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30 章 破曉書(上)

第六十五章 子夜酒 破曉書(上)

押送孫遲行往漆頭村的路上,總能聽到有人提起木荷鎮。

幾個人沒有公開議論,但心裏都明白,必然事關寧孤生的失蹤。

溫枸橼想不明白——她與寧孤生共同生活達六年之久,從不覺得他與誰深交到招人緬懷的地步。這種人,生時聲名狼藉、無人問津,死了也不應激起多少浪花才是,何況他現在只是被傳失蹤而已。江湖中人,四海為家大有人在,一時找不到下落,何其平常?值得東西南北的人一齊大驚小怪嗎?

只有一直在意着寧孤生動靜的人,才會這麽快覺察到他銷聲匿跡。而能夠快速散布消息,引起坊間讨論,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瞬間變成談資的推手……這世上并不多。

紀尤尊和趙之寅必有其一,甚至是二者同謀。

木荷鎮也因此暴露在了天下人的眼皮底下。也許很快就有人發現,溫言睿的兒女回來了。而同生會找到葶苈,姜骥找到姜芍,都不過是時間問題。

嫏嬛對此早有預言,只是沒料到寧孤生一死,會加快這個過程。

希望她們都有所準備吧。

又或者,他們在外也能做些什麽。

馬四革留意到溫枸橼心神不寧,只能安慰道:“嫏嬛心思缜密,姜芍無人能敵,她們處事低調,不會有問題的。”

“道理我都懂,可還是放心不下……早知道就不出來了,要不我立刻趕回木荷鎮?”她剛有這個想法,又自己駁回了,“不行。回到家裏,消息反而沒那麽靈通,在外面還能耳聽八方。唉,好糾結。”

“如果大師兄在嫏嬛身邊的話,你應該不會這麽擔心吧。”

溫枸橼笑笑,“你一天不在我面前說他好話會死嗎?”

馬四革也笑道:“就是因為他的名字一定能提起你的精神,才屢試不爽。”

“真是的,”溫枸橼解釋道,“我也不是以前那個仇視他的我了。他對我們一家都有恩,又是我的妹夫、我外甥的父親、我的家人。我對他,早就沒有惡意了。”

“那你怪他丢下嫏嬛嗎?”

“這是他們共同的決定,你怎麽不說是嫏嬛趕他走的呢?我不會怪他。”溫枸橼又嘆道,“但我是真的想知道,他到底在哪裏。”

深秋時節,夜深愈寒,兩人便退回屋裏了。

路邊的小客店,今晚只有他們一行四人留宿,倒也惬意。

孫遲行應該是想明白了什麽,一路上都寡言少語,乖乖地跟着他們出入。

溫枸橼心想,也許這才是呂尚休當年想盡辦法要拯救的孩子吧。當年的他,雖然有着那麽多的缺點,但卻總能得到改過自新的機會……母親、弟弟、師父,甚至被他欺負過的師弟,都不曾視他為無可救藥之人。但這也确實是一頭因杜仙儀三言兩語而殺害陌生人的野獸。在失去杜仙儀之後,又會不會有別人再次激發他的獸性呢?

看着孫家兩兄弟相顧無言地在吃羊肉湯羹,溫枸橼問了一個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孫遲行,可以跟我講講水牢的事嗎?”

孫遲行放下碗,黯然望向她。

孫望庭繼續啃着羊骨,但注意力和警覺性都明顯提了起來。

馬四革斜瞥了她一眼,為自己倒了一杯s酒。

“杜仙儀從驚雀山将你帶走,然後就直接去了水牢,不錯吧?”

“沒有,我們先去了登河山。”

馬四革立刻放下了酒杯,“你們還去過登河山?去見姜骥嗎?”

“不是,是去見安玉唯。”

一直試圖埋葬的記憶再次從墳墓中爬了出來,張牙舞爪地撕裂着腦海中存有的一幕幕景象。

馬四革沒有看孫遲行,只是恍惚地直視前方,“是跟他密謀綁架姜芍的事嗎?”

“是。”

“小安和師姐……從來就沒有斷過聯系嗎?”

