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6 章 定魂鳥(上)

第九十三章 亂神駒 定魂鳥(上)

司鐘一停手,參水猿和五佐都懵了。

“答應我,”司鐘對紀莫邀說,“不要傷害她們。”

紀莫邀左右看了看,道:“五佐好辦,但參水猿不是你天籁宮的人,理應交由登河山處置。”

“他是我的門生,當然算我的人。你答應我不要碰他,我會跟你走。”

參水猿一聽,急得頭上冒汗,忙勸道:“司鐘,可不能聽這姓紀的!他最沒口齒,定是騙你——”

“我騙你個大頭鬼!”紀莫邀一腳踢在他腦門上,“我就帶司鐘上那土坡,沒遮沒掩,一覽無餘。你有本事就跟着來,不敢跟來就乖乖在這裏等着!”他又轉向司鐘道:“我當然可以答應你不傷害她們,可參宿若是圖謀不軌,就別怪星宿們痛下殺手了啊。”

司鐘點頭,對參宿說:“你在這裏等我,不許胡來。”

參宿無可奈何,唯有低頭道:“遵命。”

紀莫邀這才從大鐘上跳下來,跟溫枸橼等人交待幾句後,便與司鐘一同登上土坡。

自《亂神志》初初響起,與之抗衡的琵琶就沒有停過。直到司鐘來到面前,嫏嬛依然在彈奏,動作已經接近無意識。

司鐘下馬,望着端坐大鐘之後的溫嫏嬛,呆住了,“這口鐘是……”

鐘上開了一個小口,溫嫏嬛坐在開口旁彈奏琵琶,樂聲經大鐘聚攏擴張,能以十數倍于原本的強度傳回地通關。

“奇韻降世岩,也是這個道理。”嫏嬛道。

司鐘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确實……”她繼續走近,便見到嫏嬛腳邊的竹籃,“這個孩子……”

紀莫邀忙喝住她——“這是我們女兒。你別岔開話題,焉知有話問你。”

嫏嬛笑笑,将琵琶放到一旁,問:“司鐘,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司鐘立在原地,道:“先有參水猿,後有趙之寅,他們都說地通關将有一場血戰,希望我能來平息幹戈。”她忽然想起什麽來,“趙之寅……去哪裏了?他理應比我們先到。”

“他已經死了,但這不重要。”嫏嬛站起身,“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來的不是別人,而是司鐘你。再者就是——重游舊地,你有沒有覺得很親切?”

司鐘兩眼一定,像是發出了一陣無聲的尖叫,“你……都知道了嗎?”

嫏嬛只是笑。

司鐘癡癡望着二人,仿佛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你這曲子……到底是哪裏來的?”

“那《亂神志》又是什麽來頭?”嫏嬛反問,“你如果跟我說清裏頭的來龍去脈,我s就什麽都告訴你。”

司鐘見自己不再有掩飾的餘地,便坦白道:“《亂神志》本是上古流傳的招魂詩,據說記錄了世間所有鬼怪陰邪之起源。相傳巫師作法時,只要高聲念誦,聲情并茂,就能将想見的亡魂引到面前。但由于字句中陰氣太重,只能在單獨施法時念出,絕不能在人前複述,否則聽者的神志就會崩潰失常。後來不知是誰靈光一閃,為長詩譜了曲,這樣即便是道行尚淺的巫師也能輕松背下。然而一經成曲,晦澀冗長的古詩變成朗朗上口的歌謠,《亂神志》便不受控地流傳開來,為害無數,人心惶惶。巫師們深感此曲百害而無一利,便紛紛将長詩燒毀,也不再念誦其中的文字。久而久之,《亂神志》便只剩下樂調,而不再有歌詞。沒了歌詞,會演奏的人又諱莫如深,曲子便失傳了。這是《亂神志》由來的傳說,是否屬實,已不可考。”

嫏嬛道:“而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就是你們師祖莊清漣的時代了。”

“不錯。她生自曲樂世家,原本從未聽說過《亂神志》。不想機緣巧合之下得到樂譜,又得知有歹人指望用此曲作惡,這才驗明《亂神志》真身——這名字,就是她取的。其中過程曲折,她并沒有跟後人敘述太多,只言曲譜最終一分為二,一半在她手中,另一半不幸失落紅塵。”

嫏嬛點點頭,“我家大魔頭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司鐘扭頭看了一眼紀莫邀,“你們都知道了?”

