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泉水白 人心黑(上)
第一次見到杜仙儀時,洪機敏已是聞名遐迩的大俠。
洪家本非高門大戶,但叔伯中有好幾人在前朝做過些小官小吏。自打決定要參與反抗朝廷的起義軍時,洪機敏就做好了與家人決裂的準備。
戰争的結果也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雖然最初參與的隊伍不是最後的贏家,但起碼中原重歸太平。新天子也是憑本事統一天下的,他沒有不忿——對于肉食者,他不存在從一而終的執念。
家裏長輩問他:“既然立下戰功,軍中也有賞識你的人,為何不去新朝撈個一官半職?”
洪機敏只是一笑置之。
從廢墟中重建一個國家,需要何等的才學和耐性。洪機敏自問沒有這些品質。他能做的,就是以自由之身,在新時代還沒有照耀到的角落,盡可能地清除過去的餘孽。
之後的幾年裏,他游歷四方,行俠仗義,結交了不少江湖豪傑。他享受這樣的生活,但也意識到自己年歲漸長,是時候要為将來打算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來到了白鳥泉鄉。
他為鄉民鏟除了一夥肆虐已久的惡霸,一夜之間成了白鳥泉的大英雄。鄉親們請客的請客、燒香的燒香、畫像的畫像,簡直把他當成了下凡救世的金剛大神。
而但凡在白鳥泉鄉待上一晚,都會聽到杜仙儀這個神童的名字。
“她呀,五歲背《離騷》,七歲通《楚辭》,還能糾正鄉裏最博學的老先生念錯的字呢!”
在親眼見到杜仙儀之前,洪機敏還以為鄉民在誇大其詞。
但原來不是。
本來,洪機敏是有些抗拒去那竈寡婦家的。他一個單身男子,出入孤兒寡母的家門,容易招人閑話。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反正遲早也要離開的——可這寡婦該怎麽辦呢?
誰知那竈寡婦偏要他來家裏做客。
“先生就來我家裏吃頓便飯吧。我也是白鳥泉鄉人,一樣想報答先生的俠義之舉。況且你在別人家都坐過了,唯獨不來我家,是瞧不起我母女嗎?”
洪機敏糾結了一陣,覺得自己反正也沒有心懷不軌,去就去罷,總不好浪費了竈寡婦一番盛情。
他知道,鄉民中不乏想從中撈出些桃色逸聞的看客,甚至還有真心想撮合他們的長輩,但反正自己第二天就走,這都無所謂了。
赴約時,遠遠就能聞到竈寡婦家飄來的鮮香——不愧是“竈”寡婦。
當然,這個女人并不姓“竈”,也不是白鳥泉本地人,而是幾年前帶着幼女逃難到這裏的。她說自己是個孤兒,不知父母姓什麽,但女兒的父親姓杜,所以她也跟着姓杜。
她做得一手好菜,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就是不識字。隔壁後生調戲她,問她“杜”字怎麽寫。她說不會寫,後生就在地上寫了個“竈”字,問這是不是她的姓。她拍着手說:“就是這個字!”于是“竈寡婦”這個笑話就傳開了,而自始至終都沒人知道她真名是什麽。
洪機敏來到家門外,見杜仙儀已經站在門前迎接。
“先生請進。”
從她開口的那一刻起,洪機敏就覺得,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個五歲就能将《離騷》倒背如流的人,一定就是眼前這個女孩。
院子裏種滿了楚詩人用來裝飾自己的香草與鮮花。推門進屋,牆上貼滿了與女孩年齡不匹配的剛勁書法。
“啊,先生來了,快請坐!我還在裏頭蒸肉包子呢,馬上就好!”
女孩的母親,也許是這間屋子裏唯一還有煙火氣的存在。
“先生請用茶。”
“多謝小娘子。”
杜仙儀的嘴角差一點就要翹起來了,可卻像是有意識地被重新壓平。“我不是什麽小娘子……家裏就娘和我兩個人。”
“那也可以是娘子啊,又不是一定要有侍從才算數。”
“那先生家裏有多s少人啊?”
