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竹葉居 桃花雨(上)
身體與冰冷澗水接觸的那一刻,嫏嬛覺得自己的魂魄都要飛離肉身了。
冷水從她指間湧過。
要繼續下沉嗎?
紀莫邀猛地将她從水中拉出來——“焉知!”
嫏嬛睜眼,見紀莫邀正輕輕拍打她的臉。“我們……掉下來了。”她擡頭,見青刀澗一線天中,一輪明月當空而照。
“沒受傷吧?”
嫏嬛搖搖頭,又立刻打了個噴嚏。
紀莫邀二話不說,抱着她爬上了最近的淺灘。
兩個人都筋疲力盡,雙雙在灘上躺了下來。
“他不會看到我們在這裏吧?”嫏嬛發着抖問。
紀莫邀睜開一只眼,往上瞄了一下,“應該……不會吧。橋已經完全燒毀,又是天黑,至少今晚他是沒辦法找到我們的。”
嫏嬛如釋重負地嘆了一聲,仍舊躺着不動。她用眼角餘光,見紀莫邀在腰間拍了兩下,像是松了口氣,但又沒說話,便問:“怎麽了?”
紀莫邀笑着挪到她身邊,道:“你送我的彈弓還在。”
嫏嬛登時覺得鼻子酸酸的,便立刻扭過臉去,裝作是嗆到,用力咳嗽了兩下,情緒才平複下來。
紀莫邀望着天,突然問:“焉知,你拉我一起跳下來,是為了報我當天不救葶苈之仇嗎?”
嫏嬛愣了一下,随即放聲大笑,但那笑聲斷斷續續就變成了哭聲。
紀莫邀還以為自己玩笑開過頭了,忙伸手撥開她臉上的濕發,“焉知……”
嫏嬛顫抖着握住他的手,道:“我們還活着……能和你一起活着,真是太好了……”話畢,淚如泉湧。
紀莫邀無言以對,只能默默抵着她的額頭,與她一同呼吸。
夜涼,濕身更冷,過了一陣便有風起。紀莫邀怕嫏嬛凍着,便扶她起身,道:“這山中應有避風之所,稍微走兩步吧。”
嫏嬛點頭應允。
雖有明月當空,但山間畢竟陰暗,澗邊又多濕滑崎岖之處。紀莫邀慢慢走在前面探路,還擔心嫏嬛會在後面一腳踩空。
但嫏嬛沒有說什麽,只是牽着他的手跟在後頭。
走了一陣,紀莫邀聽到她在喘氣,就停下來問:“要歇息嗎?”
“不要。”嫏嬛艱難地答道,“你繼續走……我怕自己一停下,就起不來了。”
紀莫邀覺得她語氣有些怪,并不像是單純的疲倦,但又因天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好問:“沒事吧?”
嫏嬛咬牙道:“沒有……我們繼續走。”
紀莫邀将她的手抓得更緊,卻覺得她在冒冷汗,“找到合适的地方,我們就馬上停下來休息。”
嫏嬛默不作聲,只是低頭前行。
又摸索了一陣,終于探到了一個一眼見底的小山洞。紀莫邀往裏踩了幾腳,見确實可做歇腳之地,就牽嫏嬛到洞裏坐下。
從水裏出來時,兩人都冷得發抖。走動起來後,身子好不容易才熱了一些。如今在這洞裏一坐下,沒多久又打起冷戰來了。
紀莫邀脫下外衣,鋪在幹燥的岩石上,“這裏沒東西生火,你先……靠着我取暖吧。”
嫏嬛聽他語氣中略帶躊躇,輕笑道:“客氣什麽,柳下惠?”她輕輕将頭枕在紀莫邀肩上,又抱住他的手臂。“等天明看到路了,我們再找地方落腳……”
“是。”
“累你陪我走這一遭,對不住了呢。”
紀莫邀笑道:“本就是我們一起打的主意,沒有誰陪誰之說。就算只是陪你,我也樂意。更何況……我們沒有落在他手裏,也沒受傷,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可能以為我們已經死了。”
“是啊……”
“那一姐……也會以為我們死了吧?”
