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地心月 無羽雀(上)
鹿獅樓後有片黑松林,正是呂尚休埋葬三位死者之地。
孫望庭道:“他們當年若一把火将這地方燒個精光,師父便無跡可尋,這事就更難追究了。”
姜芍行至窗邊,遠眺松林另一頭的炊煙,“一旦燃起大火,必招遠近之注目,反而會引得好事者早早前來一探究竟,這樣暴露得就更快了。”
“心宿與我有一事不解,”房日兔發問,“他們為什麽沒有處置楊浦君的遺體就離開了?她萬一生還,這事不就路人皆知了?”
“當年的二十八星宿,并不知自己被父親與參水猿出賣。也就是說,一旦有人幸存,一定還會想辦法返回登河山,結局只會是一樣。如此一來,父親其實沒什麽好擔心的……但這只是猜想,說不定當時還有別的考慮與顧忌。我們時隔二十年,已無從得知。”
三人穿過叢林,根據呂尚休的指示,找到了那三塊突兀伫立的石板。其中兩塊靠得很近,第三塊則在稍遠一些的位置。
“真希望子都能在這裏,見上他爹娘一面。”孫望庭說完,便替子都在陸氏夫婦墓前擺下簡單的祭品,又磕了幾個頭。
萬事俱備,三人拿起鋤頭開始掘墓,目的只有一個:找到楊浦君的月牙手镯。
姜芍武功高強,但從未幹過掘地松土這等粗活,拿起鋤頭總覺得使不上力。相比起來,房宿倒是駕輕就熟,甚至能抛開工具,直接上手。
“也幸好是喚了房宿來,兔子和狐貍都是打洞的能手。”
“少當家哪裏話?要說挖洞,我們又怎能跟虛日鼠和轸水蚓比呢?”
一提起虛宿,姜芍又沉默了。
孫望庭忙打诨道:“房宿這麽會挖洞,在姜家堡怕不是有三間卧房吧。”
房宿擡頭,一臉錯愕。
姜芍沒好氣地将孫望庭往邊上一推,“房宿,別理他。自以為很诙諧……真是的,把我臉都丢盡了。”
孫望庭瞪大眼反問:“你這話就很奇怪了。你是登河山的少當家,我是無度門的孫二郎,又不是你的屬下,怎麽談得上丢你的臉呢?”
姜芍輕輕“哼”了一聲,倒也不像是在生氣,繼續埋頭掘土。
三人挖了半個時辰有餘,終于被房宿摸索到一片白骨。
“別碰壞了她的身子……”姜芍說着,緩緩扭過頭來看了孫望庭一眼,“望庭,這、這就是你的表姐楊浦君吧……”
孫望庭知道墓穴裏是他的表姐,但直到姜芍親口把話說出來,一切才終于變得真實起來。眼前這幅逐漸清晰的屍骨,就是自己素未謀面的浦君表姐——母親疼愛又傾慕的浦君表姐s。
母親是為了她的死,才被父兄逐出家門的。
眼前的慘狀,印證了母親堅守多年的清醒與理智,卻換不回她為此作出的犧牲。二十年光陰、至親的鄙棄、清苦的生活,全都無法逆轉。
“浦君表姐……”孫望庭強忍淚水,埋頭繼續挖掘,“二郎為你……讨公道來了。”
墓穴裏的人,是子都的救命恩人、是師父的知己好友、是我的親人。
孫望庭怕碰碎她的遺骸,便丢下鋤頭,開始用手去挖。
她叫楊浦君。
她自幼聰穎、文武兩全,十八歲那年被姜疾明選為二十八星宿之一,自此以心月狐的身份在登河山修行。
她知書達理,對姜家忠心耿耿。
她孝順父母,爽朗善良。
她酒量了得,就連自诩“醉猴”呂尚休也甘拜下風,二人更因此成為忘年之交。
她用盡最後一口氣,救下了一個孩子的性命。
她死時只有二十六歲。
她最敬愛的母親,深信女兒在一處懸崖深淵為姜家壯烈捐軀,卻不知她二十年來孤零零地躺在荒郊野外一個簡陋的土坑裏。
楊浦君是一個真正存在過的人,她本應在人世間度過多彩的一生,如今卻只剩一副白骨。
孫望庭似乎發現了什麽,“是、是這個嗎?”
