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97 章 語成谶(下)

第九十八章 心無性 語成谶(下)

孫望庭确實也沒走遠,直接跑去了日升客棧過夜。

那掌櫃的居然還記得他,好生招待了一番,還說不要錢。

“那怎麽好意思?”

“別這麽說。”掌櫃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昴宿都交代過,你們無度門的一律不收錢。”

“那替我謝謝昴日星官了。”

今日客棧中沒幾個客人,只有三兩個風塵仆仆的胡商前來投宿,要了些酒水帶進門,便沒再離開房間。

孫望庭喜歡在開闊寬敞的地方喝酒,便沒将酒席搬到客房裏,就這麽一直坐在大堂中。

眼看夜深,店裏的人收拾得七七八八,正要打烊,待明早雞啼再開店。恰在這時,又有人叩門問宿。掌櫃的開門一看,見外頭立着一個仙風雅質的女冠。

“天色已晚,敢問貧道可否在此投宿?”

掌櫃點點頭,“我們還有空房。只是明早雞啼吵得很,道長會否介意?”

“雞啼乃是天生之音,無妨。”

“那就好,我現在讓人去收拾房間。道長要不先用些酒食?”

女冠欣然入席,正好與孫望庭坐了個對面。

孫望庭此時酒足飯飽,正坐着發呆,如今見到這道人,卻不知怎地正襟危坐起來。“見過道長……”

女冠立即作揖回禮,“不敢。”

兩人寒暄了幾句,這才各自坐好。

孫望庭觀那道人,身輕步捷,姿容淡雅,一下無法判斷究竟有多少年紀。“不知道長因何到此?”

女冠的眼神凝滞了一陣,答道:“貧道亦不清楚,只覺得……來了,就能了結一段舊年的孽債。”

“孽債?”孫望庭一下又精神了,“誰的孽債?”

“不清楚……要見到那注定的人,才能想起是為了什麽。”

“修道之人都這麽玄乎的嗎?”孫望庭調侃道,但并無冒犯之意。

女冠輕笑,“正因如此,貧道才不會輕易勸人修行。”

“可道長也不像是心有悔意啊。”

女冠皺起眉頭,細細端詳孫望庭的面孔,道:“孫公子最近遭遇變故,是否屬實?”

孫望庭沒有醉,但已經開始犯困,便托着腮,嬉皮笑臉地反問:“這種放之四海皆準的話術可唬不了我。你若是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我才信你靈。”

此時店家正好為道人送來齋菜,但她沒動筷。

“孫公子曾歷喪親之痛。最近的變故非關血親,卻比失去血親要痛苦千百倍,是也不是?”

孫望庭猛一擡頭,眼眶已紅。

道人怆然低眉,不再言語。

“真靈。”孫望庭掩面苦笑,頃刻淚流滿面,“我親哥哥為了救我而死,我當時确實也十分悲痛。但、但失去兩位師兄弟的時候,我才知道……”

“斯人已逝,死而無憾。願孫公子能夠從他們慷慨舍生的抉擇中找到安慰與勇氣,不負期許地活着。”

孫望庭頓時伏案嚎啕——“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要堅強!可我還是好傷心!比我自己死還要傷心痛苦一千倍、一萬倍!我觀道長是個高人,不知能否教我些看破生死的道理,讓我不要這麽難受?”

“我應有可教之義,但你确定要學嗎?你真的想徹底消除這份悲傷嗎?”

孫望庭還趴在案上,頭頂對着道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中途睡着了。過了好一會,他才答道:“道長說得有理,我心裏的确也不舍得完全不悲傷……如果我不傷心了,感覺他們好像白死了一樣。”

“有些感情,注定無法徹底消亡,卻是平衡心境的秤砣。你的心上只有挂着相當的重量,每一次跳動、每一次呼吸,才有真實的意義。”

孫望庭長嘆道:“道長,你又欺負我讀書少。”

之後的幾日裏,孫望庭與女冠幾乎形影不離。他帶着初來乍到的道長在附近游玩,一路上跟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道長是個出色的聽衆,也讓孫望庭沐浴到了來自長輩那份厚重的安全感。

那天兩人從南面登山歸來,剛進門就見掌櫃喊住孫望庭,道:“孫公子,少當家讓你明日去山下見她呢。”

孫望庭一瞬間生龍活虎起來,“居然這麽快就準備好了,不愧是留夷!天啊,好開心。”也不知是否出于渴望被人了解的心态,他又盛情邀請道長與自己同行。“你是日升客棧的貴客,又是得道高人,怎麽配不上跟登河山少當家見上一面呢?”

