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耳旁毒 鏡前污(上)
一合上門,紀莫邀就覺得不對勁。
嫏嬛呆呆站着,低頭不語。
紀莫邀走近,一把握住了她在不停發抖的手——片刻之前,還不慌不亂地掌掴寧孤生的那只手。
“焉知……”
嫏嬛一頭撲到他懷裏,大力呼吸着。
“沒事的……”
嫏嬛稍微松開,盯着依舊顫抖的手,“我剛才,就這樣,想也沒想地打了他一巴掌……”
“遲來的一巴掌。”紀莫邀安慰道。
“我知道,可是……”嫏嬛輕輕攥着他的衣襟,倚在他胸前。“我從不會這樣對人動手……”她用另一只手将顫抖的手固定住,“這樣突然做出了不可思議之事,還是靠着有你保護的自信……如果你不在的話,他一定會致我于死地吧?”
紀莫邀摟着她,問:“你怕有一天會因沖動後悔嗎?”
嫏嬛困惑地答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是覺得,自己在往不好的方向改變。”
紀莫邀警覺地擡起頭,松開雙臂,細聲對嫏嬛說:“你姐進來了。”
嫏嬛一回身,就見溫枸橼從黑暗中跳出,一把抱着她——
“焉知,打得好。”
嫏嬛木立片刻才放松下來,苦笑道:“就打這一下,也沒法報複你受的這許多委屈……”她抹了一下眼角,“爹娘尚能彼此守望,至死方休。我和葶苈,也一直在相互扶持。唯有一姐你,獨自一人背負了所有的痛苦。我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彌補你那滿目瘡痍的六年。剛才見到他,一時沖動,就……”
“沒事的,我們來日方長。”溫枸橼笑着,又在嫏嬛額頭上吻了一下,“你們打算怎麽離開這裏?”
“等等……”紀莫邀插嘴問,“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見紀尤尊和那個姓寧的往相反方向走了,就趁機鑽進來。他們肯定發現不了。”
三人互訴前情。得知二人無意立刻離去時,溫枸橼面露難色,“但你們畢竟不知道這裏到底有沒有證據可尋,不是嗎?為了也許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而浪費逃跑的時機,值得嗎?”
嫏嬛兩眼一亮,“若只有我與紀莫邀兩個人,自然舉步維艱。但有一姐你在就大不同了。”
“可紀尤尊那邊也有寧孤生,難道就讓四雙眼睛屋裏屋外盯着我們大海撈針?”
“若我們想法牽制住紀尤尊和寧孤生,一姐你再去幫我們找,不就事半功倍了嗎?”
溫枸橼沒有拒絕,但語氣中充滿無奈,“我可以照你們的計劃行事,但我想不通寧孤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曉得他以前的所謂‘上頭’是不是不要他了,還是指派他來和紀尤尊謀劃什麽。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寧孤生欺軟怕硬。他出現在這裏,無論為何目的,都一定會竭盡全力巴結紀尤尊。你們剛才也親眼看到了,紀尤尊在時,他根本不敢造次。可他既然能為紀尤尊收起殺性,必定也能為紀尤尊露出獠牙。紀尤尊今夜不打算傷害你們,但哪天他要是一聲令下,那姓寧的一定會毫不猶疑地撲上來。何況他對我懷恨在心,肯定會想借嫏嬛來報複我。你們兩個如非必要,真的不要離開彼此視線……”她看着心愛的妹妹,又看了看紀莫邀,道:“只要你們共同進退,就一定不會有事。”
紀莫邀想了一陣,道:“如果你不嫌擠,就留在這裏和我們一起,也免了在外餐風宿露之苦。以你的身手,藏身于這偌大的卧房裏應該不難。”
“我不反對。”溫枸橼笑道,“我不怕和你們擠一起,我只怕你們暗中打算和紀尤尊同歸于盡。”
嫏嬛錯愕了,“一姐為什麽會這樣想?”
