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香盤震 琴弦穩(下)
出發去鹿獅樓的前夜,溫枸橼決定與妹妹同被。
“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但如果孩子真的要生了,也別憋着啊。”
嫏嬛被逗得大笑,“說得好像我真的能控制一樣。”
“真是的,偏偏要在這個節骨眼走開,煩死了。”
“會順利的,我不擔心你們。”
溫枸橼爬到嫏嬛背後抱住她,“明明曾經那麽多次跟紀尤尊正面對決,但現在馬上要決一死戰,還是覺得好不真實……甚至覺得,我以前從來就沒見過他這個人一樣。”
“往時見他,總是在劍拔弩張、精神緊繃的狀态,稍有失手便有殺身之禍。因此才不曾對他的形容留下根深蒂固的記憶。但如今是有準備的決戰,這才突然有了充足的時間來具體想象紀尤尊其人。”
“等見了紀莫邀,你想我跟他說什麽?”
嫏嬛笑道:“別叫他妹夫就行了,他會腳軟的。”
“啧,你這麽說,我反而更加想叫了。”
“也沒什麽要你說的,記得保守我的秘密就行。然後……”嫏嬛說着就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個信封,“把這個給他。”
溫枸橼接過信,“真有你的,什麽時候寫了這麽長的信?”
“每天寫一點,日積月累,你自然不覺。”
“見面就給嗎?還是跟紀尤尊決戰之後再給?”
“當然見面給了。誰知s道你們會打得多狼狽,弄髒就不好了。”
“好。”溫枸橼将手擺在嫏嬛肚子上,“我外甥在踢我的手呢。”
“明明就在踢我。”
“我妹夫錯過了太多。希望他一個人在外的收獲,值得你們這麽大的犧牲吧。”
嫏嬛沉默了一陣,道:“他又不知道,很難說值不值得。別說他了,我也沒想到啊。”
“你就安心給我養胎,我一定會盡快把他帶回來的。”
“謝謝一姐。”
直到第七日早上,葉蘆芝都沒有再跟紀莫邀交換過一句話。
紀莫邀知道,她就是在等自己先行離開。
但同生會随時就能踏進門來,他實在做不出臨陣逃脫的事。
逢香送來早飯,神色慌張。
“紀公子,你說娘子到底在打什麽算盤?”她戰戰兢兢地放下托盤,還差點打翻了茶碗,“家裏好些下人都連夜偷偷躲出去了。我、我好害怕,可又不敢問她……”
“她在等我今日內自行離開,然後一個人面對同生會。但我不會這麽做。”
“對,公子是有情有義的人,千萬不要丢下娘子不管!”
“別怕,她就算趕我,我也會留在城裏保護你們的。”
“多謝公子,逢香給你磕頭——”
“別,你快起來。”紀莫邀扶起已經吓得面如土色的少女,“倒是你,不如也快些躲到外面去,免得殃及池魚。”
“不……”逢香堅決地搖頭,“我不可以離開娘子。”
“可你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啊。”
“公子好刻薄。前幾日還誇我聰明伶俐,怎麽現在又說我一無是處了?”逢香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坐直了身子,“我、我是沒見過什麽大場面。可我若不在,娘子連個斟茶遞水的人都沒有,實在太失身份。”
紀莫邀長籲一聲,心想這主仆二人真是連固執都如出一轍,于是也不再多言。“那這樣,你快去侍奉你家娘子,無論如何也不要離開她身邊。”
“好……”
兩人話音剛落,葉蘆芝便突然推門進來了。
“吃了東西沒有?沒有的話,就來我房裏,與我共進早膳。逢香,把茶點拿到我房間去。”
她顯然沒打算征詢紀莫邀的意見。
逢香聽話地将托盤拿走。
紀莫邀站起身,但不曾移步。
“怎麽,不肯來嗎?”葉蘆芝倚在門邊,“還在生我氣?”