“他在天籁宮潛伏半年之久,差點錯過自己女兒出生,總不能空手而歸。”嫏嬛苦笑着嘆了一聲,“其實你不應該第一個來找我,而是應去見見你從未相認的孫女。”

司鐘合上眼,道:“留夷不認我也罷……”

“這到底是怎麽一段因緣?”

司鐘輕笑,眼眸中閃爍着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活潑光澤,“還能是怎樣一段因緣?說來也俗氣,就是兩個少不更事的孩子,用一輩子彌補一個小小錯誤的故事。”

當年的登河少主姜疾明,何其英姿勃發,器宇不凡。山下的豪傑名士,都巴不得把家裏的姑娘排隊送到姜家堡裏。畢竟,“登河山未來當家的外祖”可不是一般人能染指的名號。

然而,姜疾明偏偏在随雙親造訪天籁宮時,與那個給編鐘調音的小樂師看對了眼。

年輕氣盛的小男女不消幾日便如膠似漆,難分難解,縱是許多山盟海誓也說不盡他們對彼此的深情。

但客人總有辭別的時候。離別前,姜疾明答應她,來日一定上門提親。

在天籁宮看來,小樂師人微言輕,不過一個默默無聞的宮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嫁一個給登河山少當家又如何?這個親家,當得過。

但誰知姜家的聘書未到,小樂師的肚子就已經大了起來。

姜疾明自然知道那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可他父母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唯一的兒子迎娶一個不是處子的女人為妻。

一面是天籁宮師長的責備,一面是登河山當家的羞辱,她幾乎已經下定決心跳入瀑布之中,一屍兩命作罷。

而姜疾明這時卻突然出現在天籁宮,提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把孩子送到姜家,讓母親繼續留在奇韻峰。

所以,他父母是知道自己兒子做了什麽事的,只是不想去認孫兒的母親。

回頭想來,司鐘不可能看不出這取子棄母的殘忍罪行。但那一刻的她,并沒有選擇的餘地。她知道登河山可以給她的孩子最好的一切。相反,她如果連天籁宮都待不下去的話,根本無力獨自撫養這個孩子。

那時,姜疾明又答應她,等自己繼承家業,就把她接到登河山去,一家三口共享天倫。

于是,抱着那美好的願景與承諾,小樂師在天籁宮的安排下,在山中荒廢的草廬裏生下一個男孩,再眼睜睜地看着姜疾明把啼哭的孩子抱走。

她甚至沒有抱過自己的兒子。

姜疾明大概給了天籁宮不少好處,因此小樂師身子恢複之後,得以順利回到宮中任職。她原本就不起眼,因此消失了一年也沒有引起什麽議論,只說是大病了一場——雖然,這也不算撒謊。

然而,姜疾明迎接她的車駕卻一直都沒有出現。

她确切記得,姜疾明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是在何年何月何日,甚至記得那日的天氣與三餐的菜肴。

自那時起,她便一直在等,連守孝的日子也算進去了。但孝期結束後,姜疾明還是沒有出現。她送去登河山所有的書信都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她開始焦躁,開始憤怒,開始絕望。

偶爾,她會想象,那個長得像他英偉父親的孩子,如今是什麽模樣。

偶爾,她還會安慰自己,就算沒有母親陪在身邊,孩子有那麽多人照看,不會出亂子的。

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姜疾明是真的當她死了,還親口跟兒子這麽說了。

就這樣,登河山少主不知名的母親,在生産後“猝然而逝”。再沒人聽過她的事跡,甚至不知道她葬在哪裏。

誠然,姜疾明能做出這個決定,也是因為姜家堡有足夠的人力助他勝任父親的身份。否則,他不可能輕易抱走這個孩子。

他餘生沒有再踏足天籁宮。

小樂師最終熬死了當年對那段風流韻事嗤之以鼻的所有前輩,繼任為八司之首司鐘。

而那個被取名為“千裏”的孩子,便長成了姜骥。

而在姜骥即将成年時,司鐘第一次收到了他的來信——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竟會如此眷戀一張平平無奇的紙上幾句平平無奇的問候。

她以為自己已經放下那段失望憂傷的往事,就算面對親生骨肉也能泰然不亂,但她完全錯了。她想知道關于姜骥的一切——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認識什麽人、做過什麽事……全部都要知道。

于是,她開始頻繁地給兒子寫信,幾乎要将自己過去二十多年裏所有的生活傾訴一盡。姜骥不會每一封都回,有時半個月就能回信,有時要等上半年,但終究會有一紙回覆。而信中的內容,也從最開始的游山玩水、吃喝玩樂,變成了更為私密沉重的話題。

“父親愛我否?”

