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90 章 兩代謎(上)

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兩代謎(上)

紀尤尊饒有興味地低頭望了溫嫏嬛很久。“你這麽說,是想惹我生氣嗎?”

“你看起來并沒有生氣。”

“你很欣賞他。”

嫏嬛別過臉去,沒出聲。

雪已停,東方漸變魚肚白。

“他從小就像我,無論是外貌、氣質還是談吐,一看就知道是親生的。”他禁不住發笑,“你現在将他捧上天,卻将我罵得一文不值,不矛盾麽?”

嫏嬛冷笑,“外貌、氣質與談吐相似又如何?女娲巧手捏成的這張好皮囊,竟不能為紀莫邀一人所獨有,我心中只有不甘。更不必說,他跟你根本就是兩類人。”

紀尤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直勾勾地瞪着她問:“哪兩類人?”

嫏嬛面無表情地答道:“善人和惡人。”

紀尤尊的動作和表情都凝固住了,像是卡在了思緒的中途。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轉而捧起嫏嬛的下巴,将嘴貼到她臉邊,幽幽問:“溫姑娘覺得自己是善人嗎?”

嫏嬛合着眼、咬着牙,任冷汗浸濕自己的背脊。“不覺得。”她小聲答道。

“真有自知之明……”紀尤尊在她耳邊陰陰笑道,“善人怎麽會離間父子感情?溫姑娘是正經人家的女兒,應該知錯就改。”

他低沉的聲音,仿佛從耳朵流入經脈最深處,即便是用于呼吸的無聲間隙,也令她不寒而栗。

“我始終是紀莫邀的至親。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經歷過骨肉分離的痛楚,令尊讀的又是聖賢書,你作為他引以為傲的女兒,又怎能犯下如此十惡不赦、有違綱常的罪行?”話畢,紀尤尊終于放開她,轉身走向門外。

嫏嬛緊咬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禪房陰冷,她的血液更冷,冷得快要失去知覺了。

紀尤尊的背影擋住了徐徐蔓延的日光。

嫏嬛摸到自己藏在身上的匕首——紀莫邀送給她的無名刃,她一直帶在身上。

她弓身按住刀柄。

紀尤尊依然背對她,面朝門外。

她小心翼翼将武器抽出。冰冷的刀刃壓在皮膚上,但她沒發出一點聲響。

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紀莫邀風一般沖了進來,喊道:“焉知!”

紀尤尊放聲大笑。

紀莫邀眼見伏在地上的嫏嬛并無大礙,稍微放心一些,立刻朝紀尤尊喝道:“有話就講,不然我就帶她回去了。”

“你也真會自作多情,我本來就是想跟溫姑娘說話的,幹你什麽事?”紀尤尊走下臺階,“何況你不待見我便罷,怎麽也不回家祭拜你母親?難道指望別人替你盡孝嗎?”

紀莫邀徑直越過他,沖到嫏嬛身旁,再次查看她有否受傷。

紀尤尊沒有制止的意思,只是回頭道:“她讓我想起你母親新婚之夜的神色。”

“她新婚之夜,也是這樣蜷縮在地上的嗎?”

紀尤尊突然不說話了,兩三步走上來,一手将紀莫邀扯到一邊,用腳尖擡起嫏嬛的下巴,“不像嗎?”

紀莫邀火了,掄起三股叉将父親撞開——“再敢碰她一根頭發,我跟你拼命!”

紀尤尊笑道:“別這麽認真,我可不打算把她怎樣。”他索性坐到了臺階上,“我完全可以殺了她,可我不願意這麽做。”

“這話你跟烏子虛說去吧。”紀莫邀背朝父親,将嫏嬛護在身前,“何況你如此潔身自好,着實讓人意外。”

“我的兒,客套的話我不多說,大家心照。為父是過來人,有些話你不愛聽也要聽……”他回頭瞪了嫏嬛一眼,“我只是不想你們往後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以身犯險。當然,做決定的還是你們自己。我也只是……表達關心罷了。”話畢,他拂袖離去。

紀莫邀沒有叫住他。

兩人看着紀尤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晨曦中。

人一走,紀莫邀便猛地抓住嫏嬛的肩膀——“你吓死我了!”

嫏嬛笑笑,“我沒事。”她這才有機會将匕首收回鞘裏。

紀莫邀皺起眉頭,“你剛才不是想暗算他吧?”

嫏嬛怯怯點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如果你沒有及時趕到,我肯定已經被他像螞蟻一樣捏死……幸好沒真的拔刀。”

紀莫邀長嘆一聲,“他真沒傷到你?”

