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上)
宋蘭臺此時的模樣看起來頗為狼狽, 原本風度翩翩的清雅姿态不再,身形消瘦不少,竟像是吃了不少苦頭。
幾乎是在看到白清歡的第一時間, 宋蘭臺便面露喜色,下意識地往她的方向走了兩步。
只是終究還是看到了她身後跟着的段驚塵,他的笑有些無措地僵在嘴角,最後站穩了身形, 半是落寞地朝着這邊拱了拱手算作問候。
“你……你們沒事就好。”
聽聞消息的醫仙速速趕來, 拎着寶貝小徒弟看了又看, 确定醫仙谷未來的支柱無事後,這陣子板着的老臉才算露出點笑意來。
“好好好, 你這回沒再冒冒失失又跑回寒淵,也算是好事。”
宋蘭臺依依不舍地把視線從白清歡身上收回, 低頭回話:“我知道我修為不足, 貿然再去寒淵恐怕只是給師父添麻煩,适逢司幽國生變,我便去行醫救人了。”
他看向白清歡, 還想說什麽, 可是醫仙已經笑呵呵地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
“走, 為師正好在煉制丹藥,你去替我打下手, 順便仔細說說近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宋蘭臺不好拒絕, 只能戀戀不舍地被帶離此地。
倒是空昙還是和當初分別時一模一樣, 依然是那身略顯破爛的僧衣,神色安寧且悲憫。
眼見白清歡和段驚塵露面, 他雙手合十一拜。
“許久不見了,兩位。”
白清歡怔了一下, 小和尚模樣沒變,只是她卻察覺到後者周身的氣息與在司幽國時截然不同了,若說昔日的空昙還是一條活潑生動的潺潺溪流,那麽如今便是深沉且包容萬物的大海了。
她心念一動,輕聲問:“你這是修為大成了?”
他垂眸溫和開口:“輪回不止,修行無終。”
白清歡同樣溫和:“小和尚,說人話。”
方才還露出大師姿态的空昙抖了一下眉毛,很快就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些羞澀地笑道:“過去這陣子,我恍恍惚惚想起來諸多前塵舊事,也記起自己數次輪回的經歷了。按照師父們的說法,我這是在慢慢修成正果,要成為真正的佛子了。但是我自己倒是沒什麽感覺……想來還得再修煉些年頭呢。”
看到這熟悉的傻笑,白清歡也忍不住彎了彎眼。
“我原本以為你修成正果之後就要變得和那些老和尚一樣,日日板着臉訓人說什麽清規戒律,也要指着我的鼻子罵我妖女呢,現在看來倒是不用擔心了。”
空昙一聽這話,雙頰漲得通紅,連連擺手:“師父們那是……那是……而且白長老與我乃是故交,又有救命的大恩,我怎麽能罵你為妖女呢?”
他磕磕巴巴想要解釋着,不止是白清歡,便是段驚塵的眼底也露出了笑意。
“好了不用急了,知道你沒有惡意。”
白清歡和那些老和尚們不對付,但是同空昙相處倒是愉快,并不想為難這個好友。
空昙如釋重負,總算安定下來,認真同兩人解釋道:“雖說我歷經了多世輪回,但是這一世和兩位共處的我也還是我啊,所以我也不敢更不會罵白長老的。”
最後這句他說得真誠又小心,就差舉手賭咒發誓了。
聽到這話,在邊上觀望的刀疤終于滿意,挺熱情地叼了一把椅子過來請小和尚坐,讓空昙高興又惶恐地對着細犬拜了又拜。
白清歡正色問:“好了我明白了,話說回來,你怎麽突然來了此地,司幽國究竟出了什麽事?”
提到司幽國,小和尚清秀的眉也逐漸攏起,方才羞澀腼腆的表情漸漸變得沉重起來。
“我本在司幽國超度亡魂,順道帶着那些在生靈祭壇中活下來的施主們重整秩序,雖說期間也有不少曲折,但好在司幽國的民衆大多堅韌團結,甚至還自發重組了大軍,又以民意推舉了一些才能兼備者管轄各地,一切倒也算得順遂。”
只是空昙無奈嘆了口氣,話鋒一轉。
“只是在不久之前,司幽國中隐約有地龍翻身之狀,起初我們都以為那只是尋常的地動,所以只是遷走了那片區域的民衆,然而數日前的深夜,卻發生了一場大難。”
他頓了頓,眼中露出沉痛之色。
“司幽國的都城之中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地動,整個都城幾乎在一夜間化作廢墟,死傷者無數。若非宋長老帶了醫仙谷的弟子在南荒采藥,趕來得及時,狀況怕是更加慘烈。”
段驚塵忽然開口:“那地龍翻身可是有什麽問題?”