“我可沒興趣跟你鬧小孩子脾氣。”
“那你黑着個臉做什麽?過來吧。”葉蘆芝說着便向紀莫邀伸出一只手。
紀莫邀沒有牽,徑直出門往她的房間去了。
葉蘆芝沒有立刻回身,只是望着紀莫邀原先占據的坐席,凄怆地嘆了一聲。
兩人最終還是來到了葉蘆芝房中,面前放着各自的食物。
“逢香,倒過茶水就行了,不用在一旁伺候。”
“娘子……”
“我要跟紀公子單獨說話,你先出去。”
逢香驚慌失措地望向紀莫邀,乞求對方有所指示。
紀莫邀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可以離開。
逢香無可奈何,唯有低頭退出。
房裏只剩下彼此,呼之欲出的話題卻仍遲遲不能啓齒。
最終還是葉蘆芝先出聲了,“我家的廚子手藝還是可以的吧?富貴之家的爐竈,總不會失禮。”
紀莫邀翻了個白眼,沒理她。
“還說不鬧小孩子脾氣,跟我翻什麽白眼?”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拐彎抹角了。我知道我答應了今天就走。但就算我踏出這扇門,也不會遠離。同生會随時殺到,我不能放任他們欺負你。”
“啧,我是不是應該很感動?”
“別跟我說沒用的。你就算不感動,一場朋友,我也應該留下來保護你。”
葉蘆芝不說話了。過了一陣,她忽地又說:“鐘郎送我的第一份禮物,是一套玳瑁撥子。我那時還笑話他,說我早不用撥子,都是直接用手彈的。他羞得臉都紅了,不停地道歉,說光顧着看我的臉,都不曉得我是怎麽彈的琵琶——想起來就好笑。”說到這裏,她苦澀地笑出了聲。“我有次随口說,我的啓蒙老師是龜茲人。結果他兩天後就帶了一整個龜茲樂隊到家中表演,還留他們住了大半年。我那時日日跟着樂師們奏樂,有時幾天也沒法跟他說上一句話。可送樂隊走時,他卻哭得比誰都厲害……我還記得他跟樂師們說,分別之後,怕是再也沒人能讓葉娘子這般快樂了。我聽到這話時,也偷偷哭了……”
紀莫邀靜靜地望着她眼波中的流光——他見過這光澤。
嫏嬛當初從自己手裏接過驚雀山地圖時,眼裏便是這光澤。
那是心底熱情終于被看到的喜悅的光澤。
“父兄向來不待見我彈琵琶,後來跟同生會走得越近,就越覺得域外之物礙眼,更不用說讓我拜師學藝了。我入了祝家之後,更是幾年沒碰過一根弦。唯有鐘郎,唯有他在乎我喜歡什麽,唯有他會如此珍視我的想望。雖然他一點也不懂音律,我就算彈得一塌糊塗,他也聽不出來。但這世上怕是沒有比他更明白我的人了,你要我如何忍心背棄?”
“阿芝,你在乎的是他的人,不是這間屋子。屋子是死物,可以重建,錢也可以再掙——”
“可這宅院每一處角落都是他的心血。我保護這裏,就是保護他的人。士為知己者死,你若是我,也會如此抉擇。莫要再勸。”葉蘆芝肅然放下食具,又別有意味地問:“你這麽緊張我,就不怕枕邊人猜忌嗎?”
紀莫邀皺起眉頭:這個問題很奇怪,奇怪得更像是出自閑人之口,而非葉蘆芝本人。“她如果知道我的處境,也會讓我盡力保護你的。”
葉蘆芝忽然站了起來,漫步到紀莫邀身側坐下,“那你呢?你就算不擔心你家二娘子責怪,對我難道真的只有所謂的義氣嗎?”
紀莫邀知道葉蘆芝正在實施某種計劃,不然絕對不會發出這種可笑的疑問。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麽。
“阿芝,有話直說,不要拿你對付別人的花言巧語來混淆視聽。”
葉蘆芝往後縮了一縮,可也絲毫沒有流露被看穿的坦然。
紀莫邀見她不說話,猜測她是否已經黔驢技窮。
誰知葉蘆芝猛地撲到他懷中,含情脈脈地擡頭望着他,“不要騙自己了,你明明就……”說着便環住他的脖子,要拉他下來接吻。
紀莫邀慌忙一手按住她的臉,蹬着腿從坐席上掙脫開來,“阿芝,你——”他恍然大悟,“你在嘴唇上塗了迷藥,是不是?”
葉蘆芝似被當頭棒喝,灰溜溜地爬起來,罵道:“差一點就要成功了!你怎麽這麽難辦?”
“你打算迷暈我,然後把我送出城,是不是?”
