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1 章 血已枯(下)

第七十五章 恨不盡 血已枯(下)

那一瞬,有什麽不能名狀的東西似乎同時從兩人身上釋放出來。

對于紀莫邀,便是這個深藏在心裏十多年的秘密。

對于紀尤尊,也許是繼續抵抗的欲望。

“我只是沒想到,背對神像勒殺……會是你的習慣。你是害怕神靈正面的審視,還是害怕面對死者的怒目?但其實都不是。你崇拜神佛,但更崇拜那個在神佛面前肆意殺戮的自己。那樣全知全能的神,眼睜睜地看着你奪去一個人的生命,卻無能為力……那種滿足感,怕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想明白這一點之後,就明白你為什麽會選擇絞殺。因為這樣,可以讓你親手感覺到一個人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最後一絲呼吸從指間逃脫。你享受這個掌控生殺大權的自己,你欲罷不能。”

同樣地,他并不期待紀尤尊有所回應。

“至少母親斷氣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我,不是你。而我雙眼所見,雙耳所聞,乃至我整個存在,都是你的罪證。”

他依然扒着紀尤尊的眼睑,在父親混亂而狂躁的神色面前,他的表情平靜得像是挂在火堆邊的一幅畫——一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但又靜止不動的顏色。

紀莫邀也許永遠也沒辦法改變,自己在父親眼中那近似獵物的姿态。但他可以告訴這個締造自己性命的男人——即使一輩子被視為獵物,也不代表他無能為力。

“你有沒有數過……你從她的人生裏奪走了多少東西?”

“我……”

“你沒有!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紀莫邀将手從父親眼睛上松開,但立刻又暴躁地抓住了他的下颚,“你現在動不了,以後也動不了。我如今有千萬種法子弄死你,可我偏偏一樣都不做。我就是要你用這個扭曲的姿勢痛苦地躺着,逼你看我,逼你聽我……紀尤尊,是你竊走了她的人生,如今就算萬死,又如何能償還其萬一?如果我今天不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就對不起母親對我的養育之恩。”

師弟們遠遠地看着兩父子那怪誕的姿勢,沒有一人出聲。

他們知道大師兄恨自己的父親,但從沒有想過這種恨竟是這麽的刻骨銘心、張牙舞爪。

“你奪走了她的自由、她的夢想、她所有的熱情與盼望、她本應潇灑自由的一生……你千方百計地摧殘她,試圖令她認輸,可你發現你到最後都沒辦法令她的靈魂臣服,于是你殺了她。”

天色漸變,陰雲滾滾,也許不久就要下雨。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因為害怕母親将我帶走,才狠下心來殺她的。但現在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了。”紀莫邀喉嚨深處顫抖出一陣陣冷笑,“你從不怕她在家裏如何頑抗,因為圍牆之內,是你完全掌控的世界。她就算聲嘶力竭,也不會得到回應。不,你不是因為她恨你而殺了她。她的情感與喜惡,于你而言,根本無足輕重。你殺她,是因為她戳破了你最引以為傲的詭計,她威脅到了你的自尊、地位與聲譽——這才是你的軟肋、你的死穴、你無法原諒的污點。楚澄死後,你從他家裏找到了來自高先生的書信。高先生沒有洩露母親的身份。但她畢竟是慘案當日唯一一個局外人,你知道不可能有別人能如此細致而準确地描述當日的情景。你無法容忍深以為傲的陰謀從自己家中洩露出去,因此你決定殺掉那個幾乎令你身敗名裂的告密者。你可以容忍梁紫硯恨你一輩子,但你不能容忍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傳出深柳園牆。”

“不、不是這樣的……”紀尤尊艱難地反駁道,“她想毀了我、毀了我們……你不曾為人父,怎麽會懂為父的苦心?你母親只是想利用你來報複我,那是愛你嗎?”

“你現在是在指責我不懂愛為何物嗎?你真的以為,僅僅因為恨你,我就沒有經歷過愛嗎?你不要忘了,我有一半以上的人生,是在驚雀山度過的。師父愛我,師弟們愛我,焉知愛我……所以我能更加清楚地明白,母親也是愛我的。哪怕深陷無盡的苦痛,她也選擇真心愛我,所以今天我心甘情願做她複仇的劍,這不是利用,這是報答!而你居然還想對我說教,實在可笑至極。我哪有你的驚天陰謀重要?就算我不知道母親是怎麽死的,你以為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深柳園嗎?你難道忘了石二哥嗎?”