女冠欣然應允。

第二日大清早,兩人來到登河山下,靜候姜芍到來。

孫望庭又想了個孩子氣的鬼主意——這幾天裏,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談論姜芍,而道長似乎也對她很有興趣。于是他借故單獨上山,與下山到一半的姜芍碰頭密謀,讓她裝成是別人走下山來,看看那道人會如何應對。

“你好壞,居然這麽對待一個老人家。”姜芍聽完他的計劃,只是苦笑。

“我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我想的那樣厲害,你懂嗎?”

姜芍笑着搖搖頭,“我可以陪你玩一下,但s必須點到即止,千萬不能冒犯了道長。”

于是孫望庭躲在暗處,任姜芍自己一路走到山下。

道人背對登河山而立,似乎并未覺察山上來人。哪知姜芍還未張嘴,想好的話一個字都還沒出口,那女冠便一個回身,問道:“閣下可是登河少主姜留夷?”

姜芍愕然凝望眼前這個腳步飄飄,彷如青煙化成的老道士,支吾應道:“啊,是,我是姜芍。你認得我?”

什麽惡作劇,風一吹就散了。

“少當家腳上穿的,難道不是虎紋靴麽?”

姜芍後知後覺地點點頭,卻想起對方開口道破自己身份時,還不曾把頭回過來——她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少當家怕是不記得貧道。”

姜芍更錯愕了,“我們見過嗎?”

“少當家尚在襁褓之時,家人曾帶你來找過我算命。”

“家人?家父嗎?”

老道搖頭,“不,是個在你家侍奉的年輕人——當年的年輕人,也穿着一雙很特別的靴子。”

“上面可是畫着虎爪的花紋?”

“不錯。”

是參水猿嗎?參水猿帶我去算過命?

姜芍輕笑,“如果我還是嬰孩,自然不記得道長。不知道長彼時都替我算了些什麽,如今也好看看準不準啊。”

道長笑道:“少當家,我若知道自己有算得不準的地方,就不會跟你提起了。哪會給你機會質疑貧道的求生之術?”

“也是、也是,是我狂妄。如此全憑道長指點。”

“不敢……”女冠在路旁青石上坐下,挽着她的手道:“不過說起替少當家算命,就不得不說我替令尊算的那一卦。”

“你竟還替他算過?什麽時候?”

“在他還是乳下嬰兒時,少當家的祖父專程找我算過一次。”老道長嘆一聲,“如今想來,實在不該……”

“還請道長明言。”

“我與你祖父說,令公子命格柔韌,可享高壽。只是性格暗弱,若不恰當管教,将有弑親之禍。”

姜芍當即冒出一身冷汗,“父親确實是那樣的性格,也難怪祖父會……”但她并沒有往下追問“弑親”之事。這個老道不必知道這許多詳情。

誰知女冠仿佛聽到了她的心事,道:“後來見他送少當家來找我算命,我就知道自己不幸言中——老當家已經死在了自己親生兒子手裏。”

姜芍大驚失色,“道、道長,這話非同小可,還請慎言!”

道人冷笑,道:“當日那人攜少當家來算命時,還專門問了你是否孝順。”

姜芍只覺得從喉嚨處湧起一陣涼意,一下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令尊為何得知我多年前的預言……也許你祖父曾經記錄此事,不慎被他看到。但無論如何,我若不曾言中,他絕不會相信我的本事,更不會專程找我為自己女兒算同樣的一卦,看看你會否重蹈覆轍。他殺了親生父親,一定有過無數輾轉反側的無眠之夜,需要我為他掃除未來的隐患——他渴求這份心安。”

“怪不得他對我每次違逆……都那麽抵觸。”

紀莫邀說得沒錯,只有親自想過、做過弑父這種有違人倫的事,才會輕易将自己的女兒視為致命威脅。這也就意味着,祖父一定是姜骥殺的,絕對沒錯。他嘴上可以否認一輩子,但他的行動早就沒有狡辯的餘地了。

“道長方才說‘不該’,是覺得不應該跟祖父坦白卦象的含義嗎?你覺得如果沒有把話說那麽絕,也許祖父就不會對父親有那麽大的戒心,也就未必會将父親逼到弑父這一步了?”