孫遲行答道:“至少在仙儀帶我走之後,他們就一直有傳書。”

“那他還大費周章地找師姐做什麽?他為了找尋師姐的下落,不僅綁架了姜芍,還謊稱自己殺了宮佐和羽佐,但其實他根本就知道師姐在奇韻峰水牢!”馬四革咬牙切齒地低下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一切。

溫枸橼追問道:“所以綁架姜芍……根本就是杜仙儀主謀?安玉唯只是為她效力,再順便拉了老四這個冤大頭進來而已?”

孫遲行點點頭,“仙儀交給安玉唯一支口笛,還教了他吹……就是陰間四鬼在水牢裏對你吹的那段音樂。”

“陰功法陣。”馬四革幹巴巴地應道。

孫望庭這才終于出聲:“難怪姜芍武功蓋世,卻輕易被小安和四哥綁架。這一點,她到現在都還沒想明白,原來是因為有上佳的迷魂之術。”

“這麽說的話,”溫枸橼側着腦袋想了一陣,“她是跟陰家四兄弟學的?”

孫遲行搖搖頭,“她在‘陰功法陣’上的造詣,遠勝陰家四兄弟。那四個家夥要合奏才能将人迷昏。當時馬四革你在水牢與其中三人對峙時,雖然深受其害,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識,尚能與之搏鬥,其實是因為他們合奏得并不整齊。”

溫枸橼又問:“那杜仙儀又是跟誰學的?”

“不知道。但我猜……既然水牢是在奇韻峰,應該是天籁宮的人教的。”

“天籁宮?天籁宮!”溫枸橼氣得差點要掀翻食案,“尋尋覓覓一大圈,結果還是回到這個鬼地方來!”

孫望庭問:“那你要去天籁宮嗎?”

“我本來就想着哪天要再訪水牢,現在正好了,我要一勞永逸,将天籁宮翻個底朝天!如果你說的都屬實,那天籁宮不僅在傳播‘陰功法陣’這種害人的魔音,而且一定非常清楚水牢的孽債。紀尤尊、陰家四兄弟還有杜仙儀,這些人跟天籁宮狼狽為奸,利用水牢清除異己,一定是這樣!我爹娘遭此厄運,天籁宮一定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孫望庭見她在氣頭上,不好意思打岔,只好小聲跟孫遲行說:“哥,你要是還知道什麽,就趕快都告訴大小姐吧。”

“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了。”

“師姐就沒跟你說,她為什麽帶你去水牢嗎?”馬四革問。

“她說想我幫她一個忙,說只有我能幫她。”孫遲行說着便低下了頭,“我也不知她到底想我幫什麽忙。但她讓我做的事,我都會答應。”

孫望庭嘆道:“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一定不會拒絕的。”

溫枸橼擺擺手,“罷了、罷了,為了心愛之人赴湯蹈火,我們四人都不能免俗。”

馬四革又問她:“你真的想去天籁宮嗎?”

“去,現在就想去。”溫枸橼當即一杯酒下肚。

“你看你這暴脾氣。”馬四革勸道,“都來這麽遠了,先送他們兩兄弟與母親團聚,再作打算吧。不然你一個人離隊,我們很難跟嫏嬛和葶苈交差的。”

“是啊,大小姐。”孫望庭也在一旁附和,“你自己跑掉了,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多不好。四哥也去過那裏,走過你沒走過的捷徑,你好歹等他一道再去。”

溫枸橼一聽有理,便沒有執着于一時之氣,一切等見過蔣千風之後再說。

酒足飯飽之後,兩兄弟便先去睡了,留下溫枸橼和馬四革共飲最後半壺酒。

“你是真的從來都沒有發現,杜仙儀和安玉唯也會演奏‘陰功法陣’?”

馬四革伏案搖頭,“現在想起來,我就像個傻子。明明跟他們一起做了這麽多事,卻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他們有意蒙騙你,不要太自責。”

馬四革卻不肯接受對方的安慰,“不,是我太懈怠、太幼稚、太……”

“太愛安玉唯了?”

