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素禾——!”喊聲突然自某個地方傳來,将在香息湖邊駐足的神女驚醒。她心裏當真是驚了一驚,心裏知道這個人是在喊自己,可又覺得他喊的其實是別人。
然而這個喊她名字的人恰恰不是別人,而是自小同她一起長大的人,她擡起頭,便看見一張清秀的少年面孔,鼻梁上微微浮着一層單薄的汗意。
“栖玉,你來見我麽?”她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少年不知是不是長途跋涉而來,他看起來是有那麽一點兒風塵仆仆,栖玉在宮裏一向不大受人重視,她知道他呆在王宮裏不自在,過去的時光中,她常是出于某種同病相憐的原因而對他多加關照。倘若知道這種關照會讓栖玉對自己生出一種特別的情愫,或許她當時會離他遠一些。
以前她并不太懂這個道理,可是現在,她忽然對于過去有那麽一點後悔了,為何?也許是因為她有了喜歡的人罷。
栖玉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他手裏握着一塊白色的汗巾,神女低下頭,注意到栖玉的袖子不知什麽時候被劃出了個大大的口子,而栖玉大抵真的是靠着兩條腿走過來的,鞋底盡是密密麻麻的碎草還有泥土。
雖是一個神族公子,然而此時的他看起來着實是有幾分好笑。
她不知為什麽當着他的面笑出聲來。
笑聲飄蕩在湖面,一尾大魚迅速地沉下了影子。岐山的神女甚少會這樣不講規矩,突然放聲大笑,年輕的神族少年不禁是慌張了。
“……”他此時似也發現了自己的狼狽,面上浮出幾分赤紅,“素、素禾,你是在笑我麽?”
這個名字聽着常令她有些恍惚,直到看見少年可憐巴巴地瞅着自己,她終于反應了過來,拍了拍少年的肩,說道,“你不會是從王宮一路走到山上來的罷?這麽遠的路你就不知叫人送你過來?”
栖玉站在一塊離她近些的蒼青石頭上,蹭了蹭鞋底的泥,低頭解釋道,“我只聽說王後迎你回來了,只是我大概知道得太晚了,去找你的時候又聽說你回了天祈山,這才請大祭司讓我來見你。”
“……我畢竟不是王宮裏的人,你也知道,我……”
栖玉乃是為求庇護方才來到岐山,照月之山在十年前發生了一場宮廷之亂,據說栖玉的母族參與了一場叛亂,栖玉并非是他父王的唯一一個繼承人,作為一個勢單力薄的公子,在照月山自然很難生存下去。乃是照顧栖玉的一個奶娘與岐山王宮有幾分淵源,便将他接到了此處。
其實她知道,栖玉的奶娘并無什麽大的身份,不過是母親認為照月山鬧得天翻地覆,留下栖玉興許他日會有用而已。
母親歷來高瞻遠矚,這是她所不及的。她心裏對這個年輕公子有些關照和同情,卻并無太多同他閑聊的心思,嘴裏低低回了一句什麽,便是轉頭看湖面去了。
靛藍的湖面清澈如一大塊不含雜質的美玉,唯有掠過湖面的幾絲漣漪讓人知道它原來是極為柔軟的。
風景很美。
栖玉不由得問她為何一直在這。她踮了踮腳尖,漫不經心地回答,“等時機。”
上回錦辰與她說了下到湖心去找一具懸棺,那懸棺裏有個曾經拯救了岐山的女人。她依言費了一身法力,那日潮水倒漲,水中難行,她好不容易到了水神殿,又自水神殿去到深海,可惜,卻是沒有尋到那具傳言中的懸棺。
當時錦辰帝君就站在她身邊,只說,“興許不是時候罷。”
她便問,“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
錦辰帝君并不是個好賣弄的神仙,聞言便很是文雅地很實在地答道,“她早已醒來了,只怕是不願見到我。”
“下次你趁着潮水平息的時候來,我不跟着你,若遇到為難之事,便吹奏這把玉簫。”說罷,将他手中那管白玉簫遞給了她。
此時袖子裏抄着那只簫,她估摸着這水如此風平浪靜,大約時機已到。可身邊又有個礙事的家夥。。“栖玉君——”,轉頭喊了一聲,栖玉眼巴巴地朝她望過來,一雙眼裏盡是期盼。
她忽然有點不忍心将這樣可憐巴巴的少年一掌打暈,于是告誡他道,“我有事下去一趟,你千萬莫來尋我,記住無論出了什麽事都不要來,我自有我的準備。你懂麽?”