紀尤尊雙眼兀自睜到最大,“你……不是,我……”

“我親眼看着石二哥滿腿鮮血,被人從你房間裏擡出來……不然你以為,我當初為何這麽抗拒知命做我的書童?”

“是、是他……是那個小孩……”

“是那個小孩勾引你?是不是?我都知道你要說什麽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

紀莫邀眺望山坡的另一頭,那裏似乎已經開始風雨飄搖。

“母親這麽不喜歡你碰我,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紀莫邀輕嘆,“我大概算是……你至高無上的獵物吧?”

“不……”

“父親,你渴求我嗎?”

“我……”

“你以為我對你的答案有興趣嗎?”

紀尤尊雖然痛苦萬分,動彈不得,但被紀莫邀這麽折騰一番,也急躁了起來,“你到底想我怎樣!想我死就殺了我,不要、不要說一套……做一套……”他話未完,眼裏竟湧出淚來。

那真是紀莫邀這輩子見過最好笑的情景。

“紀尤尊,你現在是不是終于開始明白……那些被你壓在身下的人,到底是什麽感受?那種絕望與無助,你又能領略幾分?”

紀尤尊不說話了。

“你接着哭啊,怎麽不哭了?我知道你為什麽哭。你不是在忏悔,你只是遺憾被我騙了。你以為能利用我對母親的愧疚來操控我,于是編一個無兒送終的悲慘故事,将自己描繪成從一而終的癡心丈夫。你以為我能将對母親的感情轉嫁到你身上,最終回到你身邊,做你的跟班……可你這自命不凡的蠢材根本沒想過,從我看到母親被你親手勒死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父子,而是畢生的仇人了。”

看着倒懸的人臉,能否準确地判斷一個人的感情呢?

真是一個玄妙的問題。

“你奪去了梁紫硯全部的人生,你能拿什麽還?我問你,能拿什麽還?你就算死了,她也無法複生。”

“她……她要我死,你就讓我死罷……”

“閉嘴,沒問你問題。”紀莫邀說到這裏,也許是腿坐麻了,于是起身蹬了兩蹬,随後又回到了相同的坐姿上——只是互換了左右腳。

“母親心裏,應該也是想你去死的,這一點我不質疑。但這其實不是她最擔心的。她知你罪孽深重,終将不得好死。但她最最害怕見到的結果,是我成為了與你一樣的人。而如她所願,我沒有變成你。只有不成為你,我今日才能代梁紫硯完成她夢寐以求的複仇大計——讓你不s得好死。我沒辦法彌補她命中的遺憾,但我可以讓你非常、非常、非常後悔,将我帶到了這個世界上。”

紀尤尊久久凝視兒子的面龐。“作為你的父親……你開心就好。”

“突然又開始演慈父了?別忘了,在我人生最初的十年,母親是唯一一個愛我的人。今天,我替她報了這生仇死恨,乃是天經地義,與你是否我生身父親,毫無關系!又或是你以為,殺死你真的會讓我快樂嗎?不會……而且我從很早就知道了不會。看着你咽氣,我心裏沒有絲毫的欣喜與輕松。但會不會感到安慰?哈哈……”他垂下頭,發出一陣令人骨寒的獰笑,“只可惜,不能親眼看你墜入奈落迦,永受業火焚燒,否則我會更感安慰。”

紀尤尊心頭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雖然自己說得流利,當年在家中招待僧人也時時用到,但他從沒有教過紀莫邀,連想也不曾想過——但這一刻竟也不覺得意外——兒子原來在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學會了梵語。

“十八泥犁,哪一層容得下你?”

對啊,否則他為什麽會把自己最親密的夥伴叫做“天王”和“地藏”。

紀尤尊終于合上眼睛,像是由衷地放棄了什麽。

“如果母親沒有将鹿獅樓的所見所聞告訴楚澄,那這一切……這一切一切,也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如果母親沒有冒着生命危險去寫那第一封信,那溫家三姐弟也許還跟父母在木荷鎮共享天倫,而姜芍父女也能相安無事。但與此同時,我無法離開深柳園這個人間地獄,馬四革無法理解父親為何郁郁而終,孫望庭無法明白父兄為何抛棄自己,陸子都也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為何是孤兒。而知命……”他抽出挂在胸前的眼罩,凝視良久。“你幫姜骥和同生會布下的陷阱,奪去的遠不僅僅是枉死的二十七位星宿。這筆孽債,你還不完。”

二十七宿、陸氏夫婦、楚澄一家、林文茵、溫言睿、安玉唯、杜仙儀、孫遲行、葉蘆芝、康檑、虛日鼠、宮商羽三佐、烏子虛、谷繁之、封錦山、陳南笙……高知命。

怎麽可能還得完?

