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13 章 一線機(下)

第五十六章 連環計 一線機(下)

寧孤生灰溜溜地收拾行裝,牽馬準備離去,竟見溫嫏嬛花容失色、衣衫淩亂地跑到自己面前——

“寧先生,你告訴所有人,我們到底有沒有偷情!我今天必須要還自己一個清白!”

寧孤生瞠目結舌,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在他背後,紀尤尊與紀莫邀聞聲而至。

溫嫏嬛瞪着寧孤生,像是在提醒什麽。

對,萬萬不可破壞他們父子關系。

如果他極力否認,甚至說出自己真實所見,那紀莫邀必定會和父親決裂。沒錯,溫嫏嬛說過,她已經不在乎紀莫邀怎麽看待自己,所以不會怕醜事敗露,只要不将紀尤尊牽扯在內就行。她現在聲嘶力竭地為自己喊冤,其實也只是做給紀家父子看而已。她的目的,就是成為那個父子倆能一同鄙夷的賤女人。所以正确的反應,應該是……

寧孤生緩過神來,一把抓住溫嫏嬛的手腕,呵斥道:“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想騙人騙到什麽時候?我什麽都跟紀先生說了!紀先生可以看不起我,可我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你我之間哪有什麽清白?你用呢喃細語勾引,我再寬衣解帶上鈎。僅此而已!”

嫏嬛吓得臉都白了,“寧孤生,你別信口開河,我們哪裏有……”

“夠了!”紀尤尊喝止這近乎用力過猛的争執,“既然真相大白,溫嫏嬛你也不要再狡辯了。枉我兒對你一片真心,你竟然……”他望向紀莫邀,“還猶豫什麽?你難道還打算讓她留在這裏嗎?”

紀莫邀大力呼吸着,胸上似壓着令人窒息的劇痛,“溫嫏嬛你……你走,跟寧孤生走,跟他雙宿雙栖去,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

紀尤尊滿意地笑了,“聽到沒有?還愣着做什麽?”

寧孤生忙翻身下拜,“不才遵命!我這就帶她走!”随即硬扯溫嫏嬛上馬,帶着她離開了深柳園。

紀莫邀黯然回身,不再多言。

紀尤尊見他走遠,便招手讓餘媽媽過來。“留意他們在何處留宿,然後……搜溫嫏嬛的身,徹徹底底地搜。”

餘媽媽領命不語。

紀莫邀回到房中,只覺心跳加快,手腳冰冷。

讓嫏嬛與自己分頭行動,違背了他之前所有的承諾。無論是親口應承,還是心中暗誓,他都篤定了要與嫏嬛并肩作戰。但偏偏是嫏嬛,竟想出這等毒計,非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險的境地不可。萬一寧孤生對她痛下狠手怎麽辦?萬一被這個老奸巨猾的“餘媽媽”算計了,又怎麽辦?雖然他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嫏嬛的才智,但無法親身護持,令他前所未有地焦慮。

“我還指望能聽你彈奏胡琴,恐怕只能再等了。”

真是的,都這種時候,還想聽琴。

紀莫邀顫抖着将三片薄荷葉同時放入口中。

也罷,這樣緊張下去也不是辦法。稍微彈上一曲小調,冷靜一下。

他從櫃中取出那把按幼童身材打造的胡琴。

琴杆與弓弦都可想而知地變得短小了。

紀莫邀深吸一口氣坐下,擺正姿勢,拉動了第一個音……

不對。

這聲音不對……

這不是胡琴應有的音色。是不是太久沒有演奏,哪個部位壞掉了?

本能地想要找一些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紀莫邀于是放下弓弦,将胡琴橫置膝上。

“是有些積塵,但也看不出什麽不對勁啊……”他皺起眉頭,一路摸索到琴筒處,“難道有蟲子鑽了進去,從裏面咬壞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琴筒打開。

眼淚幾乎在開啓的一瞬間湧出來——六邊形的琴筒之中,靜靜放着一幅同樣被折成六邊形的卷軸。

紀莫邀慌忙擦幹淚水,生怕将之沾濕,再心驚膽戰地将卷軸取出。

他甚至不用完全展開,也知道這是母親的字跡。

這是母親留給他最後的禮物。

寧孤生帶着溫嫏嬛來到涓州城邊緣,挑了一間靠近城門的客店住下。

“客官要一間客房?”