“的确沒那麽簡單。”空昙凝重回答:“我一開始也以為這是天災,後來才發現在都城的裂隙之中竟然出現了不屬于人類的血液,可是我觀其氣息又不像是尋常的妖獸,後來還是宋長老出面辨別了一下,他曾在醫仙處見過萬般煉藥靈材,他說那像是……龍血。”
最後那個詞道出之後,白清歡和段驚塵的面色同時怔住。
“龍血?!”她眼眸逐漸垂落,喃喃道:“這世間,早就沒有龍族了啊……”
“我們也覺得奇怪,龍族怎麽會出現在司幽國?”空昙解釋道:“正因為此事重大,所以我們不敢耽擱,留了其他醫修在司幽國救人,我們則是追蹤着那道氣息直到此處。只是沒能找到那詭異的兇手,倒是遇到了諸位。”
原來如此。
白清歡看向段驚塵,她腦中有個不算好的猜測。
“你說,逐星真的會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應……應臨崖身上嗎?”
她和逐星接觸并不算多,可只是當初在幻境中的第一眼,就知曉這個女妖将擁有何等的傲骨,而後逐星的表現也确實如此。
短短百年,她就從籍籍無名的妖部小妖變成了戰神身後最強大的妖将。
尚且弱小時就敢昂首質問諸多上仙的人,難道真的會把希望放在一個幼童和一縷殘魂身上?
應臨崖當初孤身陷于妖部險境,四面皆敵,能夠騙取那些妖将的信任已是費盡心思。
應臨崖完美地僞裝成應星移,他騙過了天下所有人,偏偏沒能騙過本是最盼望應星移蘇醒的逐星。
他無法給白清歡和鳳翎洛他們帶去任何話,也無法再從逐星口中探知應星移的身軀到底被她藏到了哪裏。
鳳翎洛曾說,應臨崖猜測應星移的屍體很可能藏在羽山之中,所以當日鳳翎洛壯士斷腕,并未阻攔妖部擊潰羽山。可是現在羽山都已經在衆人眼皮底下變成了塵埃灰飛煙滅了,也沒見到應星移的軀體,所以大家都以為它還在寒淵某個未知的深處。
寒淵浩淼無邊,寒淵之水更能吞噬掉已經飛升的上仙,羽山之戰傷亡慘重,衆人已經無力搜尋那兩人了。
段驚塵這一路上倒是锲而不舍地尋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挖穿了多少雪洞冰窟,只是依然無果。
“若是應星移的屍身并不在寒淵或是羽山,而是被藏在了修真界呢?”
白清歡喃喃道出猜測,她的手按在下巴,一邊快速思索着,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地梳理着線索。
“生靈祭壇……真的只是用來讓應星移的靈魂變得強大,想要用來喚醒應星移的靈魂的嗎?”
“可是為何,為何如此浩大的生靈祭壇,血池如海,卻依然沒有喚醒應星移,反倒是應臨崖徹底融合了他呢?”
她的手驟然頓住,無聲自語:“若是生靈祭壇不是給應星移的殘魂用的……而是殘軀用的呢?”
“她不像是會認命之輩。”段驚塵言簡意赅,“此事必然與她有關,此人怕是正躲在北靈洲,密謀潛逃回寒淵。”
“不管她是否真能複活應星移,都不能輕敵。”白清歡定了定神,站起身來,當即給大師姐傳訊說了此事,又讓她帶合歡宗弟子齊來北靈洲,一道搜尋逐星和應星移的下落。
喬向溪最是了解自家師妹,對此自是毫無意見。
但是她心中還是有憂慮。
“清歡,此事重大,光是我們合歡宗怕是力有不逮,若是可以,最好還是請修真界的諸多道友一起出手為好。”
“那是自然,這不是我們合歡宗自己的事,他們豈能坐觀我們一宗賣命?天下哪有這等荒唐事。”
“可他們是否願意?”
“我管他們願不願意。”白清歡緩緩擡眸,眯了眯眼,“他們老祖宗都在我手裏,不願意也得願意。”
“那就好……嗯?”