葉蘆芝火冒三丈地站了起來,“別說了,都沒用了。”
“你瘋了嗎?這種伎倆怎麽可能對我有用?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我想賭一把看看能否僥幸成功,也不行嗎?真是的,我知道你對我沒那意思,只是你這麽抗拒也太誇張了。”
“你是要鬼上身了,才會想到勾引我。”
“不要提了,我現在回想都覺得有一點反胃……感覺像是血親亂倫,卻又不如真亂倫那般刺激。”她于是退到屏風後,“我先洗個臉。”
紀莫邀沒好氣地重新坐下。
屏風後傳來葉蘆芝來回走動的聲音,她卻久久不出來。
“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不要再盤算怎麽趕我走了。”
“不盤算了……誰盤算得過你三眼魔蛟?”
紀莫邀見她遲遲不歸,又問:“你真的只是在洗臉嗎?怎麽這麽磨蹭?”
“你管我?吃你的東西吧。”
紀莫邀才不會被輕易說服,于是起身一路走到屏風前。
“阿芝,你我二人共謀,總有辦法對付他們。廣廈金銀都是身外物,你又何必——”
“過來。”屏風後傳來葉蘆芝的聲音。
紀莫邀愣住了,沒答話。
“別站在外頭說話,過來。沒事,我衣服穿得好好的,不會讓你背負非禮之罪。”
紀莫邀原地踮了踮腳,這才朝屏風後邁出一步。
葉蘆芝端坐于屏風之後。在她面前,放置着一個樸素的靈位。
“阿芝……”
“你大概不認識她。”葉蘆芝伸手觸摸靈牌上的名字,“她姓柳,但除此之外,我打聽不到別的,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就是那個不幸被許配給康檑的女子。”
紀莫邀記得那件事——康檑收買了陌生的男人代替自己與新婦行房,次日妻子發現丈夫真實身份之後,在羞憤中自盡了。
“我知道漢人裏也有不在意的。但我總在想,假如她是胡人,會不會更有可能不那麽做,不為一個素未謀面又不顧自己死活的男人犧牲性命。”葉蘆芝開始對着牌位喃喃自語,“她死得那樣不甘、那樣凄慘,在當時還有幾聲惋惜。可那又如何呢?她本不需死,當時嘆息的人也早就忘了她。我總是隐隐覺得s,家裏人寧願我像她一樣,變成一個牌位,也不想我如此活着。而我越是想着她,就越覺得,貞節真是世上最無意義之事。如今我每天對着她的牌位彈彈琵琶,希望她在天之靈能聽到。”
一聽到“琵琶”二字,紀莫邀恍然大悟,立即冒出一身冷汗。
不。
不可以。
葉蘆芝望着他,沒說話,抱起琵琶,手指開始飛快地撥動琴弦。
找她改譜,實在是太對了。
明明只在不到七天前才第一次接觸《亂神志》,如今竟已彈得如此出神入化。
“不要……”
曲可封神,人要失魂。
在葉蘆芝登峰造極的技藝下,《亂神志》威力大增。加之是在室內當面演奏,根本不會受到外部風聲與雜音的影響,因此紀莫邀幾乎從一開始便已眼冒金星。他本想,自己如此熟悉這首曲子,也許可以在意念上頑抗一下。但葉蘆芝的指法實在太過娴熟,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機會。全曲未過半,紀莫邀已經暈厥在地,不省人事。
葉蘆芝一直堅持着将全曲奏完,方敢起身。
望着躺在地上的紀莫邀,她屏住呼吸,生怕發出一點聲響。但與此同時,眼中的淚水已經不受控地湧了出來,灑落在腳邊。
她從袖中掏出兩份樂譜,壓在紀莫邀手臂下。又除下手上的玉镯,端詳許久,最後才依依不舍地塞到紀莫邀手中。
雖有紀莫邀首肯,但逢香不敢走遠,一直在院子裏待命。
屋裏似乎傳來奏樂之聲,但她聽得不真切,又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累了,便四處走動提神,一直走到前院,神志才終于恢複正常。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人群聚集之聲。
有人開始劇烈拍打正門,“姓葉的賤人,快來開門!”
逢香吓得立刻往回跑,竟迎面見葉蘆芝抱着琵琶往外走。
“娘、娘子,外頭……”
葉蘆芝牽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怕,有我在呢。”
“紀公子呢?”
