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冷湖水 白雪徑(下)
是夜,趙晗青單騎來到微波湖,依信中所言,在她們幼時玩耍的亭子裏見到了祝蘊紅。
“別來無恙,小青。”祝蘊紅笑盈盈地牽着她的手到亭中坐下,“一路奔波,沒累着你吧?我蒸了兩個梨,一起來吃。”
趙晗青見她也獨自一人,言語間也無惡意,便稍微放下心來。“夜裏出走,家裏沒攔阻你嗎?”
“我自有辦法。”祝蘊紅俏皮一笑,“反而是你,糾結了這麽久才回來,也不替趙叔叔想想。”
趙晗青捧着暖暖的梨子,卻還是笑不出來,“當日我以葶苈性命相挾,換來短暫的自由之身。但你卻未能幸免,被帶回塗州。你不怨我麽?”
祝蘊紅的笑容一瞬間凝止,但立刻又恢複原狀,“過去這麽久的事就別提了,如今最要緊的,應是你我的婚姻大事。”
趙晗青更加疑惑了,“你有何打算?”
祝蘊紅用刀将自己的梨切開兩半,答道:“一切尚未成定數,所以我才要和你單獨見面。”她拿起半邊梨在嘴邊細細咀嚼,“我有一個辦法,能皆大歡喜。”
趙晗青依然緊緊捧着梨子,不曾動過一口,“洗耳恭聽。”
“小青,我們互換新郎吧。”
趙晗青屏着氣将梨子放回蒸爐內,但沒說話。
“你不是從小就喜歡我表哥麽?我可沒忘記。現在不正好?我想嫁葶苈,你想嫁表哥,父母定下的婚約雖然事與願違,但我們只要在成親之日偷龍轉鳳,不就可以各自嫁給心儀的郎君了嗎?”她見趙晗青還是沒反應,又接着說:“我們成親的吉日都擇好了,就是同一天,明日我家就會派人去知會你們。總之等婚禮一成,就算父親們反悔,也為時已晚!你我都能得償所願,不是兩全其美麽?”
趙晗青眉頭緊鎖,答道:“可我現在已經不想嫁給遷哥哥了。”
祝蘊紅臉一黑,問:“你什麽意思?”
“情窦初開,傾心一時,我都認了。可如今我對遷哥哥已經沒有原先的念想,何況我和葶苈成親,也并不是因為有什麽男女情分。”她見祝蘊紅面色越發難看,只好繼續往下解釋,“就一次跟你說明白吧……其實我和葶苈都不願意成親,但無度門擔心我要背負忤逆私奔的惡名,才陽奉陰違地許下這門親事。我們都說好了,時機一到就解除婚約,大家各走各路。他還在驚雀山修行,我還繼續雲游行醫。倘若按照你的意思嫁給遷哥哥,那我這輩子都踏不出塗州城了。”
祝蘊紅強忍怒氣,低聲問:“那你就連考慮也不考慮一下嗎?”
趙晗青搖了搖頭,“以自由換取囚困,換做你,你會答應嗎?”
“那你明知我和葶苈兩情相悅,也不肯成人之美嗎?”
“我跟你說了,我和葶苈只是托名成親。他心裏對你有多少情誼,我不敢妄加揣測。但如果你要和他私定終身,也不應跟我說吧?我只求自在逍遙,你若能助我達到這個目的,那多少個葶苈讓給你都無妨。但若是做不到,恕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祝蘊紅終于忍無可忍,破口罵道:“趙晗青你這個賤人!我處處忍讓、好言相勸,你怎麽敬酒不吃吃罰酒?溫葶苈明明已與我談婚論嫁,若不是你當初奸計得逞,我怎麽會被帶回來和表哥定親?”
當初那要挾之計其實是紀莫邀主謀,而葶苈也參與在內,但趙晗青并沒有打算道破一切。祝蘊紅如今這陣勢,半句逆耳之言估計也聽不進去。她寧可被認作是始作俑者,也不願白費口舌。“就當是我造成這局面,那你可曾問過葶苈願不願娶你?”
“賤人!”祝蘊紅冷冷罵道,“你這個橫刀奪愛、不知廉恥的賤人!”
趙晗青不為所動,“這就是你醞釀許久的羞辱嗎?”
“你不甘心表哥鐘情于我,才處心積慮搶走我的葶苈!你用他作墊腳石來逃離塗州!背信棄義!不忠不孝!憑這拙劣的美人計捷足先登,算什麽英雄?靠出賣色相換來的自由,又有什麽價值?”