“如果我們久久沒有音訊的話。”
嫏嬛不說話了。
“沒想到生死關頭,你二話不說就要往下跳。我可未必如此決絕。”
嫏嬛只是笑,依然沒出聲。
紀莫邀似聽到嫏嬛隐隐在呻吟,手也抓得異常緊,還一直在冒冷汗,不禁擔心起來,“焉知,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嫏嬛氣若游絲地答道。
“焉知,”紀莫邀見她氣息漸弱,忙一手托着她的腰,“你哪裏不舒服?受傷了嗎?”
“不是……”嫏嬛合上眼倒在他懷中,“就是……有些腹痛而已。”
“從剛才開始嗎?”
“就是出水之後沒多久……一直拿這事騙餘媽媽,結果如今來真的了,真是背運。”嫏嬛苦笑。
紀莫邀恍然大悟,立即小心抱着她,道:“我不說話了,你休息。”
過了一會,嫏嬛又怯怯地說:“我怕弄髒你的衣服。”
紀莫邀淡淡答道:“血而已,又不是沒見過。”
嫏嬛聽罷,淺笑着将頭靠在紀莫邀胸前,聽着他的心跳徐徐入睡。
次日醒來,嫏嬛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蓋着紀莫邀的外衣。外衣只是半幹,但濕的部分已經被小心地卷了起來,因此沒讓她受涼。
嫏嬛披衣起身,全身上下有說不出的痛倦。
紀莫邀從洞外回來了,“還痛嗎?”
嫏嬛點頭,“不過,通常熬過第一夜,就沒那麽厲害了。”
“能走嗎?”
嫏嬛笑了,“難道一直坐在這裏嗎?你方才是不是去探路了?”
“大致找到往上走的方向了,就是不知到哪裏才有人家……”
“就算沒有人家,能找個地方生火也算不錯了。”
紀莫邀聽她這麽說,忙幫她将外衣裹緊,還自言自語道:“我昨天夜裏想起一件事,覺得好笑。”
“什麽事?”
“就是孫望庭那家夥,以前被刀刮破手指流那麽一點血,也要鬼哭狼嚎半天。你這流血流了大半夜還跟沒事一樣……相比起來,他也真是矯情。”
嫏嬛禁不住笑出聲來,“他又不是嬌弱之人,之所以會小題大做,也不過是為了博取你們幾個兄弟的注意罷了。”
“啧,我想奉承你,都不給我機會。”
“胡說!你奉承我的話,我可都牢牢記在心上的。”
紀莫邀用手輕輕蹭了一下她的臉,道:“那就好。”
“我們出發吧。”
走出山洞,嫏嬛這才看清他們前夜到底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如果是白天,她絕對沒有膽量縱身一跳。
行了一陣,就見前方有一片狹窄的灘塗,上面立着些腐爛的木樁,一旁有道往山上去的階梯。想是舊時有漁家舟子在此行船,但後來就廢棄了。所幸那階梯是岩石所鋪,因此還能行人。
紀莫邀于是摘來長段的草葉裹住鞋子,以防在濕滑生苔的石面上滑倒。山勢陡峭,石階又高,一眼望去,也不知哪裏才到頭。他們雖歇了一夜,但畢竟水米未進,因此不得已要走走停停,只盼着能早些看到地勢轉平。
攀了不知多高,嫏嬛就聽到了水聲,“這聲音,不是澗中流水……”
紀莫邀也意識到了,“像是山中溪流。”
兩人立刻加快腳步登高,果然見山間一片茂密竹林,地上隐約能見前人踩踏而成的步道,而步道的盡頭便是水聲來處。
嫏嬛一下忘了倦意,沖到那清溪邊“撲通”跪下,開始喝水。
紀莫邀後一步來到,見她面色好些了,才留意到溪邊有一個不小的草廬——門窗緊閉,內無動靜。
“焉知,”紀莫邀拍拍她的肩膀,然後指向那間屋子,“你說這裏會不會住了人?”