嫏嬛搖頭,“我們只是說了些話。”

“說什麽了?”

嫏嬛的神情凝s滞了,面上逐漸浮現出遲來的驚恐,仿佛這時才終于醒悟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她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這個人,奸污了我的母親……”她的嘴唇開始發抖,眼中湧出悲憤的淚水,“而我卻什麽都做不了!我只能眼巴巴被他帶來這裏,生死榮辱,全在他一念之間……”她說到激動處,一頭撲到紀莫邀懷中,放聲大哭道——“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只能被他像蝼蟻一樣玩弄在手裏!我不甘心我們永遠都只能這樣……無能為力地看着他為所欲為!我要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可是為什麽這麽難……”

看着她泣不成聲,紀莫邀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嫏嬛所經歷的切膚之痛,他又何嘗不懂?但多年來一直逃避的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說出哪怕半句安慰?

“為什麽我們只能茍活在他的淫威之下?為什麽不能為我娘報仇雪恨?為什麽……我好恨他、好恨他。”

紀莫邀可以輕易想象溫枸橼,甚至葶苈,因為極度的憤恨而陷入這種狀态。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嫏嬛恨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這個陌生又真實的嫏嬛,令他心碎欲裂、悲不自勝。

十年來,與其說他最終沒能躲過紀尤尊,倒不如說他從來就沒有走出紀尤尊的陰影,只能放任對母親的深深愧疚逐漸将他吞噬……

紀莫邀捧起嫏嬛的臉,用拇指輕輕擦去她面上的淚水,細聲道:“焉知,你絕不是唯一一個在如此拷問自己的人。我也恨他,恨他令你也要跟我堕入同樣的痛苦。”他哽咽了。

嫏嬛瞬間停止哭泣,握住他按在自己臉上的手,詫異道:“同樣的……”

“還記得你問我,為什麽母親會給我起這個名字嗎?”

嫏嬛點頭。

“焉知,紀莫邀從來……就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絕望的女子向世人發出的……警告。”紀莫邀與她四目相對,眼神卻空洞無比,“而我……我就是證據。”

“證據……”

“焉知,你眼前之人,就是紀尤尊奸污我母親的證據。”

大悟的恍然,頃刻如霹靂一般,刺入嫏嬛的骨髓。

頃刻間,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落寞低眉,所有被誤會為是欺瞞的苦澀,都有了答案。

可嫏嬛寧願這都不是真的。

一個生而在世的人,到底應該怎麽面對如此殘忍的出身?一個孩子,到底應該如何理解,自己的存在竟是母親最大的苦難?

紀莫邀從沒想過欺騙任何人,但要他坦白一切,又是何其殘酷。

一陣寒風過境,紀莫邀的手在嫏嬛掌中微微顫抖。

嫏嬛欠身将臉埋在他的披風裏,任眼界再次被淚水模糊,“你還有我。”

紀莫邀閉目嘆息,任那滴醞釀已久的淚水從眼角滑下。

坐在階前不知多久,嫏嬛的心跳才終于恢複如常。“我們回去吧。”

早晨依舊寒冷,紀莫邀将披風裹在了嫏嬛身上。

兩個人相互攙扶着站起來,嫏嬛又問:“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難道是第三只眼顯靈?”

“多得你留下記號,我們至少知道犯人是誰,然後我就猜測,他應該寄居在塗州的諸多名寺中。晗青說最近的是竹蔭寺,而且還是比丘尼道場,我就覺得這裏最有可能。幸好被我命中,否則也不知找到什麽時候。”

“你又知道他一定在寺廟之中?”

紀莫邀答道:“他自幼信佛。當初僞裝成和尚,還将溫先生藏在戒癡寺中,都不是偶然的決定。如果我沒記錯,烏子虛多年前還和他辯論過佛道之理,想是殺他之時,還夾雜了些私怨在其中。而他死的那個房間,不是還有道祖的塑像麽?”他指向堂上那尊沉默的觀音像,“紀尤尊喜歡被塑像看着。他喜歡這種被注視而對方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嫏嬛轉身,與觀音對視——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沒有從天外傳來啓示,更對這個房間所發生過的罪惡無動于衷。

那位小沙彌尼念過無數佛經,卻沒能在受苦時換來菩薩的一滴眼淚。

紀莫邀只瞥了那塑像一眼,“拜他所賜,當年家裏香爐佛像從來不少。但母親總跟我說,如果惡人拜佛就能長命百歲,而善人積德卻不得安生,那廣受人間煙火的佛祖,與見利忘義的小人,又有何分別?你家應該也不吃這一套吧?”