趙晗青微微皺眉,“你的話……矛盾得讓我不知從何說起。”
“怎麽?無言以對嗎?”
“非也。”趙晗青淡然答道,“只是我從不覺得自己是英雄,也從來沒有把這當成是值得炫耀的事。我不再鐘情遷哥哥,與葶苈也沒有夫妻之實,什麽不甘心、美人計都只是你的臆想。用成親作為離開塗州的手段,是我和葶苈共同的決定,對我們兩個都有裨益,因此也不存在誰利用誰的問題……至于這樣得來的自由有沒有價值,我覺得事在人為。葶苈是個溫柔善良的人,是我信賴的朋友,得他相助而到手的自由,我只會加倍珍惜,絕對不會唾棄。更何況……”她擡眼直勾勾地盯着祝蘊紅,“嬛姐姐跟我說過,越是揪着你一條小尾巴不放的人,越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已的那條尾巴。我問你,你剛才指控我做的一切,難道不正正是你的夙願嗎?你難道不想與葶苈成婚,遠走高飛,從此不再踏足塗州嗎?既然你自己也有着同樣的想法,又憑什麽罵我?還是你已經對自己的所思所想萌生了無以複加的恨意,以至于無論如何也要将我誣蔑到同樣不堪的田地?祝蘊紅,到底誰才是你口中的賤人,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你這話什麽意思?”祝蘊紅更加火冒三丈,“你怎麽知道葶苈不肯娶我?還是你在他身邊多日,已經說盡那挑撥離間之辭,只怕他回心轉意來娶我是不是?”
“我與葶苈解除婚約之日,你若待嫁,那再續前緣倒也不遲。如今你我都被父命所壓,大家都不好受。我已将計劃全盤托出,你若還是要血口噴人,我也無話可說!”
“我血口噴人?難道不是你奪人所愛、自私自利嗎?”
趙晗青也終于不耐煩了,“嗖“地站起來,厲聲駁斥道:“祝蘊紅,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小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嗎?從你發現我心儀遷哥哥的那一刻起,你就無所不用其極地疏遠我們兩個,生怕我搶了他去。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遷哥哥心裏從頭到尾都只有你,我從來就沒有機會!好,我知難而退,乖乖地在你家花園角落做一個小書呆子。你不理不睬也罷,不讓遷哥哥來探望我也罷,這麽多年我一聲不吭也都過來了。但現在呢?現在我好不容易尋到志向,找到了逃出生天的方法,以後你再也不用見到我,又不是真的搶了你的情郎,你怎麽就這麽不通情理?”
“你還怪我?我苦口婆心提醒趙叔叔,促成你們父女團圓,你還敢說我不通情理?”
趙晗青聽她這麽一說,頓時瞠目結舌。“我說我在外安安分分這麽久,也不見父親有什麽動靜,怎麽突然要帶我回來觀禮……原來是你從中作梗!”她連連搖頭嘆息,“祝蘊紅,我到底哪裏對不住你,你竟要算計到這等地步?你不設計将我叫回不就好了?現在反而連自己的後路都斷了,你說是不是自作自受?”
“閉嘴!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和葶苈早就成親了!”
“可我們說了這麽久,你可問過一句葶苈的意願?口口聲聲說我自私自利,可你這所謂的計謀,葶苈不答應、我不答應、遷哥哥更加不會答應,從頭到尾都只是你一人如願,還好意思說我自私?”
祝蘊紅被她劈頭這麽一罵,氣得臉紅耳赤,“刷”地掄起切梨的刀就往趙晗青胸上捅——千鈞一發之際,一根細長的手臂忽然從她頭頂上吊下來,瞬間将刀奪s去,轉而架在她的脖子上。
一個聲音冷冷地貼着她耳旁問道:“祝小姐,好好說話,怎麽動手呢?”
“你……趙晗青,我們不是說好了單獨見面嗎?”
“可你也沒說,要動刀殺我啊。”趙晗青向後退了一步,“枸橼姐姐,別傷了她,我們走吧。”
“枸橼……”祝蘊紅恍然大悟,“你是葶苈的姐……”
“祝小姐對葶苈的厚愛,我替那小子收下了。但不知他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就是當初盜走蘭鋒劍的賊人呢?”