“我家就多了咯。”
竈寡婦忙裏忙外地上菜,大俠與女孩的交談也沒停過。一晚下來,洪機敏也不知開胃的是可口的飯菜,還是那妙語連珠的一來一往。
真的,幸好自己讀過些書,不然随時會被杜仙儀問得啞口無言。
飯後,竈寡婦遣女兒去睡,卻還舍不得放洪機敏走。
“先生這頓飯,吃得可滿意?”
“啊,娘子太客氣了。洪某一飽口福,幸甚至哉。多謝娘子熱情款待。”
竈寡婦捂嘴笑了起來,“喜歡吃就好……”也許是因為喝了兩口小酒,她滿面紅光,姿态也變得暧昧起來。
洪機敏開始有些怕,身子甚至已經開始往門的方向傾斜,準備随時逃離。
“先生覺得我女兒仙儀,如何?”
洪機敏心頭一驚:她不是要把一個小孩子許給我吧?
雖說窮鄉僻縣之中,多有驚世駭俗之事。但他洪機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怎可借警惡懲奸之名,作婚娶幼女之孽?
若不是竈寡婦話接得快,洪機敏已經跟箭一樣飛出去了。
“先生,你能不能收仙儀做個徒弟啊?”
洪機敏當場松了口氣,收拾心情,坐直身子,“娘子何出此言?”
竈寡婦一聲嘆息,道:“先生一晚上都在跟仙儀說話,大概也知道她的資質。我雖目不識丁,可女兒比我聰明千萬倍,不該窩在這種窮山惡水裏虛度光陰,是不是?”
洪機敏答道:“仙儀确實天賦異禀,世所罕見。”
“是吧?”竈寡婦兩掌一拍,“先生就收她做個徒弟,跟你學學武藝、學學做人,總比待在這裏好。”她湊到洪機敏跟前,壓着聲音道:“鄉裏的男人老盯着她,就等她長大……我一想到他們的嘴臉,夜裏就睡不着覺。你也見過這裏的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白鳥泉,以為自己多有本事,其實大字也不識幾個,哪裏配得上仙儀?仙儀要嫁,也該嫁個書香門第的公子,怎麽能便宜了這些土狗?”
洪機敏其實想說,杜仙儀就算不嫁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但他有預感竈寡婦未必會理解他的說辭,于是沒出聲。
“我知道先生心裏有想法。你肯定覺得我一個粗人,怎麽就生了個小仙女出來。”竈寡婦調侃自己輕車熟路,眼中卻滿溢着對女兒的自豪。
洪機敏忙解釋道:“娘子千萬別這麽想,洪某沒有這個意思……”
“沒事,就算有這個意思,我也不怨你。”竈寡婦挪了一下身子,擡起臉來,努力地讓對方相信自己是在談正經事。“仙儀的才學,随她父親。”她兀自又笑了,“你一晚上都‘娘子’、‘娘子’地叫我,怪難為情的。”
洪機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坐着不動,等她笑完。
“我真的不是什麽娘子、夫人……我心裏想做,但命不好,等不到那一天。”
竈寡婦說,她原是一個杜先生家的燒火丫頭,因為手腳勤快,得到老廚娘的賞識,這才學來一身廚藝。杜公那時年過半百,是遠近聞名的雅士,家中常有文人墨客為上賓。她對風流才子的向往,也是那時埋下的種子。
老廚娘告老還鄉後,家中便由她掌廚。一日賓客散去,醉醺醺的杜公來到廚中,一把抱住了正在刷鍋的她——
“他終究是個文人,力氣倒也沒有多大……”竈寡婦回憶道,“如此把我按在地上,嘴裏哼哼唧唧也不知說着什麽。我曉得他一早看上了我,于是半推半就地就……”她以一笑留白,笑得卻有些勉強。
洪機敏沒聽過這麽一個杜先生,但表面斯文、背地猥瑣的老淫蟲,他倒是知道不少。
“這就有了仙儀。主人也确實對我有情有義,知道我懷孕之後,就納了我做小妾,不用再做下人。仙儀生下來後,他也很是疼愛,供書教學,都是親力親為……那時,我們過得是真的好。”
難怪杜仙儀會将“小娘子”這個稱呼跟有無奴婢聯系在一起。
“結果一場病,人說沒就沒了,真是沒天理。”竈寡婦嘆了口氣,“他一死,那正房立刻就發難了。她呀,早就看我不順眼,只是礙着主人疼愛我們娘倆,才沒敢動手。”
“于是她就趕你們母女出來了?”