姜芍彎腰将月牙手镯撿起,小心吹走上面的泥土。
陸子都沒有自己躲起來、呂尚休沒有說謊、蔣千風也沒有信錯人。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盡管不曾懷疑過這個結果,但真正看到手镯的那一刻,三人心中落下的那一塊大石還是激起了千層浪花。
“少當家,這手镯該如何處置?”
姜芍想了一陣,答道:“你帶回去給心宿。只有讓她以此為憑,才可能勸服楊家。畢竟是要與父親走上對立,一般星宿的家眷也斷不可能接受外人的游說。不過這都是後話……”她開始着手重新安葬楊浦君,“了了這件事,你快回登河山,我們也要立刻返回無度門。”
溫枸橼在塗州可謂不枉此行。且不論從缪壽春處收獲頗豐,出城時竟又撞見同生會右護衛邢至端帶隊遠行。同生會在塗州勢力龐大,人人敬畏,因此弟子外出從不知低調,談話也是聲大氣粗。溫枸橼暗中跟從,輕易便聽到他們是往驚雀山問罪。她本想一路跟随,再設計阻撓,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畢竟自己不久前才将涓州始末告訴無度門,此刻只怕山中之人早已出發前往青刀澗。若找到了嫏嬛,也一定會先回木荷鎮與葶苈會合。如此一來,無度門很大機會已經空虛。與其去救驚雀空山,倒不如直奔木荷鎮說明一切,再作定奪。
溫枸橼慣于遠行,星夜兼程視作平常,并不擔心同生會的大隊人馬能趕在自己之前到達。但她還是留了一個心眼,在前往木荷鎮的路上往素裝山靛衣門送了一封信。
終于回到木荷鎮時,她見人齊,便號召大家前往驚雀山,“我馬不停蹄從塗州趕回來,就是想趕在同生會踏破山門前向你們通風報信。你們師父有難,要立刻去救!”
陸子都與馬四革自是義不容辭,但葶苈卻猶豫了,“我們若是都走了,二姐和晗青怎麽辦呢?”
溫枸橼也躊躇了,“也是,我們不能都走。要不我留下來。”
嫏嬛卻提議:“留葶苈足矣,你們都去驚雀山。”
馬四革思量了一陣,道:“同生會名義上是來找葶苈問罪的,我們确實不應暴露葶苈。而鹿獅樓慘案的所有筆記,我們都帶到這裏交給你了。如今無度門中,已經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們若按兵不動,讓他們撲個空,又如何?”
“萬萬不可。”嫏嬛當機立斷,“你們不但要速速回山,還要氣急敗壞、惱羞成怒,恨不得要用肉身堵住山門,與來犯者玉石俱焚。”
衆人暗裏倒吸一口涼氣。
“試想同生會若在驚雀山上一無所獲,甚至看不到你們的身影,必定會懷疑我們已在別處栖身。那我這間剛修葺過的宅院便危若累卵,不日便會被再次踐踏。相反,如果你們齊齊整整地在山上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那就算你們矢口否定,他們也會堅信山中有所匿藏,才不會輕易打別處的主意。”
“嫏嬛所言極是。”龍卧溪點頭,“我們還是盡快出發吧。”
溫枸橼一面意欲動身,一面又放心不下家人,“葶苈,驚雀山的事就別操心了,在家裏好好聽二姐話啊。”
嫏嬛笑道:“一姐莫要挂心,葶苈一定會好好保護我與晗青的。”
葶苈望着嫏嬛,嘴角不受控地彎了起來。
兩姐弟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葶苈最初習武時,嫏嬛火冒三丈地想逼他放棄的情景。紀莫邀當日苦心勸說的話,他們可一個字都不曾忘記。
“一姐,這裏就交給我們吧。”
姐妹惜別時,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其實,我也可以留下的。你們跳橋之後,我雖堅信你性命無虞,但現在畢竟也才剛剛與你重逢……我還沒好好計較你與那姓紀的私定終身之事呢。”
嫏嬛苦笑,“這有什麽好計較的,你不是早就都看在眼裏了嗎?也罷,待他回來,你再跟我們算賬。至于驚雀山,你還是同去的好。不然龍前輩有個什麽閃失,你在這裏也是坐立不安。”
溫枸橼被說到痛處,真是恨不得封了嫏嬛的嘴,“就你聰明。”
于是龍卧溪、溫枸橼、馬四革與陸子都一行四人啓程返回驚雀山。而從另一個方向快馬加鞭而來的,還有姜芍與孫望庭。
溫枸橼一行來到驚雀山腳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山前沒有新鮮的馬蹄印,總算是趕在同生會之前到了。
四人雖為大敵當前而緊張,但心中并不畏懼,加上回到山中清幽之地,心情也更放松,一路上都有說有笑的。
哪知距離大門還有百步之遙時,迎面竟吹來肅殺之氣。
四人停下腳步,祭起武器戒備。
只見叢林中卷起一陣狂風,“唿”地飛出一襲白衣,揮舞雙劍直取四人而來。
陸子都一見來人,疾步上前叫道:“阿晟,是我們!”
