫在衣服內側的信物被收殓在一只黑色的匣子內,雲騎軍們見狀聚攏過來,遲疑地看着那個匣子。
幼清向景元遞了遞,說:“都在這裏了,總共折損一千三百二十一人。”
景元輕輕接過,不同隊伍的雲騎軍信物顏色不同,除了折在這裏的,一路上也死了不少雲騎,現在沒了敵人,剩下的便是登記死者的信息,一一告知他們的家人了。
望着那些死去的仙舟同僚,景元的笑容早已消散,換成一種化不開的…
慚愧和悵惘。
丹楓拍拍他的肩背,景元故作輕松道:“無事,我再替應星哥找找有沒有能用的陣刀。”
說着,他轉向幼清,問:“走?帶你借個金人開一開?”
幼清點頭,她追上景元的步子,回頭看向丹楓和鏡流,兩人抱着胳膊,動作和表情都出奇的相似,好像是在拜托幼清好好照看景元。
幼清側頭看他,長發擋住了景元的側臉,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拉拉他的袖子,景元回神,帶着微笑看向她。
幼清握住他的手,拇指輕輕搓着他的指節,為他輸送着熱量,他輕笑一聲,與她緊緊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