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身影就站在院子裏的樹下,聽見她的聲音轉過身來,果然是那張她惦念了多少回的臉。
阿糯的心忽然雀躍起來,就好像煮好的圓子裏撒進一把桂花糖那樣。
她撒腿就要跑,可是聽見手裏的食盒發出不大祥瑞的聲音,只好耐着性子改成碎步小跑,一路到了岚澤跟前,仰頭看着他。
他好像又瘦了,臉色瞧着也有些白,不過好歹是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沒有生病,也沒有吐血,甚至在陽光的照耀下整個人看起來暖暖的。這樣真好。
“阿糯,你……這樣盯着為師做什麽?”岚澤偏開目光,臉上微微發燙。
阿糯恍然回神,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他臉上那朵可疑的紅暈,流氓本性就忍不住冒頭,脖子一梗,咧嘴道:“因為喜歡你啊。”
從前在謝家塘的時候,阿糯是何等樣人物,岚澤再清楚不過了,但自從回到玉門山,也許是因為他的刻意疏遠,倒不大有如此大膽的言行。此刻陡然冒出這麽一句,岚澤臉上都快冒煙了。
阿糯看着這人嬌羞小媳婦的模樣,十分心滿意足。
先前在玉門山上修行,她之所以還人模人樣的,無非是摸不準岚澤的心意,他的一舉一動,說出的每一個字,她都能在心裏揣摩半天。
現在好了,岚澤都親口和她說明白了,在她修成神仙前他們之間是不會有什麽的,那她反而想開了。離她修出仙身少說還有幾百年,那在這段時間裏,該調戲的,千萬別客氣。
看夠了,她才道:“進屋裏坐呀。”
雖然只是月餘未見,但自她認識岚澤起,還沒和他分開過這麽久,現在乍一見到,高興得就有點找不着北,剛讓岚澤坐下,又忙着去沏茶,轉得像只小陀螺一樣。
岚澤就看着她邊從食盒裏掏點心,邊叽叽喳喳:“這是廚房的李大娘剛給的。這個翠玉豆糕,我們家鋪子以前也做的,我還帶給你吃過。這個棗泥黃米糕江南沒有,挺好吃的,你嘗嘗,這個……”
岚澤注視着那張興奮的小臉,唇角微微上揚。
阿糯說着說着就停住了,面帶擔憂之色望着岚澤。
剛才她只顧着高興,現下細看,才發現岚澤額上已經沁出一層薄汗,不由有些自責。他上回殺海魔獸傷得不輕,雖然休養了這些日子,恐怕還沒有好全,外面天熱,也不知道他在院子裏站了多久。
“你身體好些了嗎?”
岚澤淡淡一笑,“已經好了。”
他打量着眼前的阿糯,面色紅潤,眉眼活潑,除去被她挽得像一團雜草的頭發,整個人稱得上神清氣爽,看來收拾那只大鵬妖沒費多大周章,也沒吓着她,和風巒傳回來的消息一致。
但他還是假做不知,“你下山歷練已有月餘,可有什麽收獲嗎?”
阿糯頓時眉飛色舞,“當然啦,你肯定猜不到,我們剛到京城就碰見妖怪啦!”
她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竹筒倒豆子一樣,從進福滿樓吃飯一直說到月荒和敖梧去找鳳凰褪羽的若木神樹,全然沒有發現岚澤的臉色沉了又沉。
“你說東海七太子非要來與你們一同除妖?”
“是啊,我本來不同意的,但看他實在好學,就勉為其難讓他來啦。結果沒想到,月荒發狂的時候還是他幫我擋了一招呢!”阿糯連忙解釋,還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怎麽可能不生氣。
然而岚澤只能搖搖頭,“沒有。”
阿糯心裏不由慶幸,還好沒把敖梧送她龍鱗的事也說出來,否則岚澤聽說她為一點小恩小惠就這樣沒原則,肯定更不高興了。
也虧得她是沒說出來,岚澤才沒有氣暈過去。他哪天非得去問問東海龍王,他們家孩子都是散養的嗎,怎麽這條小龍總能出現在他徒弟身邊呢。
阿糯暗自慶幸的神情沒逃過他的眼睛,并且被他自動當成了對敖梧的維護,心頭越發一涼。難道真如逐光所說,阿糯與敖梧……非常投契?
看着他的臉色,阿糯心裏有點發毛,忙岔開話頭,“你怎麽來了?”