歐陽晟聽是陸子都聲音,立即回身一轉,落在山階之上,“子都……四師兄……師叔?”
溫枸橼一拍大腿,沾沾自喜地問:“你、你是靛衣門的弟子,是因為我的求救信才來這裏的嗎?”
歐陽晟看了她一眼,問:“你就是溫師弟的姐姐?”
同門相見,不禁為方才的誤會捏一把汗。
“是我愚鈍,錯把各位當成來犯之人……”歐陽晟朝所有人深深鞠躬。
龍卧溪忙将他扯起來,道:“別往心裏去。多虧溫枸橼心細,請得你這個大名鼎鼎的門神相助,真可謂如虎添翼。”
陸子都關切地問:“阿晟幾時來的?師伯和師父可好?”
歐陽晟答道:“師父并無大礙,也是他親自命我前來助力的。我前天夜裏到達,已将信中所言之事知會師叔。他不知你們幾時會來,只怕同生會先一步到,便囑咐我守住山門。”
“太好了。”陸子都如釋重負,“守門你最在行。”
溫枸橼嘆道:“真是奇了,如果你剛來沒幾天,這些日子又不曾下雨,怎麽沒在山下看到車馬痕跡?”
“這你就不知道了,阿晟從素裝山過來從不用車馬,都是徒步奔跑而已。”馬四革笑道。
溫枸橼瞠目結舌,暗自贊嘆。
馬四革又好奇地問:“阿晟什麽時候耍起雙劍來了?”
歐陽晟解釋道:“是二師兄的劍……手裏握着他的劍,就覺得他還與我同在。”
其餘人還未來得及一同神傷,便聽得下方傳來嘈雜之聲。
龍卧溪不敢有誤,“定是他們來了,我們還是快些入內,與我二哥商讨應對之策。”
歐陽晟伫立不動,“我奉師命到此守衛無度門,絕不會擅離職守。你們放心進去,我來應門。”
就在同生會殺上山來而無度門又在斟酌對策的同時,孫望庭與姜芍亦剛好向正門靠近。
因為不知同生會是否已經到達,為免暴露姜芍行蹤,他們一直抄小路登山。姜芍在山中長大,是攀岩越嶺的熟手,二人很快便來到了距離大門不過百階的位置。
“方才在捷徑裏,無法體察外面的動靜。現在靠近大路了,你可聽得下面傳來人聲?”
姜芍聽孫望庭這麽問,便小心撥開枝葉往外窺視,“真是邢至端來了……心月狐和參水猿也在。”
孫望庭點點頭,正要加快速度跑回無度門時,驚見歐陽晟立在門前,宛如一尊石像,肅穆而沉穩。“阿晟怎麽會在這裏……不好了。”他喃喃道。
“他是你師伯的弟子,在此幫手怎麽不好?”
“你不知道,阿晟這人是個死腦筋,最不會變通。他未必曉得心宿是我們的內應,一旦兩方開戰,只怕一時手重,傷及無辜。”
眼看兩路人s馬就要碰面,孫望庭一把抓住姜芍,道:“留夷,你先回去知會我師父。讓我去會會他們。”
“孫望庭,同生會聲勢浩大自不用說,就憑參宿一人的武藝與殺心,我又怎能放你去送死?”
“我孫二郎豈是貪生怕死之人?你在我們這裏藏了這麽久,總不能前功盡棄。快去!”
“臨陣脫逃,不是英雄所為。”
“我若技不如人,死便死了,又怎能背負師兄所托,陷知己于險境?”
姜芍見說他不過,便道:“罷了,我先上山。但你若敵不過,我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