沒有多和喬向溪解釋,白清歡快步出門尋上了那群老怪物們。
此時他們正圍坐在醫仙的小屋中面色凝重地聽宋蘭臺說着司幽國的事情,都是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怪物了,只聽着這些話,他們就已經意識到了其中蹊跷。
待白清歡走進來後,衆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小白,你……”
白清歡先朝着衆人拱了拱手,而後利落幹脆地揖身下去。
“得煩請諸位前輩出手了。”
片刻之後,神婆子先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沙聲道:“我已有近千年不曾回過修真界了,你說我那徒弟建的門派叫什麽……星算門是吧?”
“是,西靈洲第一大宗,星算門。”
白清歡說罷,像是早有預料,遞出了一塊記錄了星算門位置的玉簡。
“老婆子我知道了。”神婆子接過玉簡點了點頭,化作一道流光朝着西靈洲方向飛去。
片刻後,又是數道光芒消失在這片雪松林中,飛往修真界各處。
雲華真人取出劍緩緩擦拭着,忽然失笑搖頭:“倒是沒想到,修真界諸多門派有朝一日倒是真能齊心做一件事。”
“有何不可呢?”白清歡轉過頭看向雲華真人,眼中有真切的不解。
“各大宗門能維持表面友好便已算是不易,千百年間各宗之間愛恨情仇深重,想讓他們聯手怕是難上加難。”
她朗聲道:“同一師門者可稱為同門手足,同一靈洲者可稱為同鄉故友,當有危及一界之大害出現時,大家就是同為修真界的道友了。”
白清歡放緩了聲音,注視着被白雪覆蓋的重重山巒。
“此乃衆生之道。”
和白清歡猜測得不假,在真正危機修真界的大難降臨之時,各大宗門皆撇開了門戶之見,空空門的賊修們和承光寺的和尚們甚至也能和氣站在一起。
修真界的疆域遼闊,幾大靈洲相距甚遠,便是不眠不休趕路也來不及。
好在白清歡同萬寶閣打了招呼,有萬本利這位少主親自開口,各宗修士皆借了萬家的傳送陣趕路,短短兩日就來了八成人。
各大宗門的掌門們對白清歡的話自是心存疑慮,但是眼看着連自家的老祖宗們都對白清歡頗為敬重,他們倒也懂事起來,沒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嚷着“妖女”二字,只是暗暗想出自家祖宗口中問出緣由。
雲華真人作為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前輩,本該是由他出面來主持此次大事的。但是他這一生似乎都在為殺戮妖獸而活,對于旁的一概不知。
于是,只好落在了白清歡頭上。
近百位修真界的大能前輩齊聚于此,随便點出一位,不是某世家的隐世高手,便是哪個大宗們的掌門或者長老。
上一次人湊得這麽齊,還是為了讨伐修真界第一妖女白清歡,而這次倒換成她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了。
下方的衆人都被自家祖宗們警告了一次又一次,這會兒當然很識相地閉嘴,不敢質疑什麽。
白清歡屈指敲了敲桌子,點出兩人:“雨閑,小周。”
下方坐着的丁雨閑和小周幾乎同時起身,都不用白清歡多說,兩個人脈極多門路同樣不少的後輩你一言我一語,快速将司幽國的變故說得一清二楚,甚至連負傷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都道明了。
而後白清歡又看向李長朝:“長朝。”
被點到的李長朝聽到這親近的稱呼後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立刻起身,面龐微紅,大聲說起了北靈洲周邊的情況。
她帶着劍修們禦劍四處探查,雖說沒有明确找到逐星的下落,但也确定了她尚未越過這重重雪山逃回寒淵。
白清歡摸了摸刀疤的腦袋,後者已經懂事甩了甩尾巴,叼出一塊玉簡送到白清歡手中。
她在玉簡上方輕輕一撫,下一刻,便有整個北靈洲邊境的虛影浮現在衆人眼前。
“這是這一片區域的詳貌,同時這裏也是前往寒淵的必經之地,接下來就勞煩諸位分隊搜尋每一座山脈,勿要漏過一處死角……”
她有條不紊地下達着任務。
大部分人都安靜聽着,有人倒是心生不服,多有質疑之色。
白清歡也懶得同他們多嘴解釋,只不動聲色地喊一聲“小段”,段驚塵便像背後靈似的出現在那人身後,也不粗暴地直接動手,而是“叮”的一聲拔出天傾劍,取出白清歡送他的磨劍石,面無表情地在那人身後“锃锃”磨起劍來。
如此這般,倒是再無一人打岔了。
白清歡不由感嘆,以理服人固然重要,但是以力服人更讓人着迷啊。
待到所有事情安排周全之後,白清歡亦是頭腦略微昏沉,她緊了緊身上的厚實披風,走入雪松林中。
此時正是夜深,鳥雀歸巢,山間清寂無聲,唯有枝頭壓着的雪墜落的簌簌聲響,冷冽的風微微撲來,瞬間讓人回神。
段驚塵就站在她身側,身姿比一旁的雪松還要挺拔,與先前冷沉又肅殺的氣質比起來,如今的他氣息依然冷冽,卻自有一股蓬勃的生氣在昂揚。
白清歡呼出一口白霧,輕聲同身邊的人說話:“我記得剛認識你那會兒的時候,你總是一副活着可以,死了也沒關系的樣子。”
他偏過頭來,認真回答:“現在不是這樣了。”
“哦?覺得活着挺有意思了?”