“你說什麽?”祝蘊紅一聽就掙紮着要脫身,可自然是被溫枸橼死死箍住,動彈不得。
“別急,等趙姑娘安全走遠,我自然會放你走。”
“趙、趙晗青你這個賤人,居然拉攏葶苈的家人來要挾我。”
溫枸橼不高興了,“怎麽稱呼人呢?趙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如今替她解圍乃是分內之事,別賤人前賤人後的。”
正在這時,傳來了第四個聲音——“一姐,放開她吧。”
三人往亭下一看,見葶苈面色凝重,立在雪中。
“一切因我而起,你們不要再争執了。”他登上亭子,立在趙晗青與祝蘊紅之間,“小紅,她說的都是實話。我們只是表面應允婚約,其實是為了能讓小青日後繼續行醫。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并無私情。如此計劃,只是不想讓小青無端背負趙之寅捏造的罪名,實在是出于無奈。”
溫枸橼冷笑,“若不是祝小姐執意報複,趙之寅又何必用這種手段逼自己的女兒回家?”
“葶苈……”祝蘊紅伸手想去碰他,卻被溫枸橼牽制住。
“小紅,我知道你不情願嫁給吳遷。見你被迫成親,我心裏也不好受,只是……只是如今,我們也不可能結為夫妻啊!”
“可是,葶苈,我們不是說好了……”祝蘊紅話未完,已淚如雨下,“你不是說好了要娶我嗎?”
葶苈望着她的淚眼許久,卻只能回以一個搖頭,“你就當我……變心了吧。你我成親,對誰都不好。至少吳遷還會好好照顧你,可我做不到。”
“你終于承認自己移情別戀了嗎?”
“我移情,但不曾別戀。”葶苈解釋道,“我對小青,并沒有以往對你那般情分。但我對你,也不如往了……我現在并沒有特別惦念誰。說到底,無論是和你還是和小青,我都不願背負一紙婚書的承諾。如今和小青做假夫妻,也只是因為能幫她脫困。但如果我們成親,又能替誰人解圍?結果兩頭交惡、家無寧日,難道你就會快樂嗎?”
祝蘊紅聽罷,腳一軟撲倒在地,號泣不止。“你是不是為了讓我死心,才編了這個故事?是不是父親逼你們的?跟我說實話!”
溫枸橼見她哭得激動,為除後患,就将手裏的刀“撲通”一聲丢到微波湖中,然後移步到趙晗青身側。
“小紅……”葶苈順勢跪在她面前,低聲勸道:“這事到底不是我們能說了算,就不要互相責怪了好嗎?我和小青倒希望,兩門婚事都辦不成。這樣就算你我緣分已盡,你也不用違心嫁給吳遷,好歹落得個自自在在。可若不是無計可施,我們又怎麽會出此下策?”
祝蘊紅擡頭,滿眼怆然,“你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嫁吳遷,你也不肯娶我嗎?”
葶苈張開口,卻發現無論如何婉轉的話語,也無法準确轉達自己的心境,只好點頭作罷。
祝蘊紅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問道:“你當真如此決絕,連一絲盼望也不肯給我嗎?”
“我若騙你,才是真的無情無義。當日面對趙之寅,我被迫在你們兩個之間選擇救一個。我念小青對我姐姐有救命之恩,這才設計犧牲了你……一直沒辦法跟你解釋,令你誤會了小青,都是我的錯。是我長久以來的優柔寡斷害了你,如今你恨我也罷,咒我也罷,我都不介意,但請你以後真的不要再将我放在心上了。你嫁給吳遷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對我死心一定是對的。在這一點上,恕我與令尊不謀而合。”
“葶苈……”
葶苈輕輕松開祝蘊紅的手,道:“他日你若原諒了我,我還願做你知己;但就算你從此恨我入骨,我也無怨無悔。”話畢,他站起身,示意溫枸橼帶趙晗青先行離開,随後道:“保重了,小紅。”
“葶苈!”祝蘊紅撲到他腳邊,“你往日對我說的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葶苈停步,答道:“當時真心,如今淡情,也許是因為分開太久吧……”他彎腰扶起祝蘊紅,“謝謝你對我一片衷情,恕我無以為報。”
祝蘊紅聽他說到這份上,竟真不再糾纏,只是立在原地哭泣。
葶苈轉身離去的那一刻,眼中也滑出了一滴淚,但他不敢回頭——一是怕祝蘊紅重燃希望,二是怕自己也生出動搖之心。“一姐,我們就真沒辦法阻止小紅和吳遷成親嗎?就連大師兄也一籌莫展嗎?”他小聲問。
溫枸橼淡淡道:“要不是因為關系到我們姐弟,你大師兄都懶得理這些男歡女愛、沒完沒了的,哪裏還有閑心摻和別人的家事?你們都是祝臨雕和趙之寅手中的棋子,如今泥菩薩過江,就別節外生枝了。如果吳遷真如你們所說,是個宅心仁厚的正人君子,那嫁給他也不是壞事。現在不喜歡,日後可以慢慢培養感情嘛。”
趙晗青似乎也動了恻隐之心,“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流淚,也太殘忍。”
“她剛還要動刀殺你,你也太寬容了。”溫枸橼又回頭重新望了那亭子一眼,若有所思。“何況,我覺得她也不是一個人。”
葶苈立刻警覺,“你看到別的人了嗎?”