“因為你們都是會冰冷地計算大局得失的聰明人。你們視紀尤尊為最大的危險,懼他人受害勝于懼自己受創,因此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制衡他,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亦不足惜……恐怕就算真的找到了什麽筆錄證據,你們也只會交給我,再留下來和他玉石俱焚。我難道說錯了嗎?”
溫嫏嬛與紀莫邀雙雙無言以對。
“那種自我犧牲的蠢事想都別想。找東西,我可以奉陪,但你們最後必須回驚雀山與大家會合。你們需要他們的護持,他們盼望你們的籌謀。你們難道不希望和所有人一起報仇雪恨嗎?”
紀莫邀笑道:“能被你這樣訓斥,服氣。”
“那我也就不客氣地收下這罕有的溢美之辭了。”溫枸橼欣然一笑,“平日裏別人有難,你們總能想出法子解決。現在只是要你們自救,按理不會更難吧?”
“也對。”嫏嬛收起了不安的神色,“一姐能夠不動聲色地自由進出,就是我們最大的優勢,也是他們最大的弱點。”
次日一早,餘媽媽送早點來時,紀莫邀已經出去了,房裏剩下嫏嬛一人。
“溫姑娘昨夜睡得可好?”老太婆笑嘻嘻地将早飯安置在案上,鼠祟地偷瞄嫏嬛的背影。
嫏嬛回過身來,輕聲道:“還行。”
“郎君一早出去了嗎?早飯也不吃。”
“他要是餓了,自己會找吃的。”
餘媽媽聽她語氣有些怪,便堆起笑容,問:“娘子是不是跟郎君吵架了?”
嫏嬛擡擡眉,又轉過身去,“我才懶得跟他吵架。”
餘媽媽面上頓時寫滿了看穿一切的愉悅,湊到嫏嬛背後道:“他要是欺負你了,你不妨跟老太婆我說啊,我去勸勸他。”
嫏嬛扁起嘴,怨道:“他呀,誰的話都不會聽的。”
“怎麽會?男人都是這樣,不喜歡你跟他來硬的。但只要你跟他說些好聽的,哄哄他,自然就服服帖帖了。你別說他了,就算是主人生起氣來,我只要說幾句讨喜的話,做幾道可口的小菜,他就什麽都忘了。”
嫏嬛卻還是一副s氣頭上的樣子。
“娘子和郎君都住一間房了,還能有什麽理不清的矛盾?”
嫏嬛一聽,臉立刻紅了,“我們……并不曾做越禮之事!”
餘媽媽大笑着坐下,牢牢地握住嫏嬛的手,低聲道:“溫娘子,別怪老太婆多嘴。只是你們都同房睡了好幾天了,就算你跟外頭說自己還是冰清玉潔的身子,也不會有人信啊。我看你倆也是有些情分的,娘子雙親已俱亡,所幸我家主人還在,怎麽不順水推舟,把這親給結了呢?再等下去,萬一郎君哪天移情別戀,你就找不到下家了啊。”
嫏嬛卻還在扭擰,“可他蠻不講理起來,還動手動腳的,我怎麽可能心安理得地嫁他?”
“啧,這就是你不對了。”餘媽媽瞪大眼睛,語氣變得越發嚴肅,“他心裏稀罕你,才會對你動手動腳啊。你難道想他對你不理不睬嗎?男人都是這樣,氣量短、臉皮薄,都是長不大的孩子。你就遷就他,順着他的心意,久而久之,他就什麽都聽你了。這都是老太婆的肺腑之言……”她說着就拍起了胸脯,仿佛在對誰發誓,“夫人還在的時候,就是因為處處跟主人對着幹,才特別不招他喜歡。本來好好地生了兒子,安心做個賢妻良母,就能過一輩子了。結果整得無兒送終,你說可不可憐?我也是不希望娘子重蹈覆撤,你別怪我啰嗦啊。”
嫏嬛幽幽地“嗯”了一聲,便起身去吃早飯了。
餘媽媽也不再多說,在一旁好生伺候着。
過了一陣,嫏嬛又問:“夫人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餘媽媽愣了一愣,答道:“她性情剛烈,不是很好相處。郎君這點像她。”
“紀莫邀十歲就離開家了,夫人是不是特別不舍得?”