“兩間。”嫏嬛答道。

寧孤生望了她一眼,沒說話。

“同床共枕,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不要當真了。料你也沒膽碰紀尤尊碰過的女人吧?”

寧孤生咽下這口氣,與嫏嬛分別入住客房。但他不敢松懈,将嫏嬛安排在了一間走廊盡頭的客房,然後将自己的房門敞開。如此一來,便不會錯過嫏嬛任何一次出入。

剛安頓下不足半個時辰,就見深柳園那個陰森森的老媽媽摸進來了。

“向寧先生請安。”

寧孤生心頭一緊,“你來做甚?”

“我是來找溫娘子的,寧先生大可放心。”說完,她門也不敲地闖進了嫏嬛的房間。

“餘媽媽?”嫏嬛見她來勢洶洶,立即躲到屋裏的大衣櫃後。

“溫娘子,莫怪我先禮後兵。”餘媽媽怕是不知“先禮後兵”s是什麽意思,還是覺得這一句威脅已經算是大禮,一上手便開始扒衣服。

“放開我!你要做什麽?”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勸你以死去的夫人為鑒,想不到你竟敢在郎君的房間裏偷男人!我今天要是不教訓教訓你這個小賤人,怎麽對得起我主人翁?”

嫏嬛奮力反抗,餘媽媽便揪着她的頭發,将她拖到地上。餘媽媽年紀雖大,可手腳卻不軟弱,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令人心寒的娴熟。

嫏嬛倒伏在地,未幾便被剝得披頭散發、一絲不挂。

那餘媽媽也不糊塗,在她的房間裏裏外外也都找了一遍,确定什麽都沒發現才離開、走時,還在嫏嬛面前吐了一口唾沫。

寧孤生在隔壁房間聽到了一切,一動不動。

晚膳時分,紀尤尊父子在室外用餐。

侍奉茶飯的是魏總管。

紀莫邀有些奇怪,“餘媽媽呢?怎麽不是她管飯?”

紀尤尊笑答:“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頓了頓又問:“你真的不打算……斬草除根?”

“你什麽意思?”

“我說溫嫏嬛。”

紀莫邀的神色僵住了,“你要殺她?”

“留她還有何用?”

“你不是還要找楚澄的筆錄嗎?殺了她,你的線索就斷了。”

“怎麽,還想保她的性命,好帶着到手的東西遠走高飛嗎?”

紀莫邀肩頭一抖,“血口噴人。”

誰知紀尤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順着他的鼻梁呼出一口涼氣,“好一出金蟬脫殼,以為就能瞞過我了?”

“沒、沒有……”

“我後來想了一想,如果真有什麽記錄藏在了深柳園,我只要管住你們兩個的手就行了。我未必知道所藏之地,但只要還在深柳園中,我大不了一把火将這裏夷為平地,便永無後顧之憂。想不到還是被你們捷足先登,用這種不要臉的小把戲把溫嫏嬛送了出去。”

紀莫邀急得咬牙切齒,極力想發出聲音,卻被對方的手緊緊控制住了喉嚨。

這時,餘媽媽出現在了紀尤尊的視野裏。

紀尤尊松開手,示意讓她過來。

老太婆蹑手蹑腳地上前,對紀尤尊耳語道:“溫嫏嬛的身子和房間,都徹徹底底地找過了,什麽都沒有。我為防萬一,連寧先生的房間和行裝也翻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

紀尤尊繃緊着臉,命她退下。

紀莫邀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忿地問:“怎麽?沒有發現嗎?”

“閉嘴。”

紀莫邀冷笑,“還說什麽尋常父子關系……我對你掏心置腹,你卻對我諸多猜忌。現在發現自己錯了,卻還要嘴硬。你要是問我,那寧孤生知錯能改、敢于承擔,我還敬他是條漢子。至于你……真是本性難移。”

紀尤尊“啪”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好,既然你對我如此坦誠,那就……”他沖進房中取出佩劍,丢在紀莫邀面前,“現在就去取溫嫏嬛項上人頭。見到她的腦袋,我們父子過往的恩怨就算一筆勾銷!”