他開始跟母親說,慶幸父親沒有再娶,自己也沒有弟妹,否則“無需巫蠱作亂,兒亦難逃衛太子之命”。

司鐘初時還以為,這只父子間的小摩擦——人到中年的父親和弱冠之年的兒子,肯定免不了沖突,正如姜疾明當年和自己父親一樣,但總有辦法平息。

她還是太天真了。

“若父親廢我,另立異姓之人為繼,如之奈何?”

這個問題,可謂直擊靈魂。

在這之前,司鐘心目中的姜疾明,一直是個雄才大略又善解人意的少年。雖然最後發現對方更愛自己的家世與地位,她也從未真心痛恨那個自己衷心戀慕過的小郎君。

她曾是那樣地信任姜疾明,信任他能夠好好撫養千裏,哪怕代價是辜負自己一生。

沒想到,姜疾明竟背叛了她。

怎麽會有父親将親生兒子趕出家門,反讓外姓人鸠占鵲巢的道理?如果千裏不能繼承姜家的基業,那他還能去哪裏?如果千裏不能成為登河山之主,那她這二十多年來的寂寞與悲苦,又有什麽該死的意義?

這太荒謬了……

司鐘恨不得立刻飛上登河山,跟姜疾明當面對峙。

憑什麽?難道是因為千裏的母親不在身邊嗎?作為父親,居然欺負一個沒娘的孩子?

愧疚、悲憤、不平——所有以往有過沒有過的情緒同時爆發。

位及八司之首,卻連自己唯一的親生孩子都無法保護……

母子二人的關系,變得前所未有地緊密。

而姜骥字裏行間,也開始出現一個計劃的雛形:他想在父親離世之前,拿下當家之位,以絕後患。

如果姜疾明是個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老人,那自然好說。只是當時的他,尚在知天命之年,身體堪比青壯,根本不可能乖乖讓位。

更有甚者,姜疾明為兒子選出來的二十八星宿,才是更嚴峻的威脅。只怕姜骥就算做上當家,這些人也未必服氣。而如果姜疾明真打算将當家之位讓給異姓人,首選肯定是二十八星宿之一。

此時此刻,姜骥在登河山上,就像一只孤立無援的可憐蟲。仿佛所有人都盼着他早些消失,不要攔了有能者的道路。

“母親在上,救兒一救。若不肯救,兒命休矣!”

面對千裏絕望凄涼的哭訴,司鐘終于徹底敞開了自己的胸懷。

“兒有所需,母有所予。”

她願意幫孩子保住他生來應得的一切,無論代價。

後來,一個叫紀尤尊的人找到了她。此人自稱是千裏的好友,已經決定要助他一臂之力,絕不能讓當家之位落入外人之手。

司鐘s一開始只當他是個傳話的,想不到這人一開口便把她吓到幾乎嗆聲——

“司鐘可否将《亂神志》的樂譜取來給我看看?”

幸虧當時屋裏只有他們兩個,否則讓別的宮人聽了,後果不堪設想。

“《亂神志》失傳多年,我們怎麽會……”

誰知紀尤尊直接掏出了一份樂譜,遞到了司鐘面前,“另一半肯定在你們這裏,你看接不接得上?”

司鐘接過樂譜一看,“你、你是怎麽得到……”

“司鐘不必大驚小怪。”紀尤尊淡然一笑,“普天下手持這半部樂譜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但想到來天籁宮直接問八司要上半部的人,估計只有不才我而已。別怕,沒人給我送過什麽小道消息。就算是宮中人,恐怕也不知道《亂神志》還存在于人世吧?估計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但只要看一下奇韻仙莊清漣的生平,就不難猜出,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徹底銷毀《亂神志》。但如何才能讓後人知道《亂神志》是怎樣的一段音樂呢?總不能光用文字描述吧?既然是音樂,肯定要有能供後人辨認的曲譜,才能做出準确的判斷,從而達成她的遺願。由此推斷天籁宮持有樂譜——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就不奇怪了。”

司鐘無法反駁,最終幫紀尤尊,将《亂神志》徹底複原。

“你們要這個做什麽?”她忐忑不安地問。

“總有用處。畢竟我們對付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燈。司鐘也希望……我們能一勞永逸吧?”

