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仙子
天元宗掌門居所
手中茶湯散發出淡淡的氤氲香氣，戚惠遠抿了一口茶，心不在焉地擱回了梨花木桌案上。
“人可都安頓好了？”
“回掌門的話，已經安排好了。神女不喜人服侍，因此我們只是派人遠遠守在殿外。”
戚惠遠自顧自說道，“确實是年少輕狂，可誰叫祂是……上界的，那一身仙氣，可做不得假啊。”他的指頭上豎，心腹只是噤聲聽着，多說多錯，不敢忖度。
半晌，心腹猶豫着附和道：“況且，弟子聽聞祂建造藏書閣，還親自為人點靈。神霄宗如今是能人輩出，弟子如雲了。”
戚惠遠掀起茶蓋碗，氣定神閑一笑。
“神霄宗能倚仗神女如此蓬勃發展，我們又為何不能屈膝讨好一二。”
“探聽消息一事，你們盡快去辦。”
杯中茶水将盡，只漂浮着碗底的些許茶渣，悠悠沉降，像枝頭被風吹落的樹葉。
……
……
宣菱并沒有沾枕便睡，她如今是元嬰修為，哪怕數月不眠也不會有一絲困意。只是習慣性地在榻上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将被子攪的一團亂，眼眸仍然一片清明。
她盯着手心裏的一塊玉符，嘗試遞入一絲靈力，玉符上镌刻的複雜陣法倏忽間被點亮，白色光芒籠罩住了宣菱的面龐……
視界恢複清晰，環視四周，群山連綿，山峰聳峙，這裏應該就是玄機峰。
她正站在一處山峰較為平坦的坡地，樹木蔥茏，其中掩映一座洞府。
從竹林穿行而過，月光下的葉影婆娑，寂靜得只能聽見宣菱的腳步聲。
洞府內設有結界，宣菱握着玉符的手輕觸那層屏障，便融入其中。天元宗首席長老的洞府，并不像想象中的貝闕珠宮，只是坐落在竹林中的幾間清雅房屋。
伴随着微微的嘎吱聲，木門由外推開，月光傾瀉了一地，屋內沒有燭火，宣菱看不分明，只是依稀辨出榻上微微凸出的人影。
走近了，才看出正是戚衍。他的狀況奇差，眉頭緊鎖，烏發被汗水打濕黏在臉頰上，襯得膚色愈發蒼白。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溢出一些夢中呓語。“不……”
宣菱俯下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戚衍依然沉浸在夢魇中，神色越發痛苦。
【系統，戚衍這是怎麽回事？】
【他并不是陷入了普通的噩夢，而是被自己的心魔纏住了，如果不能及時醒來，會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宿主大人是想要喚醒戚衍嗎？】
【我做不到視若無睹。】
【可戚衍并不是宿主從前喜歡的那個人呀，他只是任務世界中的一個……】
【我知道，只當個安慰也好。】
系統在她身邊漂浮，帶來一絲熒光，小小的光團看不出五官，卻有一塊地方皺了起來。宣菱嘆了口氣，旋即施展了【三級幻術】中的“入夢”。
宣菱睜開眼，便看見一片光潔的脊背，被昏黃燭火烘托，似一塊暖玉。
宣菱背過身去，輕輕喊了聲，“戚衍？”
少年上藥的動作一頓，耳邊響起一道久違的聲音，他有些不确信地問，“是淑女麽？”
他草草披上外衣，一雙琉璃目直勾勾盯着宣菱。
“是我，叫我宣菱吧。”宣菱眼睫低垂，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平整紋路，指尖不經意滑過少年胸前幾寸肌膚。
“淑女總是忽然而至。”他聲調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
宣菱晃了晃沾血的指腹，挑眉道：“你不也總是讓自己受傷？”
戚衍咬着嘴唇，這些事顯然是不欲被人知曉，然而宣菱神出鬼沒，每每猝不及防地撩撥起人的心弦。
“比試中技不如人罷了。”他不欲多言，宣菱卻敏感地捕捉到事情另有隐情。
她暗中詢問系統，得到系統扭扭捏捏的回複。
【戚衍确實是在門派比試中受的傷。他的修為一騎絕塵，但他不願意對同門下死手，被對手抓住機會刺向了命門，幸好他躲閃及時，才保住了性命，因此受到了師父斥責】
少年昂首，話語從他口中說出少了幾分咄咄逼人，只叫人望見他澄澈的金眸。
“淑女究竟是何人，又為何出現在此？”
“你權當我是牙仙子吧。”
“何為，牙仙子？”戚衍不明，微蹙的眉頭下一雙盛滿疑惑的眸子，像是會說話。