“去就去!”紀莫邀也來氣了,一把奪過長劍,“我猜你還是信不過我,還是別躲躲閃閃了。跟我來,還可以叫上餘媽媽、魏叔——大家所有人一起來看我砍她腦袋!”

“一言為定!”

寧孤生盯着自己大開的房門,百無聊賴地吃着店家火氣欠缺的肉羹。他不敢喝酒,只怕貪杯誤事,到時又是一頓皮肉之苦。

隔壁屋一直沒動靜,想必溫嫏嬛也吃夠了苦頭,現在稍微收斂一點了。

整件事,還真是莫名其妙。

是,紀尤尊父子感情是更勝從前了,這點他不否定。可溫嫏嬛也不見得就能回家啊。既然紀尤尊允許自己帶她出來,還派了那個狠毒的老太婆來脫她衣服,肯定也是指望我好生看管。那溫嫏嬛又能得到什麽好處?萬一紀尤尊想斬草除根,紀莫邀又恨她忘恩負義,那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不僅沒有逃出生天,還在一番羞辱後丢掉小命,真是太得不償失了。

正想着,就聽得樓下來人。

他正好奇是誰來得這麽雷厲風行,往門外一看,見是紀尤尊,緊随其後是面色陰沉的紀莫邀,立刻吓得退回屋裏——“紀先生!你們也來了?”

紀尤尊朝他冷笑,道:“要不要來看我兒殺人?”

還真被自己猜中了?寧孤生忍不住有些佩服自己的神機妙算,随即便是一陣按捺不住的幸災樂禍,趕忙跟了上去。

只見紀莫邀一腳踹開門,喝道:“溫嫏嬛!”

三人進屋一看,窗戶大開,早已人去樓空。

寧孤生沖到窗邊一看,就見黑暗中嫏嬛一瘸一拐地往城外的密林小跑——“紀先生,溫嫏嬛已跳窗逃了!”

“混賬!這裏是二樓,她又不會輕功,怎麽可能毫發無傷地……”可紀尤尊也從窗戶看到了同樣的場景。“看衣裳,确實是她。”他回過身來,狠狠往寧孤生腦門上敲了一記,“廢物!還不快去追!”

看着寧孤生連滾帶爬地下樓,紀莫邀問父親:“我們不去追麽?”

“當然去了,不過等那姓寧的先行。省得你捷足先登,又使花樣把她放了。”

紀莫邀氣得火冒三丈,“那若是姓寧的不濟事,你是不是還要怪我大意讓她逃了?”

紀尤尊笑笑,終于跟他出發。

寧孤生一路追趕着嫏嬛的背影,卻又似乎一直都追不上。

他不熟悉這一帶地勢,又值黑夜,密林之中輕功實在占不了便宜,因此深感吃虧。但他堅信一切仍在紀尤尊掌控之中,也是自己戴罪立功的好機會。

未幾,就聽得紀尤尊與紀莫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不敢懈怠,決意要奪得頭功。

這女人真是從樓上跳下來的嗎?腿腳受了傷,還能逃得這麽快?

但他确實也快要追上了。

前面有一塊略顯空曠的平地,他一定能在這裏将她活捉。

就在眼前了——只見寧孤生飛身一躍,伸手去抓溫嫏嬛的衣領。

誰知溫嫏嬛“唿”地升天,躍上枝頭,放聲大笑道:“姓寧的,你還認得我麽?”

眼前這個穿着溫嫏嬛衣裳的長發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寧孤生恨入骨髓的溫枸橼。

紀尤尊随即趕到,還未及開口,就被緊随的紀莫邀一招扶搖喝呼掌擊中後背,一時劇痛難忍,翻倒在地。

等到定神一看,無論是紀莫邀還是溫枸橼,都已經不見了。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

“紀先生,讓他們逃了!”

