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命難求 - 第 19 章 章

第 19 章

睜開眼時,長清看到一座宮殿,朱紅的漆木,碧琉璃繪月桂雲紋的宮燈。燈火暗淡如豆,十分朦胧。她轉動眼珠,在距離自己不過七八尺的矮榻邊看見一個昏昏欲睡的綠衣小宮娥。

她呆了一會兒,心裏很是不合時宜地想,人說死前會憶起自己的一生,便如走馬燈一般從頭開始。此刻默然無語地瞧着這座宮殿,及這個宮娥,她想,她也死了?

不然,怎麽會回到在霧月山的時候。

碧色的琉璃燈映出窗外黑得深沉的夜,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些頭痛。

這陣頭痛還沒發作出來,那小宮娥已是一個輕輕的哈欠驚醒了。待得驚醒之後,連忙走到長清身邊來關切她。

替她攏了一攏被角,問,“娘娘,你可是睡得不安心?”

今天白日裏,娘娘按規矩去殿下的宮裏請安,被近日受寵的白榛夫人瞧見了,白榛夫人出身高貴,見到娘娘半點不放在眼裏。還說宮裏人人都知殿下不待見她,娘娘若有半點自知之明,就不應該出來丢人現眼。

這番話說得極不客氣,且半點也沒避着宮人。幾乎在場宮娥聽了都偷偷竊笑,朦月一向心大,也不禁覺得丢了面子,險些就替娘娘和那白榛夫人吵一架。

可最後她還是忍住了。不為別的,她們娘娘不過是個凡人,身在神宮沒有依仗,那白榛夫人的父親乃是神君手下的得力幹将,因而一進了宮,便頗受殿下恩寵。

就連白榛夫人養的那只威風凜凜的神獸九頭犬,都常日能在宮中自由出入。

而他們的娘娘平時卻很少能出宮。沒別的緣故,只因宮裏的人都不待見從凡間過來投奔夫君的娘娘。

霧月的臣民皆知,按娘娘的身份,她是決然不能嫁給神君的,且一來就當上了太子妃。——只因她說自己和殿下有婚約在前,殿下曾經得她救過一命,因而答應娶她。

殿下是為霧月之首,那時正要繼承君位,一言既出,自然是履了諾言,将娘娘娶為正妻。

這樣的事,朦月覺得本該是件知恩圖報的大好事,可霧月這個地方,歷來皆是神族的後裔,神族并沒和凡人通婚的規矩,由此對于娘娘,自然也就是多有偏見。

甚至阖宮上下,都不願意給娘娘一個好臉色。

娘娘苦悶已久,今日躺在床上久久不睡,想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朦月心裏想了許多,好容易才睡下,卻也睡得不安,不禁去關懷長清,同時準備熬夜煮個安神湯來給長清喝。平日,一旦她睡得不好,朦月便會去煮安神湯。

今日朦月也打算去,可剛走半步,卻是被長清拉住了。

面前娘娘披散着一頭瀑布似的黑發在肩,愈發顯得清麗白皙的臉頰小巧柔潤,眸光清亮,神色安然,看不出幾分傷懷悲苦,但她的神色卻是奇怪。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盯着自己,仿佛在思量什麽一般。朦月思忖着問,“娘娘,你可是一個人覺得怕?”

宮裏的婢女此時都睡下了,唯獨朦月歷來被長清信任,得以睡在她的殿中,此時朦月準備硬着頭皮去叫上一個人來陪長清。免得她一個人害怕。

卻聽娘娘出聲道,“我掐你一下,你要是痛就對我搖頭,要是不痛就對我點頭。”

雖不知為什麽娘娘提出這麽一個讓人不解的要求,朦月還是下意識沒反對,只是小聲道,“娘娘,你是做噩夢了不是?有些分不清現在是什麽時辰?娘娘,恕奴婢誠實地說,你也可以掐你自己的……”

長清垂着眼睛,嘴唇動了動,掐我不管用,我痛也未必醒得過來。說罷,擡手在朦月的胳膊上擰了一下。

朦月呆呆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依稀劇烈地放大。長清問,“你可痛否?”

見她不動,想着是不是還要再掐一下,忽見兩滴碩大的淚便在朦月眼裏砸出來。朦月悲憤地抿着嘴,悲憤地看着她,最後悲憤地說了一句,“娘娘,你的力氣什麽時候這麽大了,你掐得奴婢好疼啊!!”