一陣沉默之後,馬四革枕在臂間低泣,肩頭不住地顫抖。

溫枸橼忙湊上前抱住他的肩膀,“別這樣、別這樣,是我不好,是我說錯話了,我就不該……”

“不,你說得沒錯。”

“那我也不該挑你的傷心事來開說。作為朋友,不該這麽粗暴地戳彼此的軟肋,就算是調侃也不應該。我反省,我以後不會了。”

馬四革坐起身,搖了搖頭,“我真是一個懦夫,竟一次次為這種事落淚。”

溫枸橼為他滿上一杯酒,“為情灑淚又怎麽了?我們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更不是冷血無情的惡鬼。心裏有癡情、有弱點、有傷疤,不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嗎?”她伸手抓了一下馬四革束在腰間的香囊,“你将安玉唯的頭發帶在身邊,是因為你答應過要帶他游遍天涯海角,更是因為你珍惜和他的感情。能夠坦然接受自己的軟弱,就說明你不是懦夫。我覺得這很勇敢,你應該以此為榮。”

馬四革嘆道:“看你這話說得……我在這裏悲戚戚地哭一場,反成勇士了。”

“哭又怎麽樣?我們的眼睛生來就能落淚,這是天賜的本事,又怎麽會是不堪呢?”她見對方還沉浸在自責中無法自拔,便話鋒一轉,道:“你也不想想,如果你大師兄、我妹夫沒有坦然接受自己對焉知的感情,如果他沒有将焉知視為自己最大的弱點,又怎會為她回頭?他為了我妹妹違背初衷,而選擇與她毫無保留地相愛,你覺得那是懦弱嗎?你自然不會這樣想他,那又為何要如此苛責自己呢?”

馬四革深吸一口氣,道:“你跟嫏嬛一樣,勸人的本事真是一流。居然連那姓紀的都搬出來了,真是……醍醐灌頂。”

“過獎了。大家肝膽相照,沒什麽話不能說的。”

星寒月寒夜更寒,酒暖燈暖心最暖。

溫嫏嬛雖在家養胎,閉門不出,但一直都緊密地留意着外面的風吹草動。

溫葶苈與趙晗青偶爾會打扮成童仆,到鎮上匆匆買些油鹽醬醋。但更多時候,他們只是直接在門前跟相熟的農戶買豬羊酒菜、米糧瓜果。江湖若無事,這樣深居簡出的日子倒也不壞。

但嫏嬛知道,這種日子是有時限的。

寧孤生的肉身在十幾裏外的亂葬崗裏腐爛,但他的名字卻開始出現在木荷鎮的大街小巷裏。

孫遲行剛被帶走沒多久,溫葶苈和趙晗青便在市集裏聽到了關于他的傳言。

“他原來在鎮西有住店,還留下了行李一直無人問津。現在鎮上都在說,這個人到底去了哪裏……”葶苈對此不無憂慮,“二姐,你說會不會很快就有人找到我們這裏?”

嫏嬛面不改色,“遲早的事,不可避免。我只是想知道,是誰這麽關心寧孤生,能夠這麽敏銳地覺察到他失蹤。”

姜芍見她氣定神閑的樣子,道:“你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

嫏嬛淡然一笑,道:“紀尤尊或趙之寅,或兩者同謀。除了這兩個人,不會有第三人在意寧孤生的存亡。當然,他們其實也不是關心寧孤生是生是死。他們只是緊張這個人腦子裏的東西,有沒有被盡數抖出來而已。”

趙晗青想起父親,臉色一沉,“寧孤生曾是父親最引以為傲的徒弟。我當時雖然年幼,但也記得他被逐出師門後,父親一蹶不振的樣子。而且他被掃地出門的方式……那份恥辱,從來就不僅屬于寧孤生一個人。你們猜測我父親和他一直有來往,我覺得一點都不奇怪。他沒法放下這個徒弟,甚至可能覺得對他有所虧欠,才會讓他在暗處繼續為自己效力,不失師徒一場。長此下來,寧孤生一定知道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

葶苈低聲道:“你爹如果動身來木荷鎮,我們就無路可逃了。”

“沒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天氣越發寒冷,嫏嬛拉了拉肩上的披風,“無論誰來,只要踏進這家門,便不由得他們作主。”

“天啊,我真的好想知道寧孤生到底出了什麽事。”

心月狐看着轸水蚓激動的樣子,忍不住想笑。

“心宿,你別笑,你明明也好奇得要命!你們所有人都好奇得要命,可都藏着掖着,好像是串通好來反襯得我特別滑稽一樣。”

“哪裏,你也想太多了。”

轸宿确實也只是趁一時口快,沒有真的責怪她。但寧孤生之事不平,這個話題是絕對放不下的。“如果能去木荷鎮看個究竟就好了。”

心月狐s心頭一緊,“你真的那麽想知道?”