他意欲起身,卻又低頭補充道:“對了,扶搖喝呼掌最後一章的開頭是:扶搖落掌,痛而不傷。喝呼指上,意達人亡。沒聽過吧?因為這是母親口頭傳授給我的。你現在開始學,為時已晚。”

“你……”紀尤尊更想問兒子到底想怎麽樣,但他已經沒力氣了。

紀莫邀不再說話,只是草草将紀尤尊的腦袋擺回臺階上,起身走遠。

那幾個面容疲倦的年輕人還在遠遠地看着自己,他們臉上也沒有複仇的喜悅,但也絕對談不上有絲毫的同情。

紀莫邀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

他難道不想親眼見證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嗎?

當然想。

但是他怕轉頭的那一瞬間,自己會因為目睹了一個人露骨的死狀,而本能地浮現出恻隐的神色。

哪怕可能性再小,他也不想讓紀尤尊享受配不上的慰藉。

被自己親生兒子殺死,是紀尤尊不配實現的願望。他不配得到那樣私密的寬慰,不配去扮演那個人倫上的受害者。他必須要死在別人手上,并在垂死之際,只能看到兒子的背影一步步地遠離。

紀尤尊掃過眼前的每一個人。

對啊,怎麽還……少了一個。

一股濃重的殺氣從他頭頂上壓了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溫枸橼已經再次回到了鹿獅樓二樓的窗邊。她披頭散發,在大風中有如一棵朝四面八方瘋長的植物,正俯視紀尤尊那半死不活、爛泥一般的軀體。

“紀尤尊……”溫枸橼抽出還不曾染血的匕首,一躍而下,“還我爹娘命來!”

匕首直入紀尤尊的心髒。

但這只是開始。

溫枸橼穩住腳步之後,猛地又将匕首抽出,然後再插入紀尤尊的身子,再次抽出、再次插入……

仇人腥臭的血肉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飛濺,很快便染紅了她全部的面孔與衣裳。可此刻的溫枸橼,只知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手中的動作,一次又一次地哭喊着:“還我爹娘命來!還我爹娘命來!”

她知道爹娘不會複生,一家人永遠也不能再團聚。但看着紀尤尊被鮮血浸沒的身軀,她心中快慰——她願意在這一刻,做一個萬劫不複的狂人。

“還我爹娘命來……”

被眼淚沖散的血跡是她嶄新的妝容。

她知道自己應該停手了,可她就是停不下來。

她沒辦法停。任何一個慢下來的動作、被喘息打亂的節奏,都像是對父母的背叛,仿佛在暗示自己還不夠誠心、不夠專注、不夠決絕……

她不能停。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将紀尤尊捅成什麽模樣,但她知道現在還不能停。

這個人根本沒有在忏悔。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不可原諒。

不可……

一只瘦削的手握住了她高舉匕首的手臂。

“他已經死了。”龍卧溪低聲道。

溫枸橼連連搖頭,“不要妨礙我,我還要……”

葶苈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一姐,可以了……他已經死了,你為爹娘報了仇……可以了……”

“葶苈……定知……”溫枸橼聽到弟弟的哭聲,心上繃緊的神經一瞬間松弛開來,最終無力地放下匕首。

狂人,最終變回了人。

她轉身将葶苈抱在懷裏,“他再也不會回來傷害我們了。”

龍卧溪拾起已被完全染紅的匕首,捏了捏溫枸橼因用力過度而顫抖的肩膀,“他已死透,不會再起來了。沒事的……”

兩姐弟坐在紀尤尊屍骸邊,想起父母遭受的種種冤屈與虐待,不禁又抱頭痛哭。

而紀莫邀,只是一直站在遠處,背對着這一切。

馬四革見他神情恍惚,腳步亦有搖搖欲墜之意,本想上前攙扶,卻被回絕——

“你們也去……有什麽舊仇新恨……現在去了結,不然往後就沒機會了。”

“大師兄,你才是最應該親眼看着這個敗類去死的人……”

但紀莫邀沒再說話,只是擺手讓他快去。

雨雲終于吹到了鹿獅樓前。

細雨落在紀莫邀疲憊的臉上,而他第一個反應是将高知命的眼罩夾回衣領裏,以防打濕。

馬四革想起什麽,忙叫上孫望庭和陸子都一起往紀尤尊屍身而去,“溫枸橼是殺夠了,你們還要不要補刀?”