栖玉呆了一瞬。神女一雙秀瞳放出堅定意氣的光,風吹起她白衣裙上的紅色絲絡,更顯得身姿端正窈窕。
素禾少有這麽果決幹脆地同他說什麽,即便是遇到難事,也起碼會同他好商好量。此時語氣如此嚴肅,莫非她遇到了什麽大事?
然而他自然是不會違背素禾的話,還未考慮清楚就已經點頭,“好……”
一個好字出口,就見湖面撲通一聲浪花飛起,那道熟悉的少女身影已是消失在了水波之中。
“好,若是你無事,我自然聽你的,若不是,我怎會随便丢下你呢。”未說完的話只在少年的呢喃聲中,神女已經跳下水中,自然聽不見這話,也看不見那少年眼中失魂落魄的憂心。
水神殿近在眼前,這是一座看起來已經荒涼了許多年的神殿,其上立着的水君形象依稀有些像是她們岐山的先祖。看來這麽多年,岐山的後輩已經忘了此處還有這樣一個祭拜的地方。
她推開兩扇門,此時已是非常駕輕就熟,殿後有面光滑的石鏡,踏過石鏡,一路順水而行。
上次來的時候有人相伴,她注意到錦辰帝君随手便将此地映得光亮,她沒有這樣的法力,此時從袖子裏摸出一只火把,好在這只火把勉強也能照亮前路。
沒人猜到她其實是并不抱什麽期望的,只不過旁人交待的事總是惦記要完成,她下來的時候已經想好了,這次多半不會順利,就當多踩一次點,下回說不定就歪打正着碰上了。畢竟西海浩大,想尋一個人的痕跡談何容易。
心裏松懈,便是轉着眼睛随意将海心周圍掃了一掃。火光卻是忽地掃到了一個黑沉沉的物事。
“……!”她起初以為是錦辰口中的那具棺材,屏住了呼吸将火把擡起了幾寸,便見那黑沉沉之處卻泛着幾分隐約的奇異流光。
火光居然能映在上面,且火光之下好似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走到近前,黑色布料如發絲般柔軟,原是一塊黑色絲綢,且不是尋常的絲綢。
她擡起手,輕輕将那塊綢布扯了下來,一邊感嘆這塊布好像一件能裹住三個人的外袍一邊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了眼睛。
在她的眼前,那懸棺正正躺在海床中間,因這海床恰高低不平,懸棺果然是半立于海床中心,令人驚訝的并非是它居然能穩穩當當地立在面前,而是,這是一具好似被神光生生劈出來的水晶棺材。
渾身流淌着奪目火光,邊角處卻似極其鋒利,好似幾刀劈完沒來得及修整就急忙将人安放進了裏面。
這便是錦辰帝君所說的那具懸棺,當真是巧奪天工!
……作為出身岐山的神女,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被這種場面吓壞,可不知為什麽,掀開那塊黑布之後,她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顫抖。
帝君說西海葬着一個女子,這個女子也許會成魔,他希望她能喚醒她……
她覺得這并不是一樁很難的任務,可是看到這個女子的一瞬間,卻是猶如身處水深火熱裏,她驀然感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與炙熱。
世人皆知,她是岐山神女素禾,可這一刻,她卻覺得,她看到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往前走了一步,那個閉着眼睛的女子好似沉睡了一萬年,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擡起手,往前觸到冰冷的水晶鏡面。
指尖很涼,她的手指觸摸到了一塊鏡子,而後,便看見一縷流光似的魂識從面前女子的身上飄散而出。她腦海中立時響起了兩個聲音。
“素禾、素禾、素禾……!”,仿佛有人在喚她的名字,然而随即響起的卻是另一個深沉的聲音,呼喊的卻是斬釘截鐵的兩個字,“長清!”
長清是誰?
她腦中混混沌沌,驀然爆發出一股劇烈的疼痛。好似靈魂被撕裂一般。
迷茫之中,巨大的難以形容的力量仿佛生生地撕開了她的皮肉,她的手離開了那只鋒利的水晶棺材,跌跌撞撞不知往何處行去。
只聽得轟然破碎的陣響,接着仿佛有什麽東西倒在了地上。她在意識消失前攥緊了手中的笛子,只來得及喊出兩個字,“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