溫枸橼搖頭,“但是你們也說了,祝家人丁衆多、戒備森嚴。她這麽晚一個人偷偷離家,若是沒個幫兇,絕對不可能成事。”
“但遷哥哥不可能答應這種請求吧?”趙晗青道。
“不,肯定不是吳遷。”溫枸橼掃視周遭的林木,“我總覺得背後有股殺氣,吳遷不會給我那種感覺。”
“可若不是遷哥哥,還能有誰?”
溫枸橼擡頭——好不容易停了一陣,這又下起雪來了——“天知道。”
是夜,餘下衆人都在趙府安歇。雖說寒夜無事,但嫏嬛擔心姊弟在外,一直未睡,只在屋裏繪圖。
門窗關着久了,她覺得有些悶,便略微推開窗扉,恰見小雪複降,又将窗戶徹底打開,盡享午夜靜雪。
“怎麽還不回來?”她正伏在窗邊發呆,忽覺得耳邊吹過一陣怪風。驟然退回屋內,一個黑影已跳上窗臺,一手掐住了她的面頰——
“二姑娘,別來無恙?”
嫏嬛從未由衷地感到如此刺骨的恐怖。
溫枸橼帶着葶苈和趙晗青回來時,已是四更天,雪還在下。“冷冰冰的,你們趕快回房休息。”她催促道,“天亮了,不是還有祝家的人要來麽?”
葶苈又問:“那一姐你呢?這麽晚就別回客店了。在這裏歇息,天亮了再走也不遲啊。”
溫枸橼轉念一想,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也罷,那老泥鳅沒我也耐得住寂寞。我去跟你二姐夾暖睡覺好了。”說着就興沖沖地往嫏嬛房間走去,卻在到達房門的那一刻吓得目瞪口呆——“焉知?”
葶苈和趙晗青忙上前一看,只見門窗大開,滿屋飄雪,卻不見嫏嬛人影。
其餘人聽見外頭騷動,也紛紛起身查看,可翻遍了整間屋子,也找不到嫏嬛半根頭發。
“紀莫邀,嫏嬛是在我們回來之前就不見的,你可覺察到什麽異樣麽?”
紀莫邀搖頭,目光停在窗臺下的牆上——“這個人來去如鬼,就算你和師叔都在,也未必能先知先覺……”他蹲下,指着牆上一個小字,“她用手指蘸墨在牆上留下記號,對方估計身在窗外,因此不曾察覺。”
溫枸橼湊上前一看,見牆上倉促地寫了一個“尤”字。
“紀尤尊。”她臉色頓時慘白,一手扯住紀莫邀的衣領,喝道:“既然是你老子擄走了焉知,那你就算賠上性命也要給我救她回來。”
“正有此意。”溫枸橼一松手,紀莫邀便轉身問趙晗青:“塗州城內聞名的佛寺都有哪些?”
趙晗青答道:“塗州佛寺衆多,一時難以盡數,若說最聞名的,當屬竹蔭寺。”
溫枸橼不解,“怎麽突然問這個?”
紀莫邀冷笑,“說來你恐怕不信,家父自幼篤信釋教,無論歷經何地都會尋僧訪寺,也喜好寄住佛家園地。能喬裝成足以亂真的和尚,又将令尊安置在戒癡寺中,皆非偶然。小青,勞煩指路。”
趙晗青道:“竹蔭寺就在西面的駝峰山上,是一個比丘尼道場。”
紀莫邀令孫望庭備馬,“那我先去那裏。若尋不到,也方便問下一個去處。”
“等一下,紀莫邀。”溫枸橼s喊住他,“不如叫上你師叔,我們一同行動。”
“不要。”紀莫邀制止道,“他帶走焉知,不外乎是想見我。留在這裏等我回來,總比被他傷到要強。”
“可若是打起來,你一人之力怎麽保護她?”