“蠢貨!”紀尤尊破口大罵,“若是不想我要了你的狗命,就滾回你師父趙之寅那裏,好言相勸,看他還肯不肯收留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他罵完,竟發現身子已不再疼痛,預想中的內傷也并沒有發生。“死……都要給我死……”他氣得兩眼發紅,起身往寧孤生肩上就是一掌。

寧孤生毫無招架之力,當即倒卧在地,口吐鮮血,只覺得右臂已脫離身軀,不複存在。

但紀尤尊終究還是沒有殺他,立刻去追紀莫邀了。

寧孤生血淚模糊地趴在地上,身軀與心靈被難以名狀的恨意徹底吞噬。

嫏嬛策馬狂奔,紀莫邀在背後緊緊抱着她。

他的手心滿是汗。

“紀尤尊有沒有追上來?”

“現在還沒看到,但不能停。我們只要出現在他的視線內,他就能像當年射傷知命一樣攻擊我們。”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不會有事的。”

“焉知,那個老太婆……”

“沒事!”嫏嬛眼中含淚,可還是笑着答道:“一點小苦頭而已。”

馬兒一路向東南飛奔。

“我們若要盡快回驚雀山,就必須往青刀澗這條捷徑而去。”紀莫邀提醒道,“往日止步于壯膽亭,不曾去過對岸,這次恰恰就要從對岸返回。”

“可要過橋就必須棄馬而行。萬一紀尤尊追上來怎麽辦?”

“那就過河拆橋。”

馬不停蹄跑了約莫半個時辰,地勢逐漸升高。已是初夏時節,周圍枝葉敝天,蟲聲四起。

而随着蟲鳴一同接近的,是紀尤尊。

紀莫邀依舊将嫏嬛擁在身前,“不要回頭,筆直往前看。如果他擊中了我,就一腳把我踹下馬,你依舊往前。”

“不會有那種事,都已經能看到吊橋了。你看,就在前面……”

“就算你不踢我下去,我也會自己跳下馬的。”

眼淚從嫏嬛眼角滑落,迎風打在了紀莫邀臉上。

“馬上就能一起安全逃脫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吓我……”

“為最壞的情況做打算。”

“我們在一起,不會有最壞的情況。”

“快低頭!”紀莫邀猛地壓低身子,将嫏嬛護在懷中。

一支火箭從他們頭上飛過,正中前方一棵青桃。

他們與火樹擦肩而過,卻因來到橋頭而被迫放慢腳步。紀莫邀不敢多想,拉嫏嬛下馬,頭也不回地沖上了吊橋。

紀尤尊随即來到,點燃箭矢,一掌送出。飛箭扶搖而上,飛轉而下,正中對岸橋頭。

兩人行至吊橋中心,見烈火s從對面燒來,而整座橋也開始搖搖欲墜。

嫏嬛見前有烈火,後有追兵,實在無計可施,便揪住紀莫邀的衣領問:“你願意就這樣被活捉嗎?”

紀莫邀望着她,仿佛不屑于給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大魔頭,你相信我嗎?”

“勝過世間任何一人。”

“那我們不如……”嫏嬛低頭,從吊橋踏板的縫隙處俯視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

不堪生擒,唯有死遁。

紀莫邀抱住她,道:“我還沒試過從深淵底部,仰望青刀澗的一線天。”

“那正好了,”嫏嬛微笑,“一線青天,一線生機。”

兩人于是縱身一躍,雙雙墜入深澗之中。

青刀澗深,連落水的聲響都聽不到。

火焰蔓延到橋中央,吊橋終于支撐不住,從正中斷裂。

紀尤尊立在橋邊,空洞地瞪着那斷橋曾經連接的位置。

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親生兒子寧死也不願活在自己身邊;更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會有人寧願陪他赴死,也不願屈服于自己。

原來別人說他們父子倆是完全不同的人,真的不是在騙他。

他現在的心情,難道就是所謂的喪子之痛嗎?還是說,他其實是在妒忌。他妒忌自己的兒子,竟做到了自己從來沒辦法做到的事情……

他恨透了自己的兒子。

他恨透了紀莫邀。

一線刀鋒一線天,一世父子一世嫌。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