“自己生的孩子,怎麽會舍得啊?郎君走了沒多久,娘子就一病不起,沒兩年就死了。母子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餘媽媽舊時在紀家多少年了?”嫏嬛繼續問。
“那就久了喲。郎君出生前,我就在家裏伺候了五年,一直到夫人去世,合共也有十八九個年頭吧。”
“那想必他們一家的事,你都十分熟悉了。”
“怎麽不是?這家裏的事我都曉得。”
那你怎麽可能不知道紀莫邀喜歡吃魚頭呢?太奇怪了。
“你說紀莫邀父母關系不好,那他們都是吵些什麽事呢?我看你家主人也是個頗風流的人,想必做妻子的不會高興。”
“男人哪有不風流的?”餘媽媽又激動起來了,“主人一直沒有納妾,已經是很罕見的事了,也不知道夫人有什麽不心足……”她說到這裏,特意壓低了聲音,“娘子既然是快要嫁入紀家的人,我看也不能瞞你,只是這事你千萬別跟外人說。其實,夫人在外頭也有男人。”
嫏嬛心頭一涼,忙問:“有這等事?”
餘媽媽連連點頭,一臉不屑,像是見到了什麽髒東西,“郎君五六歲時,夫人就常帶他去見一個抄書的鳏夫,一去就是一整天。主人覺得不對勁,和她吵過幾次,直到動手打了她,才沒有再去。不過你想想,一個有夫之婦,光天化日之下去一個鳏夫家裏,還能是什麽事?”
嫏嬛佯裝驚訝地嘆道:“真是匪夷所思……”
“可不是嗎?所以家裏不待見她,真的一點都不奇怪。哪有丈夫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做這種傷風敗俗之事?郎君那時年紀小,不懂得這許多,才會誤會主人虐打自己的母親。你可不能盡信了他的話。”
“這樣啊……”嫏嬛埋頭吃着早點,卻已全然沒了胃口。
送走了餘媽媽之後,她坐在屋裏,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老婦就算不是紀莫邀幼時所認識的廚娘,必然也是曾經出入紀家的下人之一,并且和紀尤尊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關系。一想到紀莫邀的母親慘遭淩辱,還要受困于這樣一個充滿惡意的家裏,她不禁雙眼含淚。
溫枸橼從幕簾後緩緩走出,輕嘆道:“我這都是聽了些什麽……”
“她冒着性命危險與楚澄通信,只求深冤得以大白于天下,卻要在死後遭受這等惡毒的诋毀。我不甘心,一姐,就算我們能毫發無傷地離開這裏,我也不甘心。”
“你今天是讓那個老太婆懷疑你和紀莫邀有隙了,不知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麽。”
嫏嬛淡然答道:“無妨。這屋子裏通曉縱橫之術的人,又豈止他們?”
午後,寧孤生獨自經過花園,見溫嫏嬛一人坐在地衣上發呆。他沒出聲,按兵不動地看了一陣。
結果是嫏嬛先擡頭看到他。兩人眼睛一對上,嫏嬛便警覺地站了起來,回身背向,但沒有走遠。
寧孤生見她不走,便放心上前,問:“溫娘子可好?”
溫嫏嬛點點頭,“甚好。”
“紀莫邀不在,你又寂寞了?”
嫏嬛一聽到那個“又”字,眉頭便跳了一跳,“寧先生這是何意?你何曾見我寂寞?”
“哼,別裝了,紀莫邀那小子早就跟你不清不楚了吧?”
嫏嬛沒有直接回應這句話,而是轉身面對他說:“之前對寧先生動了手,是我之過。還望先生海涵。”
寧孤生板起臉道:“我怎麽敢不海涵?我若是碰了你一根頭發,紀尤尊就會将我碎屍萬段。我識他多年,還從未見過他對誰手下留情,沒想到你一介女流,竟然能靠勾引他的寶貝兒子來自保……真可惜那些潛心修煉的人了,辛苦練成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之功,到頭來還不如你往那香帳中赤身一躺!”