“聽我說,溫枸橼,若是我一個人出現,他還未必會動手。但如果見到一個生面人,他必然視為挑釁,非要開殺不可,到時我更加無暇保護焉知。他既然要見我,我就只能一個人出現,你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你真的擔心她,就要相信我能帶她平安回來。”
溫枸橼聽他如此肺腑之言,便暫熄怒火,攥着他衣袖,叮囑道:“焉知是我命根,你說話要算數。”
“我去去就回。”
紀莫邀策馬奔入淩晨風雪之中,頃刻沒了人影。
姜芍倚在門邊,過了一陣才問:“焉知是嫏嬛的小名麽?”
溫枸橼扭過頭來,“是,怎麽了?”
姜芍眨了眨眼,“沒什麽,只是剛才突然聽他這麽稱呼嫏嬛,有些錯愕罷了。”
蒙眼布除下的那一刻,嫏嬛發現自己倒在一間禪房之中,房中立着一尊目光呆滞的觀音像。
就在她正對面的地上,躺着一個赤條條的沙彌尼,目測不過十四五歲。
燈火昏暗,但嫏嬛隐約可見女孩身上的淤青。
紀尤尊從後方上前,撿起地上沾血的僧袍,丢到沙彌尼身上,低聲道:“出去。”
沙彌尼掙紮着将僧袍披上,扶着牆離開了。
嫏嬛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失控哭泣。
紀尤尊低頭望着她,“自摩雲峰一別,二姑娘與‘貧僧’也許久未見了。一切可好?”
嫏嬛緩緩坐直身子,問:“你将我父親藏到哪裏去了?”
紀尤尊忍俊不禁,“二姑娘真是痛快之人,開門見山……”他頓了頓,“你怎麽眼神迷蒙,是燈火太刺眼,還是你覺得蒙眼更刺激?”
嫏嬛立刻瞪眼重複道:“我父親在哪裏?”
“二姑娘,我就算告訴你,你難道能趕在我之前,将他救出來嗎?”
“你到底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麽?”
“你真多問題。”
“七年間找不到的答案,難道抓了我就能得到嗎?”
“夠了。”紀尤尊冷冷地打斷她的話,“我更喜歡安靜的女人。”他順手點燃一根長蠟燭,在嫏嬛面前單膝跪下,“溫言睿對自己的三個兒女總是贊不絕口,尤其喜歡誇耀你的才智,所以我一直很是好奇……”他突然将嘴湊到了嫏嬛面頰邊,“現在看來,你頗有令堂之風,都是讓人欲罷不能的才女啊……”
那一刻,嫏嬛的思緒凍成了冰封的枝節,幾乎刺穿她被悲憤所麻木的頭顱。那份鑽心的痛楚,又如剝皮削骨,無法言喻。自從父親哭訴母親慘死之日起,她腦中總會不由自主地反複想象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到底也只是被悲痛渲染過的幻想,不切實際。而現在,仇人竟在自己耳邊用如此淫穢的字眼回味母親的種種,所有無處排遣的喪親之痛,在那一瞬間突然變得真實而具體。
就是這個人。
嫏嬛的雙眼像是墜入無盡深淵,找不到一絲生氣。
是這個人淩辱了我母親,令她含冤自盡。
她空洞地望向前方,倒吸一口涼氣。
是這個人……
有很多話堆在舌尖,她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二姑娘,在想什麽呢?”
嫏嬛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勇氣,扭過頭直視他——“你為什麽想知道?”
紀尤尊幹笑道:“令尊是個充滿弱點的人,你似乎比他更加淡定。”
“一個這麽多弱點的人,也讓閣下無功而返七年之久,真是辛苦你了。”
紀尤尊一聽,“唿”地将嫏嬛推倒在地,再用鞋尖托起她的下巴,低聲道:“我還沒動手,你尚有喘息的機會。這時說兩句刻薄的話,讓自己心裏舒坦些也無妨。但你真以為,我會怕你這點小心機嗎?”
嫏嬛冷笑,“閣下不曾回答過我一個問題。無憑無據,我不敢妄加揣測。”
“就會嘴硬,這點跟你母親也挺像的……”他将腳收回來,細語道:“自以為是的女人也有可愛之處,我不讨厭。你說犬子在這一點上,是不是确實有些像我?”
嫏嬛一臉困惑地望着他。
紀尤尊又道:“你們兩個性格也有些像,我還以為他不喜歡和同類人相處。”
嫏嬛道:“你能不能不要将你兒子和自己作比較?”她見紀尤尊眉間有疑色,便滿眼鄙夷地解釋道:“陰溝毒蟲,憑甚自比九天神龍?”
俗世多艱,沙門有險。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