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6 章 棄殘局(上)

第八十三章 升步辇 棄殘局(上)

趙晗青是見過沈海通其人的。

那時她還小,還跟祝蘊紅、吳遷兩人玩在一塊。

印象中的沈海通意氣風發,談吐不凡,讓人眼紅豔羨,卻又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想起他當年的英姿,多少能夠理解打斷他兩條腿的寧孤生為何會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被逐出師門。

祝臨雕沒有當場要了他的命,已經是奇跡了。

父親在那一刻,一定也十分矛盾吧……自己的愛徒斷送了祝臨雕愛徒的未來。唯一公平的裁決,就是讓行兇者也不能擁有未來——脫去他的衣裳,抹除他的姓名,逼他餘生都活在陰影裏。

但父親從沒有徹底跟他斷絕聯系。

祝臨s雕将寧孤生逼入陰影,父親則讓這個與陰影融為一體的人變成了自己的武器。

畢竟,當年是寧孤生找來的哥舒鹫,殺了楚澄全家。立下這件大功時,他還是同生會的佼佼者。

被驅逐後,他受父親指使前往木荷鎮。本來只是為了殺掉那兩個本來就劣跡斑斑、被視作棄卒的師弟,沒想到他一時起意,殺人之後還收留了溫枸橼。

不知寧孤生有否後悔這個決定,也不知父親有沒有後悔被寧孤生鑽了這個空子。

再然後,寧孤生利用溫枸橼引龍卧溪入局,企圖以神偷之力奪去祝臨雕最珍貴的寶物蘭鋒劍,以此羞辱對方,報當年驅逐之仇。

誰曾想溫枸橼為了親人,毅然跟他一刀兩斷。蘭鋒劍一番輾轉之後,又回到了祝臨雕手裏。這已經不能算是得不償失了,根本就血本無歸。

而這時寧孤生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父親暗中的支持。父親還對他心存憐憫,可沒想到他竟連葉蘆芝都殺不了——父親的耐心,也許就是從那時起被逐漸消磨。等到祝蘊紅大鬧婚禮之後,父親便徹底抛棄他了。

想到這裏,趙晗青不禁冷笑。

為了祝蘊紅,父親連我都可以抛棄,你寧孤生又算什麽東西?

結果就是,執意要報複溫家卻又走投無路的寧孤生,放棄了最後一絲尊嚴,做了紀尤尊的走狗。

每次想起寧孤生,趙晗青都有一種想去洗漱的沖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更多是關乎背後默默支持他的趙之寅。

父親默許他殘害同門、默許他暗殺無辜、默許他繼續做着或多或少會傷害祝臨雕的事……這真的僅僅是為了報複當年的羞辱嗎?寧孤生被逐出師門,對父親的打擊真的這麽大嗎?還是說,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占着祝臨雕的便宜,已經成為了父親多年來的習慣?

她重新用布巾擦了一次臉。

廳中傳來聲響,是貴客來了。

她借口已為人婦的身份主動避嫌,不便出面招待客人。但這并不妨礙她在暗處窺探。

沈海通确實還是那個沈海通,眉眼間還有一股英氣,言談間還有一絲自負。他被人用肩輿擡到屋裏,坐着跟缪壽春行禮。

看他的樣子,似乎已經習慣這樣被人服侍着出入了。最初的時候,想必每一次被擡起來,都是一種煎熬。

見他跟缪壽春談笑風生,趙晗青心裏稍微好受些了。

至少,他沒有被寧孤生徹底毀掉。

身殘之後,沈海通便搬離塗州,去了妻子的家鄉定居。如果他沒有抱憾離開的話,缪泰愚肯定争不到今日的位置——別說争不到了,就連想也不敢想。而如果缪泰愚沒有觊觎左護衛之位的話,老師一家的處境也許會大有不同。

缪壽春顯然沒打算讓兒子掃了彼此的興致,連提都沒提缪泰愚的名字,只是滔滔不絕地跟沈海通談論天氣時鮮、育兒養生,開一些同生會禁言胡語的內部玩笑,聊缪家那個嗜賭的丫鬟,沈家那個貪杯的馬夫——就如普通的忘年交,在久別重逢的日子裏,就着一口小酒談古論今。

趙晗青本來已經聽得昏昏欲睡,誰知話題突然轉入了她感興趣的方向。

“這次回來,怎麽沒帶上家眷啊?”缪壽春問。

“不了,內人上次跟我來了一趟之後,受不住塗州天寒,回去就生了一場大病,現在還沒緩過來。如今春寒未褪,家中兒女尚幼,就不讓他們舟車勞頓了。”

“我記得你家裏是有……兩個?”