司鐘沒有再問,反正一首曲子也不能真的殺人。但千裏——她的孩子千裏——絕不能輸。

紀尤尊走後沒多久,又有一個陌生的少年找到了司鐘。

他腳踏虎爪靴,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身上的衣服似乎還沒跟上他長高的速度,只能怪異而淩亂地披在這副瘦削的骨架上。

他說自己是登河山二十八星宿的參水猿,是少當家的人。這次前來,是專程跟司鐘學鐘樂的。

“只要能為少當家效力,參水猿萬死不辭!”

司鐘将他藏到山裏——就在千裏出生的那間草廬裏。那時門前還殘留着花圃的輪廓,但已經很久沒人打理了。

相傳莊清漣曾在這裏撫琴。不過宮人們都覺得這根本不可信。哪裏會有人放着一覽衆山小的峰頂不去,非要鑽到林子裏對着一個大水洞彈琴?興許這只是哪個善于登山的先人在這裏留下的遺跡,早不可考。但既然平日少有人來,自然便是司鐘授藝的絕佳處所。

參水猿這孩子悟性很高,學得也快。他說他父親就是個風雅名士,自己是書香門第出身。

荒廢的小草廬,不到一個月便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說,他想在這裏種上《楚辭》裏所有的草木。

“敢問令尊是哪位高士?”司鐘問。

參水猿告訴她父親的姓名。但司鐘從未聽說過這麽一個人,後來連名字也忘了。是司鐘孤陋寡聞嗎?還是這個杜先生只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在真正的風流人物中根本排不上輩?不過,兒子年紀這麽小就能名列星宿,大概也有家教的功勞。

相處了一些日子後,參宿也開始跟司鐘說起自己的家人,以及在登河山短暫日子裏的經歷。

“母親是個妒忌心很重的人,不然我早就弟妹成群了。”他時常調侃自己雙親,“我現在來了登河山,父親的小妾和三歲的妹妹也不知會怎麽樣。”

“你擔心她們嗎?”司鐘問。

參水猿坐着想了一會,道:“她們就算留在我家,天天跟我娘擡頭不見低頭見,肯定也過得不開心吧……能早些逃出生天,去別處讨生活,也不見得是壞事。”

“孤兒寡母的,肯定很不容易。”

男孩輕笑,道:“那女人媚俗得很,很容易就能再傍上別的男人,我可一點都不擔心。”

他偶爾還會埋怨,自己因年紀最小而在星宿中格格不入。但真要說別人怎麽待薄了自己,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些事看他們做起來輕而易舉,但我卻做不好,就會覺得很難受,心裏怄氣,甚至睡不着覺。”

司鐘開導他說:“你母親對你嚴格,你才容易心焦。你該這麽想,你比他們小,意味着你未來的青春比他們要長啊。等他們打不動了,還不是要靠你?”

參水猿似乎沒有接受她的這番說辭,但也沒有反駁。

司鐘大概也猜得出他的心結是什麽:自小被父母當成天之驕子,如今突然成為如林高手中的老幺,肯定會有挫敗感。

假以時日,就不會有這種偏激的想法了。

至少她是這麽想的。

學樂藝之餘,司鐘還會帶他到水洞裏練聲——鐘罄笨重,需要的時候未必在手邊。但如果能把《亂神志》直接唱出來,将來遇到什麽萬一,還能随機應變。

奇韻峰裏的瀑布位置隐蔽,連天籁宮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幾乎無人涉足。

師徒倆借練習之便,探尋了山腔中的每一片洞天。而徹底摸清奇韻峰最後一寸角落的那一天,也是參水猿學成出山之時。

“少當家和我原本也不認識,但不知為何,就是特別投緣。不然我也不會瞞着當家,來這裏找你。”

司鐘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過千裏,根本不知道他現在長什麽樣子。她比誰都清楚,眼前這個少年不是自己的孩子,但還是忍不住通過教導他,來撫平內心對千裏的虧欠之情。

“你們一定可以幫千裏成事,我相信你。”

那時的司鐘,還只是把這個“奪權篡位”的計劃當成是小孩子的把戲——就像是史書上偶爾出現的那些滑稽荒誕卻兵不血刃的權力之争。不然,他們為什麽要絞盡腦汁把《亂神志》學回去?不就是為了吓一吓那些輕視自己的人嗎?或者讓姜疾明看清千裏的能力,不要再動什麽讓位他人的歪心思。

誰讓你先違背諾言呢?總該受點懲罰。

不過是一群小孩子而已,為自己争取一下也是很正常的,能使什麽壞?

高高興興地送走了參水猿後,登河山的消息突然就斷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