“……”

前半夜,長清給朦月敷藥按摩,總算哄得她哭哭啼啼睡下。後半夜,長清托着腮坐在床邊,心裏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最後,她覺得自己約莫揣摩出了一個情況。

她并非是在做夢,抑或是死前走馬觀花回憶起了舊事,而是她不由自主回到了自己在凡世歷劫的時候。

說是莫名其妙,其實也有來由。

從她在苦海遇到羽衣差點死到臨頭被師父帶回了天上,到她讓明堯替自己隐瞞下界之時去蓬萊求鲛珠,最後頂替東耀來到西海,結果卻在進洞房沒多久便突然遭遇了怪事,明擺被人施法困在照月山上。長清現在終于明白,那位照月山的栖玉神君——多半是醞釀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陰謀。

他求娶東耀說不定正是因為照月山已然出了事故,而東耀要麽是有他需要的東西,要麽是可以助他成事。因而大操大辦了一場婚事,将東耀迎來了西海。

結果途中出了岔子,東耀被敖烈給叫走了,因此來的不是東耀,而是她。——東耀父母遠在蓬萊,若是東耀來了,自然不知她如今遭了難。而來的是自己,當時她還不知自己中招,只聽半空中隐隐傳來一個人聲,是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在叫她。幸好應了一句,是以錦辰來了。

若不是錦辰及時地下來尋她,說不定她現在不知是死是活。

“多虧了師父。”只不過那栖玉究竟是要做什麽呢?

長清還沒有和栖玉真正會面,并不能從栖玉口中拷問出他懷揣的陰謀,但此時,她确認這個栖玉神君定然不懷好心。可惜如今神魂穿梭,居然進入了在凡世的時候。她想找栖玉問個清楚明白,現在也沒有機會了!

當然,要找栖玉對峙,也并不是全然沒有機會。

長清深知颠倒之境之所以颠倒,便是因為此境一旦開啓,便會出現操控之人也無法想象的異數。她只要想辦法走出颠倒之境,便能夠見到栖玉,說不定還能阻止栖玉的陰謀!

可是……如何才能走出颠倒之境呢?

昔年她在山上和浮黎論道,自然以她的資歷,便是聽浮黎論,而她不住地問為什麽?為什麽這個道它是這般而不是那般。浮黎便同她說,有時候,道也可以是那般而不是這般。

因道這個字一旦出口,便未必會表出它的本意。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正如是也。

浮黎還打了個比方問她說,如若一個困局你沒法走出去,那麽你應該怎麽辦。

長清年輕氣盛,笑說,為何走不出去?既是局,總能走出去。人真正走不出去的,不是旁人的局,而是自己的心。所謂,自以心為刑役,便是如此。

想着想着,不禁從床上拍案而起,颠倒之境,不足為懼,要從此境走出,首先,便不能沉浸其中,以心觀心,靜觀其變,定能找到離開的法門。

……

第二日,長清很晚才從床上爬起來,她昨日思了半夜,幾乎五更方才睡去,所以起床的時候,差不多已是日上三竿。

霧月這個地方天氣不好,平日裏不是陰雲彌補,便是刮風下雨,偶爾出個晴光,又不過一時三刻,所維持的時間甚短。因此,到了日上三竿的時候,宮裏已是熱熱鬧鬧了好些時候。

長清起床,估摸一下時辰,心知這一天已經過半,她也不打算出門,便是洗漱過後随意吃了點膳食。

霧月神宮經年的菜式不大合她的胃口,長清做凡人的時候喜歡熱氣騰騰的吃食,這霧月山的菜只叫人覺得冷冷的,她随便吃了點,便是殿裏殿外轉了一圈。

從前在這裏,她時常打不起精神,因沒人能幫她,她一個人頗有些自生自滅的意思。

葉岚為了神君的面子娶她,卻又沒把她當作真正的妻子,她一時想到在雲山時的過往,一時發覺自己好像永遠也出不了這個囚籠,便是心灰意冷,即便受了他人冷嘲熱諷,往往連反駁都覺得沒意思。

她這段時日,正是頗像行屍走肉般,避居在自己的冷宮裏。

長清隐約記得,在衆人都看出了葉岚并不喜她的這段時間,她遇到了兩件格外深刻的事。其一,是她受人欺騙,誤以為葉岚召她入宮陪伴,她懷揣着一顆動蕩不安的心去了他的寝殿,結果撞見他與那位壓她一頭的白榛夫人郎情妾意。當下幾乎心碎了一地。

另一件事,則是長清竟差一點被餓死在冷宮裏。

其實凡人的命運便是這樣,不由自主,被人所愛便歡喜,被人所棄便傷懷。

此時重重吸了一口氣,她倚在宮柱旁,面上表情平淡,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好在她度過了這道劫難,不會因為葉岚愛她或恨她就喜悅和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