“對,女孩六歲,男孩四歲。”

“四歲,那跟毓心一個年紀啊。”

“是,犬子早生三個月。”

趙晗青落寞地低下頭。

毓心若是老師的親孫女,兩家人若能和和美美地住在塗州,這兒女親家估計在娘胎裏就定下來了。

“我聽說,”沈海通握住老人的手,似乎預示着話題将要變得更為私密,“嫂夫人如今去了舒山?”

缪泰愚資質雖遠不及沈海通,但确實年長數歲,因此沈海通一直以兄長相稱,自然也就喚龔雲昭為嫂夫人。

“是,是在那裏。她胞妹嫁了一個富家公子,家裏種茶的,在當地有些名望。”

“姓薛,是吧?”

“是。”缪壽春似乎不願深入談論此事,誰知沈海通卻窮追不舍。

“不知嫂夫人可有歸期?”

缪壽春陷入沉默。

沈海通湊得更近了,“伯父,恕晚輩直言,這絕非長久之計。”

缪壽春見避不開這個話題,只能苦笑道:“可我又能怎樣?我兒子不急着去接,兒媳又不急着回來,只能一直耗着。我倒是無所謂,只要孫女平平安安就好……若是回來了——你曉得他們兩夫婦是什麽性子——每天雞飛狗跳,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伯父此言差矣,嫂夫人長年在外,與缪大哥聚少離多,只怕早已離心離德……再不回來,不僅對伯父一家無益,恐怕還會成為同生會的隐患。”

“這……言過其實了吧。”缪壽春依然強顏歡笑,“孤兒寡母,寄人籬下,大不了就是面子上過不去,能有什麽大害?”

“伯父,缪大哥沒有告訴你,她一直沒有跟葉蘆芝斷絕來往嗎?”

這話,缪壽春和趙晗青倒是第一次聽說。

缪泰愚與沈海通感情向來不錯,會互通消息一點也不奇怪。但這話從沈海通嘴裏毫無防備地掉出來,也不知是缪泰愚忘了提醒他保守秘密,還是他誤會缪家父子之間沒有隔閡。

缪壽春不愧是老練的長者,臉上沒有顯露半點驚訝之色,“葉蘆芝又如何?終究是有過主仆情分的人,又沒有什麽血海深仇,互通書信也并不出奇吧。你們都有些大驚小怪了。”

沈海通見對方不為所動,似乎也有些猶豫,“這……也許确實略有誇大,但既然缪大哥有這個疑慮,還是讓嫂夫人早日回來為妙。就算我們真的想多了,一家團聚也不是壞事啊。”

缪壽春笑笑,謝過對方的好意,便迫不及待地轉移話題了。

趙晗青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汗已經沾濕了衣裙。

廳中的對話仍在繼續。

“是,昨天去吳總領府上做客了。”

吳總領……吳遷的父親吳處道。

趙晗青的耳朵又提起來了。

“吳遷這孩子,挺不容易的。”沈海通語氣中滿是憐惜與同情,“我跟吳總領開玩笑說,當初就應該讓兩個孩子早些成親。你想想,他們兩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姻親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就差婚禮而已。如果早兩年把事辦了,那大小姐嫁為人婦,老老實實在家相夫教子,哪裏還會抛頭露面,又怎會結識外頭的男人呢?”

缪壽春心不在焉地點着頭,偶爾發出似是而非的應和之聲。

作為一個早已不插手門中事務的人,沈海通對同生會的一切依然充滿了熱情。“可能是我年紀大了吧,真的沒辦法理解祝小姐是怎麽想的。吳遷哪裏不好了?一表人才,文武雙全,而且對她是真的一往情深啊。但凡是有半點理智的人,也不至于說見到一個溫葶苈就沖昏了頭腦吧?我是沒見過那小子,可就算他是潘安再世,論才幹與出身,也無法跟吳遷相比吧?罷了,他如今也是二師父的女婿,我不便多評價。”沈海通邊說邊搖頭,“吳遷是真的可憐,差點被一個外人橫刀奪愛……幸好如今苦盡甘來,否則真的要跟無度門沒完!”

缪壽春冷笑,“可你們如今,不也已經跟無度門沒完了嗎?”

沈海通笑道:“說得也是……只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兒女私情相比起來都是小事,弑父毀屍實在不能忍!真是人神共憤!留紀莫邀這種敗類為害江湖,後患無窮啊!”