“是啊,那話也說得很難聽呢。”竈寡婦于是把腰一叉,學起那主母的神色——“別以為做父親的送你女兒一個‘仙’字,就真的成仙了!我兒子那才是位列仙班的神将,你一個小野丫頭,算什麽東西?”學得那是一個繪聲繪色、神憎鬼厭。說完,她自己都笑了。
“兒子?仙儀有個異母的哥哥?”
“對,比仙儀大十五歲,杜家合共就這兩個孩子。”
洪機敏眨眨眼,“這麽說的話,你們被趕出來的時候,他也應該成年了?”
竈寡婦想了一陣,“我也真是沒有留意……哎呀,我天天都繞着主人和仙儀打轉,哪裏管得着他啊。從我做下人時起,就很少見那小郎君。後來聽說拜師學藝去了,就沒再見到他。主母趕我們走的時候,他也不在家。”
“原來如此……之後你們就逃到白鳥泉鄉來了?”
“是啊。那會到處兵荒馬亂的,好不容易才讓我找到這麽一個神仙去處,就沒打算走。可如今聽說外頭太平了,我就沒那麽怕了。”
洪機敏點點頭,“如此說來,你不想讓仙儀久留此地。”
“是……先生別怪我賣弄,可我也是在大戶人家被人伺候過的,見過些世面。這裏景色雖好,周圍的人……卻實在比不上外頭的那些啊。”
洪機敏打趣道:“你希望仙儀多認識些往日出入杜家的名流雅士?”
“哎呀,那時候的先生們,如今也老了!我想仙儀見識些年輕的,不能委屈了自己。留在這裏,可就沒有這個盼頭了。”她頓了頓,又道:“先生別怪我貪心,其實我托你帶仙儀走,還有另外一個請求。”
“娘子但說無妨。”
竈寡婦低頭道:“主母雖然刻薄,但主人對我們是真的好。現在帶着仙儀在這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度日,感覺像是糟蹋了杜公的骨血。我心想,那老婆子遲早也要死,等她不在了,仙儀還能回杜家認祖歸宗,做個堂堂正正的杜家娘子……”
“可她不是還有個兄長嗎?他若是偏心自己的母親,會願意嗎?”
“所以才指望先生幫我啊。”竈寡婦懇切地搓揉着雙手,“你是大俠,仙儀做了你徒弟,有了出息,她阿兄也許就不會介意了。兩兄妹年齡差這麽大,也說不上感情有多深,但畢竟血濃于水,總歸是能相處的。我從小就讓她記住阿兄的生辰,這樣日後團聚,人家見你這麽多年都記得自己的生日,肯定也會動容吧。”她的眼神無比真摯,像是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的計劃一定能夠實現。
“我懂了,一是幫仙儀找個好丈夫,二是回杜家認親,是吧?”