陸子都搖頭,“她已代我們每人捅了一刀,綽綽有餘了。”

“望庭呢?”

向來快人快語的孫望庭此時竟遲疑了,“這人一掌拍死我哥,我剛才卻連碰都沒碰過他。”

“你現在可以碰了。”馬四革道。

“我知道,可我……”孫望庭來回踱步,“他已經死翹翹了,我再做什麽,也不會……你懂我的意思。”

馬四革又望向紀莫邀的背影,随後來到龍卧溪面前,“師叔,匕首借我一用?”

龍卧溪剛将匕首擦拭幹淨,多少有些不情願,“真是的,不早說……”

“給他。”匕首的主人命令道。

龍卧溪瞥了一眼已經停止哭泣的溫枸橼,乖乖将匕首交到了馬四革手裏。

馬四革又将匕首遞給了孫望庭。

“四哥,你這是……”

“我知道你想洩憤,只是不知道從哪裏下手而已。大師兄最無法釋懷的……就是知命。知命的眼睛是這個人奪去的,我們今天就替他還一只眼睛回去,怎麽樣?”

孫望庭連連點頭,“你這麽說,又是為了知命,我可就不怕下手了。”話畢,他用匕首将紀尤尊的右眼挖了下來,丢在一旁。

“知命他……一定看得見這一切吧。”陸子都自語道。

“是啊。”馬四革望天長嘆。

雨絲順着風向,一排排掠過地通關。

紀尤尊死了。

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了。

那一刻,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這并非結束,但一路來到這裏,已經太不容易。

他們同時在心裏默默向家人報喜,希望彼岸的至親能會心一笑。

背後忽然傳來“撲通”一聲悶響。

衆人回頭一看——

“大師兄!”陸子都第一個沖了上去。

紀莫邀倒下了。

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倒在了泥濘裏。

馬四革驚恐萬分地緊随其後——他剛才的模樣……對啊,我怎麽就那麽笨呢!

“大師兄!大師兄!”馬四革趕上前與陸子都一同抱起紀莫邀,“還、還有氣,沒事,死不去……”

“四哥,大師兄這是……”

“啧,我們太大意了……”馬四革後悔不已,“他說他修煉了《七寸不死》,就算被扶搖喝呼掌打中要害也死不去,這話不錯。可死不去和醒不來是兩回事!紀尤尊的那一掌發揮了幾成功力,只有大師兄自己知道……還、還有他廢掉紀尤尊四肢經脈,已經連續四次使出扶搖喝呼掌——不,這是截泉掌與扶搖喝呼掌合二為一而成的掌法,內力消耗巨大,s何況他左臂有舊患。如此一來,怎不燈枯油盡……”

溫枸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跟前,“他怎麽了?不是死了吧?他不能死!我妹夫不能死!”

“沒事,你冷靜。”馬四革按住她,“他只是內力耗盡,昏死過去了。”

“那趕快把他弄醒啊!”

“沒那麽簡單的,”龍卧溪跟了過來,“當今之計,還是快些帶他回木荷鎮,讓趙姑娘診治吧。”

衆人于是匆匆起行,将紀尤尊殘破的屍體留在了鹿獅樓門前。

沒走多遠,溫枸橼又停步回頭,朝衆人道:“你們先行一步,我去去就來。”

大家料她也是去補個刀,心中好奇,可又實在累得不願再走重複的路。

過了一陣,溫枸橼回來了。

龍卧溪道:“我還以為,你要提了他的五髒六腑去賣呢。”

溫枸橼不停地在破舊的外衣邊沿擦着手,“你別胡說。我只是覺得,不去處理了那萬惡之源,有些不夠意思。”

大家心領神會,唯有葶苈在原地眨眼——“什麽意思?”

溫枸橼冷冷一笑,答道:“斷其惡根,堵其淫喉。我讓他做個有口難言的閹鬼!”

“我說啊,把紀尤尊丢在那個位置再合适不過了。”孫望庭調侃道,“冤死的亡魂一眼就能找到他,不用長途跋涉去尋仇。”

“而且也可以離大師兄的母親遠遠的。”陸子都道。

馬四革嘆道:“是啊。她無論葬在哪裏,都不需要擔心和這個混賬同穴了。”

“她終于可以……”溫枸橼就着雨水抹去臉上的血污,“安息了。”

梁紫硯的複仇,在她死後第十二年,終于完成了。

正所謂:萬惡之根終究斷,自食其兇體無完。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