“還行。”
“比如呢?”
他想了想,磨磨蹭蹭從手裏摸出兩個烤蛋,眼睛微微亮地告訴她:“他們送我的。”
白清歡忍不住笑,她記起這是小周巡山時掏的鳥蛋,沒想到烤了也罷了,居然還送了兩個給段驚塵。
而他還真收了。
“還有呢?”
段驚塵沒有遲疑,張口便答:“還有合歡宗後山的靈石礦也沒挖完。”
“還有,大刀門的那位大師兄不曾切磋過,改日尋他較量一番。”
她聽得輕快,他也不覺這問題問得無趣,反是異常認真地一一舉例。
其實只是些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在遇見她之前,他同樣要去四處尋靈石礦,要尋人切磋,要淬煉靈劍。
可那時候,這些事于他而言也确實沒有任何意義。
他只是重複着這些事,想着待到完成送花溪村的亡魂去往輪回的目标後,便死了也無妨,其他人和事對他而言都不算友好,他運道不好,雖然頂着仙君的光環,但從有記憶開始人生便是踉踉跄跄的在泥潭裏打滾。
在泥潭裏的人,累到極致了只會想着躺下等着被淹沒,哪有心思看道旁盛開的三兩朵花呢。
段驚塵時常在想,自己只是沒死,但是好像也不算活着。
直到遇到她之後,他好像才活過來。
他想到這裏,喉嚨滾動了一下,有許多話想要同她說。
她注意到他的視線,微微挑眉:“怎麽,這樣盯着我做什麽?”
“雖然雲華師兄他們一直在……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和我……我覺得還是需要征詢你的……你的意見。”
他把視線移開,前言不搭後語地磕磕巴巴說了好幾句。
白清歡把手揣在袖口中,擡頭看着他:“征詢我的什麽意見?你想和我做什麽,雙修嗎?”
“……不是這個!”
“哦。”她慢吞吞地把身體轉回去,“不想和我雙修。”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
“到底想不想?”
段驚塵最後落敗,無奈拿手按在臉上,悶聲:“想。”
“好啊,那就……”
白清歡的話還未說完,卻見到深沉的長夜之中,忽然有一道奪目的光芒掠過。
她倏然收起笑容,擡頭遠眺,而身旁的段驚塵亦是拔出了天傾劍。
“是靈力信號。”
“有人找到逐星線索了。”
話音剛落,就見到又是接連不斷的三道靈光在天邊炸開。
白清歡愕然:“這是找到逐星本人了!”
她沒有半點停留,飛身便朝着光芒亮起的那邊掠去,在這之前她飛快往後看了一眼。
“還有,你問的我現在就給你答案。”
她的聲音清朗,傳在雪松林間。
“我願意和你,任何事。”
段驚塵抿了抿唇,化作另一道流光跟了上去。
……
越過重重雪松林和高聳的雪山,白清歡和段驚塵一眼便看到了已經結成劍陣的青霄劍宗衆弟子們。
這裏是最接近寒淵的一處雪山了,翻過它,便能回到寒淵。
這兒竟然還有不少妖獸和妖将擋在最前方,他們都是逐星的追随者,她苦心經營三千年,饒是絕大多數人都被應臨崖掌控于手中,但她依然帶走了一部分人。
“我們只不過是想要回到寒淵,何苦趕盡殺絕!”
一個蛇族的妖将在山下聲嘶力竭地怒罵:“我們妖部并不曾做什麽惡事,難道給我們留一絲血脈也不可嗎?”