女冠認真聽她講完,依然挽着她的手不放,“少當家,我說與不說,不會改變任何事。禍根早在令尊出生前種下,我一個游方道士多說一句、少說一句,又能改變什麽?所謂‘不該’,只是貧道面對無法扭轉的倫常慘劇而嗟嘆唏噓罷了。”

“道長,你這話讓我覺得……異常無力。是不是有些事注定無法實現?無論我怎麽努力,也沒無濟于事?”

“少當家,願望是否實現是一回事,善惡是否有報又是另一回事。我當年對楚公也是這麽說的。”

“楚公?楚澄嗎?你認識他?”

女冠再次長嘆,眼中滿溢着比對姜疾明更深沉的惋惜,“為少當家算命之後,我确信老當家一定死于親兒之手,但苦于不會有人信我一個老道……那時楚公還是令尊的書童,與我私交甚厚。我見他不是一般人物,便跟他提了此事。他也許有過同樣的猜想,經我這麽一說,便知他所疑非虛。我當時勸他不要以卵擊石,不如盡早脫身,這樣也許未來有一天,還能為老當家讨回公道。”

“原來楚澄是因為道長的勸說,才在盛年離開姜家堡。”

“有些遺憾無法避免,但不代表乾坤沒有補全之術。有些事不是不會發生,只是我們無福親眼見證而已。這對老當家,對楚公,對少當家,都是一樣的。”

姜芍點點頭,“聽道長一言,真如醍醐灌頂,實在受益匪淺。”

“不敢。願少當家明察前車之鑒,莫将貧道的無心快語放在心上,又絆了後人。”

“道長放心。”

“就此別過。”

姜芍見她起身走遠,忙追上去喚道:“晚輩冒昧,不曾問過道長尊號!”

“貧道多聞。”

“不知道長在哪處仙山修行?晚輩若還有未解之事,還望來日親自拜會,但求能指點迷津。”

可多聞只是搖頭,“貧道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今日能與少當家相遇,乃是機緣。來日能否再見,亦不必刻意造就。後會有期。”

姜芍于是不再追問,朝多聞道士的背影深深鞠躬。

司鐘一度困擾于姜疾明将自己留在天籁宮不顧的絕情。如今想來,難道是因為姜疾明害怕她受到弑親詛咒的負累?而讓姜骥迎娶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是不是也是為了将“親人”的數量減至最少?

可最後,無論是祖父還是祖母,還是那個沒有留下面孔的母親,都沒有逃過被注定的命運。

過了一會,孫望庭從樹林裏爬出來,見多聞已沒了蹤影。“咦,人呢?”

姜芍還沒從多聞的話裏抽離出來,恍恍惚惚的。“望庭,你剛跟我說,這個多聞道士是來找人了結孽債的,說只要見到了那個人,就能想起所為何事。而她剛才都還沒正眼看我,就能說出我的身份姓名,難道……”

“難道你就是她特地來見的人?”

姜芍将方才的對話相告,言語間依然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尋找的證據,原來在自己孩提之時便已經存在。

“真是神了。”孫望庭不住贊嘆,“這個多聞是個真仙吧?”

“孫望庭,我若不做這登河山的當家,你會怎麽辦?”姜芍突然問。

孫望庭仰頭,像是不懂她的意思。“你不做當家,我有什麽損失嗎?”

姜芍兩眼微紅,道:“離開了登河山,我就是一個江湖閑客,無處所依,無處所往。你若是跟着我,就要四處漂泊,還可能承受來往之人的閑言碎語。你不會心塞麽?”

孫望庭卻像全然沒聽到她後半段話,直接答道:“你去哪裏,我就跟你去哪裏!”

姜芍久久凝望眼前人那稚氣未脫的爽朗笑容,最終破涕為笑。“姓孫的,你是不是個傻子?”

孫望庭也不答話,只是一頭枕在她肩上,說:“有個喜歡你的傻子陪着你暢游四海,不是挺好的嗎?”

“也是……”姜芍點點頭,手指在孫望庭背上打着輕快的拍子,“父親帶我去過不少名山大川,可都是走馬觀花,從未在路上流連,更談不上體驗什麽風土人情。這方面,你比我見識得多,可以做我的向導。”

“沒問題。你說你想看什麽風景,我就能帶你玩一路,玩到你筋疲力盡,盡興而歸。”

“一言為定。”姜芍話還沒說完,小指頭已經勾起孫望庭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拉了個鈎。

有的答案早寫下,有的答案還在路上,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