嫏嬛搖頭,“若是化緣,還會開門。但一開口傳道,父親就會慫恿一姐在客人面前搗亂,這樣我娘好有理由趕客。在這家家拜佛求道的年頭,我爹娘也算是特立獨行。”她頓了頓,又問:“一姐和葶苈可都回來了?”

“幸好你沒事,不然你姐非要扒了我的皮不可。”

嫏嬛嘴角微微上揚,“那她怎麽還讓你一個人來救我?”

紀莫邀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道:“我憑三寸不爛之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嫏嬛破涕為笑,“那就好。”

紀莫邀跟她先後上馬,“剛從鬼門關裏逃出來,還偷笑什麽?”

嫏嬛從背後抱着他的腰,答道:“一姐不再對你心存猜忌,偷笑的應該是你啊。不然你只有這兩條手臂,還能經得起她幾次暗算?”

紀莫邀呼出一口氣,道:“你姐就是個小心眼,也只有師叔這種見慣大場面的人才受得了她。”

“啧,你在我面前說她壞話,就不怕我告密?”

“你姐小心眼算什麽秘密?”紀莫邀這時突然想起什麽,“說起來,既然難得再來一次塗州,我們應該去找一個熟人。”

“哪個熟人?”

“你姐愛吃芝麻餅嗎?”

回到趙家,衆人見嫏嬛平安歸來,還未及寒暄一番,就見祝家派邢至端來告知婚宴事宜。

紀莫邀不敢怠慢,立刻将他迎入屋內。

邢至端先是交待了彩禮筵席這些瑣碎事,最後才說,兩家吉日都定在三日之後,但趙家行禮的吉時要比祝家早一個時辰。“二位掌門找人算過四位新人的生辰八字,這樣安排正合适。而且若來得及,你們甚至可以接着來祝家觀禮。”見大家沒有異議,他就拍拍屁股走了。

紀莫邀将他送出門後,低頭思索了好一陣,道:“如此看來,夜會祝蘊紅之事似乎完全沒有影響,但我怎麽總覺得……事有蹊跷。我同意大小姐的說法,她能半夜離家,肯定是有人暗中助力。但這個人又是為了什麽?你想想,祝蘊紅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引來什麽仇怨?無論背後幫她離家的人是誰,肯定不是為了單單折磨祝蘊紅一個人。祝蘊紅一旦開始鑽牛角尖,影響最大的是什麽?是她和吳遷的婚事。婚事若不成,影響最大的又是誰?是祝臨雕。”

溫枸橼兩手一拍——“如果那個人想讓兩家婚事亂成一團,根本不計較誰輸誰贏,那這個目的已經達成了!”

紀莫邀繼續道:“也就是說,這個人對祝臨雕,乃至整個同生會,都有着足以令他幸災樂禍的仇恨。”

溫枸橼此時依然抓着嫏嬛的手不肯放,心有餘悸地問:“現在更重要的問題,應該是紀尤尊那個混賬還會不會回來吧?這樣莫名其妙地帶走嫏嬛,是什麽意思?”

“他是想吓唬我們。”嫏嬛細聲道,“他沒有将話說得太清楚,但言語之間,似乎是想勸我們不要再追究陳年舊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再者……”她順手将葶苈也拉到身邊,壓低聲音說:“他特地跟我講,父親是個充滿弱點的人。我就在想,也許母親自盡,并不單純是因為受辱,而是為了不讓自己成為父親的弱點……”

葶苈咬着牙問:“你的意思是說,紀尤尊做這麽多事,都只是為了逼父親說出名冊的下落?”

嫏嬛點頭,“但母親自盡之後,父親就更沒有開口的理由了。因此多年來,紀尤尊都沒能從他口中套出任何線索,直到發現我們的下落……”

溫枸橼道:“這麽說來,我們就是父親僅存的弱點。只要我們三人有一個落入他手中,爹娘堅守多年的沉默就毀于一旦……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紀莫邀嚼着薄荷葉聽他們說完,又道:“還有一事——葶苈和晗青的吉時比祝家要早,不覺得奇怪麽?雖說是找人算過,但是有誰信呢?應該是同時進行,或者讓他們先你們一步,早早将祝蘊紅嫁掉才是。如今卻這麽安排……大概那兩只老狐貍也很清楚,讓祝蘊紅嫁給吳遷容易,讓她對葶苈死心難。既然好不容易将棋子都集齊在塗州,自然要徹底利用。只要錯開兩家吉時,讓葶苈先娶晗青,便能徹底斷絕她的後路。”

趙晗青道:“她昨夜還說什麽互換身份的詭計,我已經覺得荒唐。如今将吉時錯開,她的計劃就更難實現了。”

紀莫邀仰頭望天,“畢竟将婚時錯開,祝s蘊紅就能親眼看你們大婚了。”

葶苈當即心頭一涼,“祝臨雕為何要對自己親生女兒如此狠心?”