嫏嬛扭頭一看,頓時有些好奇,起身跟他一同來到門前。可敲了好一陣,裏面也沒人應。
兩人于是繞草廬走了一圈,見後院的栅欄虛掩着,就壯着膽子進去了。
後院有個雞棚,但似乎已s經空置很久了,周圍也沒有養殖牲畜的痕跡。
紀莫邀上前敲了敲後門,“請問家中有人否?路有荒客,鬥膽求些茶飯充饑,歇過就走。”
依然沒人應。
嫏嬛道:“也許主人外出了?”
紀莫邀長嘆一聲,“那只能算我們時運低了,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一處人家……”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敲門,不想那門竟自己開了。
兩個人都吓了一跳,發現原來後門也是虛掩着的。只是最初敲門力度太小,才沒推開而已。
“奇怪了,這家人外出不鎖門嗎?”紀莫邀笑道。
嫏嬛探了個頭進去,道:“也許是個山水間無憂無慮的隐士,自然夜不閉戶。”
“那也算他的時運低了,如今被兩個陌生人破門而入。”
既然門自己開了,眼下又沒有更好的去處,兩個人便徑直走了進屋,可一路叫喚也沒有人應。
屋裏一塵不染,還彌漫着一股清淡的竹香。眼光所及之處,既像是片刻前才悉心打掃過,又像是久久未有生人驚擾,如此一種恍惚在塵俗內外的奇妙觀感。
因為是從後門探入,最先見到的便是卧房等更為私密的空間。而奇怪的是,這草廬除了前後門外,內中無一室閉門——只要從廊上經過,就能輕松一覽衆室乾坤。
嫏嬛停在一間似是少女閨房的卧室前。窗邊擺着一條米黃色的長裙,梳妝臺上還陳列着零星發飾。
紀莫邀見她停着不動,就問:“看到什麽了?”
“那條裙子。”嫏嬛越看越覺得奇怪,“你不覺得,和平時見到的裙子有些不同嗎?”
紀莫邀遠遠端詳了一陣,道:“嗯,這個款式似乎沒見人穿過。”
“和如今時興的衣裙完全不一樣,反倒是像石刻和古畫裏的人。如果妙齡少女這樣穿着,一定會嫌老氣……”
紀莫邀帶着這個問題繼續往前走,來到了似乎是主人的卧室前,見牆上挂着一幅畫。畫中只有一條簡筆而成的長蛇,并無他物。但當他讀到落款時,卻心頭一驚——“焉知,你過來一下。”
嫏嬛趕來,照着上面的字念了出聲:“居士作于雨夜,未有落款,易知在此補全。居士、易知、剛才那條米黃色的裙子……”她如夢方醒地望向紀莫邀。
“焉知,這裏是周易知的故居……”
四目相對,确認都是讀過《風花雜記》的人,對書中故事也耳熟能詳。
當日促成溫枸橼與龍卧溪相識的那本奇書,在世間有多個流傳的版本,卻沒有一版能夠解釋所有的來龍去脈。加上好事者的編排杜撰,故事也早失去了本來面目,而變成了三分真七分假的奇情俠傳。但無論哪個版本,其中三人的結局都是一樣的:相傳竹葉青居士是蛇精化身,為救周氏兄妹墜崖而死,周易知也落得雙目失明。此後兄妹二人雖得以平安團聚,但也很快沒了音訊。世人傳說,他們是升仙去了。
“這裏的居士,一定是指竹葉青居士——她果然沒有死,而是與周易知、周殷月兄妹隐居在此。這和傳聞的完全不同。但周殷月喜着黃衣,倒是不錯。”
紀莫邀笑道:“世人糾結多年的謎團,竟在今日被我們無心插柳,找到答案。”
“等我們出去之後,可以炫耀一輩子了。”
兩人繼續步行到前廳,順手将并未上鎖的前門推開。而從前門一回身,就見大廳的竹屏風上寫着一首詩:有緣客眼前,無心者不見。此間早冇人,吹灰可度年。
紀莫邀釋然一笑,“度年倒是不必,度幾日便可。”
嫏嬛也打趣道:“終于不用擔心犯下私闖民宅之罪了……”
她甚至想問,詩中的“有緣客”是指與竹居有緣,還是指同行者彼此間有緣。但三思過後,又覺得這個問題太過刻意,便沒有吱聲。
“你快休息一下,我去附近找找有沒有鮮果野菜之類——”
可他話沒說完,就被嫏嬛一手揪住,“你留在屋裏別出來,容讓我先在溪裏洗洗身子……”
紀莫邀心領神會,“對,你先去。我就在屋裏……看看都有些什麽。”
嫏嬛見他支吾,有些想笑,“怎麽,想看麽?”