“想啊!想得茶飯不思。”

“我看你最近也沒什麽事,不如跟當家請纓,去木荷鎮走一轉罷。”

轸宿抿抿嘴,道:“我若是這麽做,那目的也太明顯了,到頭來還讓你們笑話。何況寧孤生與我們素無淵源,我這麽去……師出無名啊。”

“可大家都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急人所急而敢人所不敢,怎麽會被笑話呢?”心月狐說到這裏,不無遺憾,“我也想去一探究竟,不過上回已經跟參宿跑了一趟,如果又是我去,就顯得當家偏心了。你也不必一個人去,可找上個志同道合的人同行。要知道,我們大家可都盼着有這麽個先鋒呢。你要是将這事跟當家一提,就算當家本人猶豫不決,我們怎麽也能給你編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如何也會促你成行。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千萬不要擔心。”

轸宿被她這麽一勸,真是越發蠢蠢欲動,“你可別信口開河。”

“我還有把柄在你手上呢,怎麽敢?”

轸宿放聲大笑,“心宿真是小人之心,我是那種人嗎?”

“那你還有什麽好顧慮的呢?”

轸宿低頭切着羊腿,沒有立刻回答心月狐的問題。

正值戌時,秋夜氣寒。健壯如星宿,也更願意坐在屋裏享用酒肉。

再晚一些,心月狐就要回離開轸宿所在的羽喙園,返回鱗角園了。

轸宿顯然是清楚這一點的,“如果能帶上你這個智多星就好了,可惜你還要避嫌。”

“是啊……”

房門突然飛開,放入一陣冷風。

一個漆黑的身影一進屋便竄上了房梁。

轸宿對此見怪不怪,擡頭問:“女宿要不要來塊羊肉?”

房梁上的黑影反問:“可是煮熟了的?”

“啊,生的也有,我去給你拿來。”

“不必了,我不餓……”

心月狐對兩人的默契深感詫異,“女宿今晚不用夜巡麽?”

“天冷,我偶爾會入室取暖。”

轸宿笑嘻嘻地說:“女宿就愛來我這裏蹲着。所以一入秋,我就會在屋裏準備生鮮血肉,就等着款待她呢。”

“我不知道……心宿也在。”女土蝠弱弱地說,“可以不要告訴別人嗎?值勤時串門……始終不合規矩。”

“沒事,我不說。”心宿說着便将眼前的小菜吃光,準備告辭了。“我還是回去吧,晚了我也會被閑話。”可剛走到門前,她便靈光一閃,擡頭問道:“女宿也對寧孤生失蹤之事十分好奇吧?”

轸宿一聽,兩眼一亮,“對啊,女宿,我們不如一齊去木荷鎮,看看他到底是活是死?心宿說了,會幫我們想理由的。”

女宿在梁上坐成一團,道:“我是有興趣,可也沒有非要親自去尋訪的意思……”

轸宿找到了夥伴,哪裏會善罷甘休,忙勸道:“女宿也好久沒有下山走走了。如今天寒地凍,正适合去江南之地取取暖。何況這眼看就要大雪封山,飛禽走獸早就躲得無影無蹤,你巡山也沒什麽意思。再不趁早出去玩玩,就只能等到明年春暖雪融的時候了。我可憋不了這麽久。”

女宿打趣道:“轸宿似乎勢在必行。”

“心宿言之鑿鑿都給我安排好了,我若不受命前行,還真對不起她一番苦心。”

心月狐笑道:“轸宿真是……明明剛才還猶猶豫豫的,現在都開始勸別人了。”

女宿沉默了一陣,道:“如此想來,倒也不錯。”

“那一言為定了!我們兩個一起,去木荷鎮好好玩一圈!”

心月狐長籲一口氣——終于能夠對少當家有所交代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