“對,太對了,不愧是大俠。”
洪機敏覺得,杜仙儀就算同意了母親的決定,也不會同意母親的目的。她這麽小,未來尚未可知,心中所欲甚至會跟母親所願大相徑庭。可他并不打算為此跟竈寡婦争論——只要仙儀跟了自己走,以後想做什麽全看她自己,不由得母親說了算。
“好,我答應你。我會收仙儀做徒弟,帶她離開。”
“多謝大俠!多謝大俠!”竈寡婦欣喜若狂地連連磕頭,随即淚如泉湧,“太好了……”
洪機敏連忙躬身下拜——他不敢伸手去扶對方。“娘子禮重了。洪某一定會收仙儀為徒,只是在此之前,可能還要讓娘子等上一會。”
竈寡婦的笑容瞬間凝滞。
“娘子莫慌,不用等很久。我只是……和幾個朋友約了在涓州見面。你想,我一個單身男人去見別的男人,身邊帶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始終有些不方便。但我不會去很久的,最多一個月就能回來。下次回來之時,我立刻就帶仙儀去我開山立業之地。”
那時的素裝山靛衣門,還處在挖蓮池的階段,但洪機敏已經準備在那裏開門授徒、頤養天年了。
竈寡婦一聽,凝結的笑容又迅速化開,如此半哭半笑着,繼續拜謝。
那夜,洪機敏背着竈寡婦送他的一大袋幹糧,離開了白鳥泉鄉。
他有些遺憾沒能親自跟杜仙儀告別,但對于不久後的重逢又充滿了期待。
一個月後,洪機敏帶着在涓州的美好回憶,再次回到了白鳥泉鄉。
他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仙儀,她雖然還沒拜師,但已經有了第一個師弟。
他在腦海裏練習着向仙儀送上好消息的措辭,生怕哪裏用錯了字,要被女孩瞧不起。他甚至覺得,仙儀也許根本不會為此表露太多的興奮,可他就是想快點迎來“師父”這個嶄新的身份。
回到白鳥泉鄉時,恰逢s清晨,道上也沒個人影。
他徑直往仙儀家跑,卻遠遠見她家門洞開。
那一刻,直覺告訴他——來晚了。
洪機敏大步跑到房前,竟見院落淩亂,花草皆被踐踏成泥,再往屋裏一看,見器物傾翻破碎,一地狼藉。
“杜娘子!仙儀!”
他心急如焚地邁入房中,卻不敢相信自己見到的一切——
杜仙儀一身血污地坐在母親枕邊,眼神空洞,像是失了魂一般。
而竈寡婦……那花容月貌,如今卻像個破開的爛果子,幾乎認不出來。她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膚。
“娘子!是、是誰——”
“大俠!洪大俠!我可把你盼來了!”竈寡婦聲嘶力竭地朝他喊道,那聲音卻小如蚊蠅。
洪機敏撲上前握住她朝自己伸來的手,“娘子,發生什麽事了?”
竈寡婦搖搖頭,“快帶仙儀走,快呀!”
“娘子,到底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老先生的兒子。”
洪機敏猛地扭臉,見杜仙儀低着頭,冷冷地嘀咕着——
“老先生要我去他家玩,娘不讓我去,他兒子就來……”
竈寡婦嘆了口氣,道:“仙儀,你就別管這麽多了,快收拾東西跟大俠走。”
“娘子,洪某如果不搞清楚是誰存心要害你們母女,是絕對不會走的!告訴我,仙儀所言可屬實?”
竈寡婦無可奈何,氣若游絲地答道:“我們命不好,明明等多一天,等你來了,就沒這事……那老先生要仙儀去他家玩,還不讓我跟着……那、那老東西都糟蹋鄉裏多少個小姑娘了,現在連仙儀也不放過!我哪裏敢讓仙儀去,就跟他吵了一架,罵了他幾句。他兒子氣不過,就來家裏搗亂……幸好是沒傷到仙儀,我、我的話,就無所謂了。”
“不,娘子,你怎麽會無所謂呢?我、我先帶你們出去找個醫人。”
誰知竈寡婦用盡最後一點氣力揪住洪機敏的衣袖,道:“不要浪費氣力了,我、我吊着這口氣……就是為了等大俠回來帶仙儀走而已……現在你來了,我就可以放心……”
“杜娘子……”
竈寡婦開始大口喘氣,又抓住女兒的手,叮囑道:“仙儀,要聽師父話啊。”
“娘……”杜仙儀撲到母親懷裏,卻不敢大聲哭泣。
“沒事的,跟洪大俠在一起,娘特別放心……”
洪機敏忍痛起身,走到屋外——他希望母女二人能夠有一個更私密、更體面的離別,沒有他這個外人幹擾。
過了一會,杜仙儀獨自走到了他身邊。
兩人久久沒有說話。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鄉間的霧氣也漸漸散去,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
“仙儀,他們家在哪裏?”
杜仙儀擡頭,問:“不用先讓娘入土為安嗎?”
“怎麽,還要給你殺母仇人逃跑的時間嗎?”洪機敏半跪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坐上來。”
杜仙儀扯了扯自己暗紅色的裙子,似有猶豫。
“沒事,我這身衣服不值錢。回頭我們到城裏,再買幾套新的——我們都換新的。”
女孩坐到了他的肩上。
“仙儀,給師父指路,我替你娘報仇去。”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