“還有你們這些佛修,不是最講究普渡衆生嗎?難道我們妖部的人就不算是衆生嗎?”
“不曾做什麽惡事?”
說話的竟是匆匆趕來的空昙,他眼眶泛着血絲,“那司幽國的凡人們就不是衆生了嗎?”
妖部那人竟認出了空昙,擡高了聲音更大聲地質問:“你不是佛子嗎?為何只憐憫凡人,不憐憫我們生在苦寒之地的妖部?我們也只是想擁有和你們一樣富饒的資源,讓我們妖部入修真界,我們一道修行證得大道,有何不可?”
白清歡原以為老實的空昙會被這些妖部的詭辯給繞進去,卻沒想到他的目光卻依然澄澈又堅定。
“衆生皆苦,妖部也苦,我佛慈悲定然也憐憫妖部,我自當送諸位去見我佛。”
白清歡深吸一口氣,大為震驚地看向小和尚。
同樣震驚的還有承光寺的那些老和尚們,從他們的表情來看,這話想來不是他們教的。
“你哪兒學的?”她低聲問。
小和尚同樣低聲:“這不是當日在村中時,白長老你同我說過的話嗎?”
白清歡:“……”
當時她和段驚塵還沒有換回來,是了,這等哲理确實是段仙君才能說出來的。
“多說無益。”段驚塵抽出天傾劍,聲音清冷:“現在就送他們去見佛。”
分散在各處的修士尚未趕來,但是絕對不能再讓逐星逃回寒淵了。
寒淵乃是妖部的地盤,一旦讓她回到寒淵那便是石沉大海,再無抓到她的可能性了。
這些妖将之中大部分人都是當初跟随逐星陸續從寒淵出逃的人,先前他們藏匿于修真界的各個角落,如今重新彙聚在一起,竟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妖将們收斂了氣息躲藏了數日,眼看着就要回到寒淵,一山之隔,他們原以為輕松就能越過,卻不曾想阻攔在此。
“他們的大部隊尚未趕來,為大人争取時間!”
“送大人逃出包圍!”
“為大人殺出一條血路!”
在呼喊聲之中,妖部衆人化出原型,上百頭巨獸齊齊現身,生生攔住了修士們的進攻。
白清歡的視線快速從妖将們的身上掠過。
“不是……不是……也不是……”
她快速搜尋着逐星的身影,然而卻始終不見。
忽然之間,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
白清歡猛然擡頭。
在夜空之中,忽然浮出一道紅光,不知何時籠罩在此地上空的一條紅繩似乎感應到什麽。
“小段!”
她疾呼一聲。
段驚塵的劍鋒一轉,無需白清歡多言,已化作一道淺青色的流光斬了過去。
凜冽的劍風呼嘯而過,幾乎在千機縷的光芒亮起的下一瞬間,就落到了那看似無人的虛空之中。
伴随着一聲痛苦的悶哼聲,漆黑的夜空中,閃過一道幽暗的血光。
下一刻,逐星的身影浮現。
“好一個白清歡,好一個段驚塵。”她瞄了一眼那熟悉的千機縷,眼神複雜地看向遠處的白清歡,冷笑着質問:“果真是心思缜密,不愧是連那位大人也需要低頭的神女。只是他曾經同我說過,神女無情,乃是天道化身,不會插手各族之間的争鬥,你如今倒是對我們妖部趕盡殺絕,這算什麽天道!”
白清歡平靜道:“你覺得我是天道?”
“當年我也只是匆匆瞥見過神女一眼,若非昔日回了幻境,恐怕真的想不起來了。你不是最講究公平的嗎,為何先是化作神女庇護羽山,而後又化作修士庇護修真界,卻唯獨沒想過我們妖部?”她拭去唇邊溢出的血跡,“既然你不公,我想要讨個公道,有何不對?”
白清歡沉默了一下,“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神女當初待在羽山,不是為了庇護誰,單純是因為羽山那些仙族感念她解救了世人,特意給她修了個很漂亮也很适合睡覺的神女宮?而她要是在妖部睡覺的話,你說會不會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被啃了當大補的靈肉吃了?”
她說得直白,逐星卻沉默了,竟然無法反駁。
白清歡繼續:“還有,我白某人要是天道,現在打個響指就讓你死了,懂嗎?”