趙晗青悵然嘆息:“忤逆易招狠毒計,骨肉難動恻隐心。于她于我,皆是如此。”

溫枸橼靈光一閃,問:“既然總在懷疑有一個未知之數摻和其中,會不會就是紀尤尊。”

紀莫邀托着額頭,面無表情,“既然他不幸出現在這裏,順便為祝家獻策,插手其中,也不奇怪。而且他對別人的子女有多毒辣,你們都有切身體會。”

“這不對啊。”溫枸橼又不懂了,“祝臨雕和趙之寅怎麽會任由外人這樣折磨自己的女兒?”

紀莫邀沉思片刻,道:“計謀雖毒,但能直截了當地達成他們的目的,此其一。祝臨雕和趙之寅行走江湖多年,只怕有什麽把柄被他抓在手上,不得不應允,此其二。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他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麽呢?祝蘊紅能否跟吳遷成親,于他都沒有明顯的好處。因此他無論是促成還是阻礙,都可以說是師出無名。實在令人費解……”

“惡人的心思總是莫名其妙,只怕你有千百只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話畢,溫枸橼牽起妹妹,“折騰了一夜,你快去休息。”

嫏嬛笑着甩開她的手,道:“葶苈陪我回房就好,一姐還留在這裏陪人說話。啊,對了——”她将紀莫邀的披風遞了過去,“這個還給你。”

紀莫邀接過披風,沒出聲。

“謝謝。”

“不用。”他的回答快得像是準備好的答案。

嫏嬛笑着拍拍溫枸橼,便與葶苈離去了。

溫枸橼知她心機,但又不想壞了妹妹的一番好意,于是憋着一口氣留在前廳。

紀莫邀見她沒走,就問:“你不用回去跟師叔打聲招呼麽?”

“急什麽?焉知不是讓我留下來陪你說話嗎?”

“可你明明一臉不情願。”

溫枸橼叉起雙臂,答道:“焉知是我命根,她的心願我拼了性命也會達成,陪你這個掃把星閑扯兩句又算什麽?”說了這話之後,她像是解氣了一般,身子一傾就躺在了坐席上,“坦白說,我仍然覺得他們在你身邊很不安全。但鑒于你如此神速地帶焉知平安歸來,我可以暫時忘掉你的諸多缺點。”

紀莫邀沒好氣地應道:“多謝大小姐海涵。”

溫枸橼忽又坐起來,問:“焉知告訴我,你大她兩歲,沒錯吧?”

紀莫邀點點頭,眼帶疑惑。

溫枸橼面上漸漸彎出一絲詭秘的笑意,陰陽怪氣地問:“如此說來,你比我還小一歲咯?”

紀莫邀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

“也就是說,我是你長輩,對不對?”

紀莫邀輕嘆道:“如果你覺得年齡能給你什麽優越感的話,悉随尊便。”

“我比你優越的地方多的是,才不用糾結于年齡。不過既然我比你大,他日若你我兩家親近了,你是不是也該管我叫姐姐?”

這話聽得紀莫邀毛骨悚然——“我還管你叫大小姐便是。”

“咦,也就是說……真的有這個可能嗎?”

“不幹你事。”

“啧,什麽态——”溫枸橼話未完,就自己收了聲。不為別的,只是她忽然覺得,嫏嬛應該會叫她适可而止。萬一真将人逼急,到頭來一場空怎麽辦?她倒不是急于挽留這個潛在的妹夫,只是無謂讓嫏嬛失望罷了。“好了、好了,我們就說到這裏。我還是去騷擾你師叔吧。”

“求之不得……”

溫枸橼剛走到門口,又被紀莫邀叫住。

“差點忘了告訴你,”紀莫邀三兩步追上她,“反正婚禮還有三日才進行,待焉知休息好了之後,我們一起去見一個人。”

“什麽人?”

“楚澄先生遺孀。”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