她記得岚澤說,讓風巒帶着她到凡間歷練,原來歷練還有師父探望的嗎?那這師父當得,也着實很二十四孝。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挺希望聽見,岚澤說是因為想她。
她不由自主地幻想了一下,岚澤用月荒的神情和語氣,深情款款地對自己說:“阿糯,”你走後我日思夜想,這才忍不住來看你,以解相思之苦。”
哎喲,太可怕,太可怕了。單是這樣想想,她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喝了口茶壓壓驚。
然而下一刻,這口茶就結結實實地噴了出來,酣暢淋漓,毫無形象地灑了一地。
因為岚澤回答她:“為師有些挂念你。”
“咳咳咳……”阿糯捂着嘴,咳得掏心挖肺。
岚澤半伸出手,似乎在猶豫是否要替她拍背,阿糯連忙擺手,一邊憋着咳嗽,一邊瞪大了眼睛緊盯着他。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月荒,或者哪個同樣沒臉沒皮的妖怪假扮的了,然而岚澤那副淡泊冷清裏,卻又帶着一分恰到好處的暖意的模樣,還真不是一般人學得來的,阿糯盯着他看了半天,确信是他本人沒錯。
她不禁揉了揉腦袋,有點懷疑自己其實壓根沒醒過,眼前這個怪怪的岚澤,還有這一大堆糕點,和詭異的魔族右護法一樣,都是夢。
岚澤望着她的神情,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是自己這段時日疏遠得太過了嗎,怎麽這樣簡單一句話,竟能讓她如此不習慣。
“嗨,我沒什麽可挂念的。”阿糯拿衣袖抹着嘴,僵硬地笑了笑,“小師兄對我挺照顧的,妖怪大哥也沒難為我,現下住在衛國公府上,吃喝不愁,都好,都好。”
她像寫家書一樣說了一串,其實自己都不明白在說些什麽,還沉浸在震驚裏。從神仙岚澤口中聽見這話,就好像昴日星官替望舒仙子駕月車一樣不可思議。
原來她對自己,已經這樣疏離了嗎。
岚澤的唇忽然抿緊成一線,忍下胸中翻湧的血氣。他很想問她,你可有挂念過我,尤其是……和七太子在一起的時候。但以他的臉皮,這輩子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了。
于是他最終只是平淡道:“甚好,為師會在此逗留幾日,看看你歷練的進益。”
話剛出口,他就覺得自己說了蠢話。
果然,阿糯一愣,随即臉色就更僵了,“不,不用了吧,這衛國公家也沒別的妖怪了,我這幾天正催小師兄動身呢,我們還是去別的地方多闖蕩一下,等回玉門山你再檢查吧?”
這副模樣,活脫脫像在學堂裏被先生抽查背書。
岚澤暗自懊悔,自己心裏想好的話,怎麽說出來就變味了呢,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接道:“無妨,為師也許久沒來凡間了,權當小住幾日。”
許久……嗎?阿糯掰了掰手指頭,好像兩個月前,他們還在謝家塘當凡人吧。
她覺得,今天的岚澤十分不正常。
“可這是別人家,突然多出一個人來……”阿糯陡然咬了舌頭。
天曉得,她本來是想極為委婉地說,你是上神,住凡人的屋子委屈了,哪想到嘴動得比腦子快,這話說得也忒實誠了。果然是岚澤今天太古怪,把她攪得也亂了陣腳。
岚澤又好氣又好笑地看她一眼。這小丫頭,莫非是在嫌他多餘不成?
“不礙事,為師與風巒同住。在凡人面前我會隐去身形。”
“啊?你們倆住一塊兒啊?”阿糯欲言又止。
王管家為她和風巒安排的住處相鄰,這衛國公府的客房很是清雅,想得到的物件都一應俱全,可唯獨有一個問題——它只有一張床啊。這兩個大男人,不敢想,不敢想。
當然,她完全遺忘了還有小榻這件東西。
而今天整個人都方寸大亂的岚澤徹底地誤會了,一張臉陡然紅得像顆熟透的大櫻桃,他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快停跳了,身子貼緊了椅背,極力自持道:“阿糯,不可胡鬧,你我雖是師徒,也需講男女大防。”
然而他的聲音又輕又軟,襯着紅透了的臉,不但沒有半點威懾力,反倒透出一種欲拒還迎的糟糕氣息來。阿糯眨巴着眼睛,茫然得不是一星半點。
啥?男女大防?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麽呀……
岚澤被她看得越發慌亂,聲音更輕了一重,“阿糯,別的事為師都可以答應你,這件事不行。”
在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之前,阿糯已經漸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之便是一陣賊笑,笑得岚澤想要一頭撞在面前的糕點上。
萬一她提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請求來,自己是該咬牙答應好,還是當小人毀諾好?
不過阿糯脆生生說出來的話,倒着實出乎他的意料。
“那你陪我過花陽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