嫏嬛面不改色,反問道:“假若沒有紀家父子護蔭,寧先生又想對我做什麽呢?”
寧孤生心頭一驚,“你這是在勾引我嗎?”
嫏嬛冷笑,“寧先生覺得呢?”
“你跟溫枸橼不愧是親姐妹,連撩撥人心都一樣駕輕就熟。怪不得紀莫邀那小子處處護着你,到頭來都是禍水、禍水……”
嫏嬛依舊不離本題,“那寧先生是原諒我了嗎?”
“你做夢吧。原諒……當着這麽多人面被你打一巴掌,簡直奇恥大辱。除非你賣身償命,否則不足以平我心頭之恨。”
嫏嬛聽罷,輕嘆道:“那寧先生豈不是要恨我一世?”
寧孤生瞥了她一眼,見她神色黯淡,長籲短嘆,便更為不屑,“你不想我恨你,可又不願付出代價,世間哪有這等好事?”
嫏嬛聽他這麽說,面露不悅,“我還道寧先生是個有肚量的君子,這才誠心向你賠禮。想不到你非但不領情,還說什麽賣身償命的話來羞辱我……”說到這裏,她用衣袖蹭了一下眼角,“我知你與我姐姐過往有些恩怨,可我和姐姐終究是兩個人。如今我真心向你示好,你怎麽死活都不肯放過我?難道非要我作踐自己,你才肯高擡貴手,原諒我先前的沖動之舉嗎?”
這不提姐姐還好,一提起溫枸橼,寧孤生便怒火中燒,“你還有臉跟我說她?這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賤人,就算千刀萬剮亦不為過。我告誡你,若想長久地讨得紀家父子的歡心,可千萬別學你姐。”
“先生何出此言?”
“我當日從淫賊手中救下她,她別說對我有多感恩涕零了。那時她莫說飛檐走壁,就算是一技之長也拿不出來。我出于好心,傳授她輕功與武藝。她那時簡直視我為再生父母,對我言聽計從。我本無非分之想,只将她當作徒兒對待。不想她先對我起心,處處暗送秋波,夜裏又爬到我卧榻之上賣力獻媚。我、我終究只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寧孤生說到這裏,也不知是不是開始懷疑自己說太多,面上露出了難堪的神色,但怒容依舊,“我受不了她的勾引,對她動了真情。我想助你們一家早日團聚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那賤人自從與龍卧溪勾搭到一塊去之後,就對我冷若冰霜,全然不念舊情。龍卧溪先一步幫你們姐弟重聚,她便認那老狐貍做恩人,再也不給我好臉色看。我做錯什麽了嗎?不過是未能争得頭功,你姐姐就與我反目,處處要跟我拼命……”他說到這裏,故作唏噓地長嘆一聲,“我雖然歲長于她,但認識她時我依然年少。如今想來,那幾年的青春怕是錯付了。”
嫏嬛強忍着沒發出幹嘔的聲音。
是啊,你心裏必然是有莫大的委屈——委屈到你恨不得将葶苈活活淹死。
“原來這背後還暗藏這麽多故事……”嫏嬛倚木嘆息,“和姐姐說的全然不同。”
“那當然了,她可不想讓你知道自己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而有你這種自以為是到近乎天真的小人作為對手,真是上天的眷顧。
“姐姐這般薄幸,寧先生一定恨之入骨。”
“多說無益,欠我的終要還。你姐姐的孽債,我可以不算在你頭上。可s那一巴掌……”寧孤生暗笑着走近,一手托起嫏嬛的下颚,“你打算怎麽補償我呢?”
誰知嫏嬛立即将他推開,匆匆丢下一句,“有人來了,你我下回再議。”便小跑離開花園。
寧孤生又氣又疑地跟上幾步,果然見紀莫邀從別處走來。他不願自讨沒趣,便回身離開,走時還嘀咕道:“真是個心思缜密的女人。下回就下回……”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