宣菱笑道：“牙仙子就是替人實現願望的。”
“我們小衍有沒有願望？”
她極其順手地捏了捏戚衍的臉頰，少年還帶着一點嬰兒肥，一如想象中觸感柔軟有彈性。
戚衍低頭，手中握着的一片衣裳布料早就皺皺巴巴，掌心沁出了些汗微微濡濕。
“一時之間想不出。”
并非沒有願望，而是他的那些心願，難以啓齒。
宣菱思忖了會兒，彎了彎唇角，“我知道你是個仁善的好孩子，我為你留着。”
不消片刻，戚衍剛才草草包紮好的紗布上又滲出了星點血漬。修仙之人身體強健，一般的外傷并不易崩裂，想必戚衍的傷口不淺。
宣菱執意要替他再換一遍藥，小人兒推脫不得，只好紅着臉看她解開自己的衣帶……
指尖輕挑，衣袍滑落至肩頭，橫亘在如雪肌膚上是個煙頭大小的刺穿傷，距離心口只有一寸。
蘸了傷藥的指腹甫一碰觸，便激起細微顫抖，像是覺得冷，戚衍的手緊緊拽着衣袍。
宣菱湊近，在傷口上吹了口氣。她憋着笑，最終還是沒說出那句痛痛飛走了。
戚衍垂首，宣菱湊的很近，青絲垂順而烏黑，發尾輕輕掃過他膝頭。戚衍沒來由的想到貍奴尾巴。
他整個人的皮膚都透着一層淡粉色，宣菱很難忽視，她聽見戚衍道，“男女授受不親……”
宣菱不以為意道：“我現在可比你大多了，算是長輩。”
她繼續逗着人，攥住少年一绺長發繞在指頭上把玩，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甜香味，好似挂着露的橘花。
宣菱語中帶笑：“我從前認識一個人，也像你一樣古板。”
思緒紛飛，宣菱眼前又浮現出那個溫潤守禮的大家公子，後來的青衣文臣。不知還有機會再見斐璟他們麽……
戚衍忽然道，“敢問是哪位仙君？”
“……總不可能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他長睫低垂，落下一片陰翳。
宣菱卻從中品出點酸味，朗然一笑，“是凡夫俗子。”
戚衍微怔，胸中的鼓噪聲音漸漸平息，一身熱意也随之冷卻下來。
他以為自己是特殊的，卻不想牙仙子一時興起，便可以下凡關照許許多多的凡夫俗子，也這般親近交談，他和那些人在她眼裏別無二致……
宣菱的視界猛然被空白填滿，旋即兩眼一黑，像是被人踹了一腳後心，意料未及地被驅逐出了心魔境。
【系統，這是怎麽回事？】
【大概是戚衍心情波動太大，心魔境不穩，就自動把宿主大人排除出來了……】
宣菱實在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話觸動了少年，恍恍惚惚猶在夢中。
【宿主，戚衍醒了！】
宣菱聞言瞥向床畔，那病弱美人撐起上身子，倚靠在床屏上，幽黑的發絲略顯淩亂，遮住了半張精致臉孔，活像個散發森然冷氣的豔鬼。
宣菱心裏的聊齋還沒唱幾句，就被戚衍的咳嗽聲打斷，戚衍掩唇輕咳，眉宇間還萦繞着淡淡病色。
再度望向宣菱的眼神，已然冷靜自持。
“在下心魔發作，多謝仙子相救。”
“哄孩子的說辭不可當真，仙子究竟是誰？”
他簡直算是宣菱遇到的最愛刨根問底之人，宣菱反問道：“初見時你撐傘而來，還贈我玉符引我來此，我以為你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算出了一部分。”他搖了搖頭，始終緊縛在他身上的枷鎖松動些許，講出一切後，他有着雲淡風輕的自然。
戚衍晉升大乘期修士以來，隐隐有感，将來會有一段情劫。戚衍并不畏懼，他利用占蔔之術，算出情劫乃是方外之人，不在此間。
本以為是自己占蔔有錯，直到近來某日，紅鸾星動于潤州方位……
初見之時，他瞥見雪中獨自行走的茕茕身影，道心便出現了一道微微的裂痕。入夢的紫衣淑女，笑意淺淺，他便從此生了心魔……
情劫的厲害之處，在于不可自抑，在于情難自禁。以無情入道，反噬尤甚。
宣菱聽完不知該作何感想，垂袖漠然立在原地，耳邊只有風帶來竹葉的沙沙聲。
“心魔無知，是我少年執念所化。”他頓了頓，“仙子若沒有那個心意，為何要撩撥人家？”
月光落在戚衍的面頰上，宛如凝起了一層霜雪，在彼此之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壁障。
“吾确實是方外之人——吾名宣菱，千年前飛升仙界，法號玉清神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