紀莫邀斜眼瞄了她一下,道:“我想不想看是一回事,你想不想給我看又是另一回事。”
嫏嬛捂嘴笑笑,“會有機會的,這次就先不要了,乖乖在屋裏待着吧。”說完,她迫不及待跑到溪邊,脫下衣服,沒進了溪水裏。
太陽從頭頂上照下來,山溪清澈見底。
這一洗,不僅洗走了嫏嬛身上的污垢,也洗走了壓在她心頭的霧霾。終于,在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可以暫時忘記自己背負的所有秘密、仇恨、算計與悲傷。看着腿間的血污被潺潺溪水沖走,近乎被惡意麻木的心髒迎來了一次久違的舒展。她已經多久沒有體會過如此原始的暢快了?有誰知道,一次再尋常不過的洗濯,竟會令她如獲新生。
也許是空氣裏的竹香使然吧。
她哭了。
她居然還活着,活得彷如混沌之初的子民,如此坦坦蕩蕩、一絲不挂。不怕天雷擊,無懼走獸襲。天地本一體,何處用心機?
洗淨身子後,她繞到後門,喚道:“我進來換衣服,你快回避一下。”
紀莫邀在裏面應道:“那我坐到前門外去,你進來吧。”
嫏嬛進屋換了一身深色襦裙,披上竹葉色的紗衣,垂着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推開前門。
紀莫邀坐在門外,身邊放着一套完整的茶具,壺嘴正冒着煙。
“就算灰頭土臉也不忘品茗,真不愧是你。”
紀莫邀笑道:“只是一壺開水而已。我随身帶的薄荷葉早泡壞了。”他擡頭,見到神采一新的嫏嬛,有那麽一瞬間完全愣住了,但馬上又問:“你眼睛怎麽紅了?”
“泡水裏久了,自然會紅。”嫏嬛擦擦眼角,随即坐下跟他一起喝熱水,“你不去洗洗?”
紀莫邀問:“那二娘子要不要看呢?”
嫏嬛嗤之以鼻,“你放心好了,我只想喝完這杯水就去睡覺。你不要來吵我。”
紀莫邀托腮望向眼前的山溪,面上挂着惬意的笑容,沒出聲。
溫枸橼立在斷橋邊,眺望懸崖彼岸的壯膽亭。
一路趕來,只見紀尤尊單騎歸去。也就是說,他們兩個一定在青刀澗下,生死未蔔——但至少肯定沒有落在紀尤尊手裏。
“若是不想我要了你的狗命,就滾回你師父趙之寅那裏——”
紀尤尊丢給寧孤生的這句話,反複在她腦裏回蕩。
寧孤生難道一直還與同生會藕斷絲連?不會吧,他不是把沈海通打到殘廢了嗎?祝臨雕會饒了他?不對。祝臨雕饒不了他,不代表趙之寅也是如此。畢竟是自己的愛徒……難道多年來在背後無形地向寧孤生發號施令的人,那個所謂的“上頭”,就是趙之寅?
一直只覺得他是祝臨雕的副手,雖同為掌門,但為人相當低調,站在人群中也不會起眼。他如果瞞着祝臨雕,與寧孤生暗中通信,那恐怕手上也打着另一副算盤。
事情不簡單。
現在該怎麽做才好呢?
嫏嬛和紀莫邀若是死了,屍首定會順流而下。當今之計,先去下游的漁村逗留幾日,看看有沒有發現,順便跟驚雀山和木荷鎮兩頭報告一下事情始末。如果最終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那必定就是沒死,而是躲藏在了安全的地方。這種情況下自己貿然去找,反而會打草驚蛇,甚至讓紀尤尊重新掌握他們的行蹤,那就弄巧成拙了。
而無論事情怎麽發展,嫏嬛與紀莫邀是生是死,溫枸橼的下一個目的地都不會變——塗州。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