段驚塵忽然開口:“你打。”
白清歡愣了一下,試探着打了個響指。
伴随着一聲并不算響亮的響指聲,段驚塵輕輕一揚天傾劍,一言不發便朝着逐星殺了過去。
神女的劍,于三千年後重歸于她手中。
只是詭異的是,逐星分明氣息虛弱,難以抵擋段驚塵的殺招,在此時唇邊竟然浮出了一絲冷笑。
白清歡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在段驚塵淩厲的劍氣化作一道寒芒落向逐星的身體時,她身上卻忽然爆發出一道奪目的光芒。
下一刻,逐星原本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快速長出了暗紅色的鱗片,這些鱗甲幾乎是在眨眼間就将逐星包裹起來。
她的身軀在光芒中逐漸變大,最後化作一條巨大的長蛇盤亘在雪山之間。
不。
白清歡的視線死死停留在那些鱗片上,它們上面似乎有火光在流淌,熾熱的溫度在瞬間就将經年積雪的山巒變成焦黑色,融化的雪水蒸騰為白霧萦繞在這條長蛇的周身,卻無法遮蔽那些鱗片上華美的流光溢彩。
這不是蛇鱗。
如此美麗的鱗片,她曾經倒是見過一次,那便是應臨崖的龍鱗。
只不過應臨崖是一條冰霜天賦的應龍,所以鱗片也是清冷的冰藍色,眼前的這條似蛇非蛇,似龍非龍的家夥,卻是熾熱如火的暗紅色。
昔日的滅世邪魔應星移,便是火系應龍。
“應星移複活了?!”
巨獸卻是甩了甩尾巴,那雙幽深無情的豎瞳中,竟然流露出一絲冷漠的嘲諷。
“他那個蠢貨,連應臨崖都不如!我為他苦心孤詣謀劃多年,妖部也為他犧牲了一切,只等着他真能複活,可是他算什麽?想要占據一個病秧子小龍的身體都做不到,結果靈魂卻被吞噬得幹幹淨淨,這樣的人,也配再活一次?”
逐星的聲音中帶着強烈的恨意。
她一開始,是那樣仰慕強大到好似無所不能的應星移,也是真正相信他能夠成為重整世間秩序的至強者的。
所以她傾盡所有,為應星移犧牲了一切。
哪怕是他身隕之後,她也沒有動搖。
在剛潛入羽山那時候,她确确實實,是只想當應星移手底下最得力的那條狗的。
那麽,她的心境是什麽時候發生了變化的呢?
恰恰是在羽山應家的些年,她變了。
她僞裝成應家旁支的仙侍,跟随在應臨崖身旁監管那孩子時,為防應星移的殘魂被仙族的人發現,幾乎寸步不離應臨崖,難免的,她也随着他出入羽山新建的學宮,聽那些仙族的老不死授課。
都是些虛僞又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逐星從頭到尾對那些話嗤之以鼻,更覺得看起來聽進了那些話的應臨崖可笑至極。
只是聽多了,有一些話,還是像是魔咒般飄到了她的腦子裏。
妖部是不會講什麽大道理的,更無人傳授學識,從生下來開始,所有人都在學着殺人,吃人,吞噬掉其他人,自己就能更強。
逐星就像是一張白紙,在妖部的歲月中,這張紙上被染上了刺目的血色。
妖部的所有人的一生,都是這樣的色彩。
然而在羽山,在應臨崖身後,她被迫染上了不同的顏色。
要虛僞地講究所謂禮儀廉恥,要講究什麽道義尊嚴,要講究什麽恩情骨氣……
聽多了,她便不知不覺學會了思考。
為什麽,自己一定要跟在大人身後當狗呢?
大人曾說,神女能夠主持天道,他憑什麽做不得?
那麽大人能夠做到的事情,自己又憑什麽做不得呢?
難道自己和大人之間的差距,能夠大過他和天道的差距嗎?應家的那個老家主不也曾經虛僞笑着說,妖部和仙族追溯源頭興許還是同宗呢。
“大人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我受益匪淺。”逐星的聲音嘶啞,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比如,他曾經厭惡地告訴我妖部直接生吞他人肉身的做法粗鄙野蠻,還只能吞噬掉小部分修為,順口跟我說過如何才能完美得到另一個人肉身的力量。”
“那就是,徹底占了更強者的肉身。”
她聲音輕飄飄的:“龍族和我們蛇族祖上興許真是同一個祖宗,我沒想到自己真的能融合到這具屍體裏,生靈祭壇的萬千氣血生機助我把這具屍體喚醒,我用大人教過的方法,果真順利占用了它。”
“我的星移大人,果真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