葉蘆芝順手将她往身後的房間推,“沒事,你們都會沒事的。”
“娘子,讓我陪你。”
葉蘆芝苦笑,“你看你,抖得都說不出話來了。還說陪我,我扶你還差不多。快進屋,別出來。”
“不,娘子,紀公子說了,要我一直陪着……”
葉蘆芝不等她說完,便一把将她推到屋裏,并飛快地鎖上門。
逢香驚慌失措地趴在門扉上,想再懇求,卻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她環顧四周,知道這是葉蘆芝平日過夜的房間之一。雖不是主人的卧房,甚至在客房中也不是最大的,但葉蘆芝一直對個房間喜愛有加,屋內也裝飾得十分華麗精致。
作為一家之主,葉蘆芝為什麽喜歡偏居側室,而幾乎不踏足正房,逢香作為下人從來不曾過問。即便是現在,她也一點不好奇。畢竟這不僅僅是葉蘆芝睡覺的地方,更是她們肌膚相親、平鏡相映的場所。有多少個夜,她就是在這個房間裏,披着溫馨的燭光在葉蘆芝臂間睡去。每次進入這個房間,她的心跳就會不自主地加快,就連皮膚也開始意味不明地略略發癢。這樣一個神奇的空間是不是主人的居室,又有什麽關系呢?
但在這一刻,這個令人魂牽夢萦的卧室也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逢香在房中蹑手蹑腳地走了一圈,卻什麽也沒發現。
“紀公子?”
她以為紀莫邀也一同被鎖在這裏。但這裏不見人,外頭也聽不到他出入的聲音,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難道紀公子已經離開,正在暗中保護我們?
逢香不敢過多揣測,只能退到屏風之後,默默等待。
大門終于洞開,葉蘆芝望着眼前人,嫣然而笑。
“邢護衛,別來無恙?”
邢至端盯着她看了好一陣,欲言又止。
葉蘆芝左右掃視,對着她猜是拍門之人的一個魁梧弟子問:“好哥哥,你來拍奴家的門,卻又不說明來意,是為何啊?”
不等那人答話,邢至端便板着臉上前道:“你們在門外守着。沒我準許,誰都不能進來!”
弟子們于是都退到階下,不再作聲,只在暗處交換着意味深長的壞笑。
邢至端跨過門檻,親自将大門合上,這才回身問葉蘆芝:“你知道我們為什麽來嗎?”
葉蘆芝抿抿嘴,柔聲道:“我怎麽知道……”
“別裝了,你顯然有所準備。是不是我手下告密給你的?他們多是師父休了你之後才收的弟子,照理應該不認識你才對。”
葉蘆芝杏眼含春,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可你不就認識我嗎?而且還是……很熟悉的那種。”
邢至端別過臉去,恨恨道:“別這麽大聲!那群小子多心得很,可能此刻就趴在門上偷聽呢。”
葉蘆芝嗤笑了兩聲,牽住邢至端的手,“難得來一趟,邢護衛別急着走啊。”
“你別……”邢至端口頭的抗拒是那麽的微不足道,兩腳早已自顧自地動了起來。
“別跟我婆婆媽媽。大家都是老相好了,我家裏又沒人,還怕怎地?”
邢至端認真環視四周,“真沒人?”
“放心。”
葉蘆芝一路牽着他來到宅院深處的主卧室。
甫一進屋,她便一手環上邢至端的脖子,兩人饑渴難耐地深吻起來。
頃刻之間,衣衫大開,嬌香滿懷。
正如紀莫邀所言:行雲流水,全不費功夫。
無論是在塗州祝家的內室,還是如今洛陽鐘氏的豪宅,對于葉蘆芝而言都是一樣的。
“我現在不是你師母,跟我偷歡可沒以前刺激了呢。”
邢至端在她胸脯上喘息道:“沒了那種刺激,自有別樣快意。”
“說來聽聽。”
“往日只是背着師父一人,如今卻是将好一大隊人關在門外,不知我們意欲何為。想到他們面面相觑、無聊發愣的樣子,也是挺好玩的。”
葉蘆芝将頭一仰,幹笑道:“你的癖好,怎麽總是那麽奇怪……”
究竟紀莫邀身在何處,葉蘆芝又能否全身而退,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