缪壽春輕拍他後背,“你呀,還是那副熱心腸。如今既然退隐了,就該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大家羨慕都來不及呢。門中事務,就讓那些無福的人去憂心吧。”

“伯父,這次回來能見到你無病無痛,比什麽都要緊。”

“有心、有心了,你這麽多年來也沒少孝敬我,真是太客氣了。”

“應該的。我都跟缪大哥說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你們需要什麽,就直接跟我說。塗州天太冷,你們就來我家住——江南小鎮,四季如春,就算長住也沒關系,就算供着你們,我也願意。我沈海通雖然走不了路,別的本事可是一點都沒丢掉。總之,伯父千萬、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謝謝你啊,謝謝。”

就這樣波瀾不驚、毫無針鋒的閑談,結束起來竟也如此艱難。

對于沈海通,這也許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拜訪,甚至不會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然而,看着他被随從擡出醫館,缪壽春的肩膀瞬間墜了下來,立在院子裏,無所适從。

趙晗青這才蹑手蹑腳地從裏屋出來。“老師……”她走到老人s身邊,“他是不知道我在你這裏嗎?”

缪壽春苦笑,“他當然知道了,只是沒當回事。別忘了,他的腿是你父親的愛徒打斷的。在他眼裏,姓趙的都欠他。他不怕讓你聽到不該聽的話,因為他相信同生會能夠徹底控制你。他更不怕在你面前非議你的丈夫,因為你的感受和尊嚴并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你們沒有談論寧孤生,我是真的意外。”

缪壽春挽着她的手往屋裏走,“沈海通就算有委屈,也用不上跟我傾訴,同生會裏跟他同仇敵忾的人比比皆是。在我這副冢中枯骨面前,發一個死人的牢騷,反而顯得他小氣了。”

趙晗青沒吱聲,似乎在怄氣。

缪壽春瞥了她一眼,“怎麽了?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

趙晗青将臉別開,嘟囔道:“他既然沒見過葶苈,憑什麽說他不好?要我說,葶苈他什麽都好,哪裏比不上吳遷了?”

缪壽春愣了一下,随後放聲大笑,“是、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說你情郎的壞話……”

趙晗青臉一紅,解釋道:“就算葶苈和我沒有瓜葛,一個根本不認識他的人這樣評頭論足、指指點點,也很過分吧?”她火冒三丈坐到了臺階上,“真是越想越氣……氣得我都想吃甜食了。”

“那就吃啊。”

“我這就叫人去買。”她立刻跑到醫館門外,半步還沒踏出去,就被守門的弟子攔住——

“二娘子,哪裏去?”

“哪裏也不去,我就是出來跟你們說話的。”

幾個人立刻散開,“請二娘子吩咐。”

“我想吃糖糕,幫我買一些來——不要随便買,我只認一家店。”

不出半個時辰,還有餘溫的糖糕便送到了醫館裏。

外酥內軟的糖餅咬在嘴裏,魂靈仿佛回到了木荷鎮。

“老師,你不吃嗎?”

“我牙都要掉光了,嚼不動。”

能夠獨享所有的甜點,她并無怨言。

毓心在的話,一定也會很喜歡的……

過完嘴瘾,趙晗青又拎着幾包草藥來到門前,“再幫我跑一趟,把這些送給做糖糕的店家。”

看門的猶猶豫豫接過那一摞紙包,“這是做什麽的?”

“是補藥。老師跟那店家相熟,每次買糕之後都會這樣禮尚往來。”

“懂了,我這就去……”其中一個弟子眼看就要出發,卻被另一個師兄截住——

“且慢,讓我看看這都是些什麽。”他滿腹狐疑地解開系繩,将紙包單獨擺開,見裏頭夾着一封信函,“二娘子,這又是什麽?”

趙晗青瞪了他一眼,“你給人送禮時,難道不用附上親筆書信嗎?沒家教。”

那人也不管她氣惱,直接将信拆開——信裏滿是噓寒問暖之辭,有對糖糕的感激,也有強調用藥順序的醫囑,總之就是一封再尋常不過的致謝函。可那人還不肯放行,“這信裏提到的藥,就是這些?”

趙晗青沒好氣地應道:“就是些滋陰補氣的藥,不信你自己打開來看——算了,給女人吃的藥你懂個什麽?看了也是枉然。”

此話一出,旁邊站着的幾個弟子都偷偷笑了。

那人忍着一口氣,将信夾回藥包之間,又重新用繩子系好,交到跑腿的師弟手裏,“去吧。”

趙晗青看着那個師弟消失在長街拐角,才一臉不忿地返回。

守門人将門合上的一瞬間,她的肩膀也驟然放松——扮演一個飛揚跋扈的刁蠻小姐真不容易。雖然知道守門的弟子不會過分為難自己,但他們懷疑的神色着實令她心跳加快、冷汗連連。

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平複心情,回到缪壽春煎藥的爐竈邊。

“都辦妥了?”

“有驚無險,總算是平安送出去了。”

缪壽春點點頭,“那就好。”

趙晗青靜靜地凝望爐中的火焰,過了不知多久,忽然問道:“老師,紙包上的墨水若是沒幹透,讓草藥沾上了,還能服用麽?”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