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87 章 今朝恨(下)?s?

第四十三章 當年辱 今朝恨(下)s

是夜,趙晗青難以入眠,獨自坐在屋外發呆。

紀莫邀帶地藏坐到她身邊,“別發愁,會有辦法的。”

趙晗青擡頭望着他,道:“要你們為我費心,真是太過意不……”

紀莫邀朝她舉起手掌,“客套話就不必了,你也不是外人。”

趙晗青怯怯地點了一下頭。

“諷刺的是,我跟你有截然相反的困擾。你懷疑自己不是父親親生,而我從小就巴不得自己不是父親的骨肉。”

“為什麽?”

“誰也不會想和他那樣的人有任何瓜葛……只可惜我與他的父子關系,是這世上最不争的事實。就算我怎麽抗拒,我依然長得像他。”他苦笑,“我們這樣,算不算同病相憐?”

趙晗青淺淺笑道:“應該吧。”

“我不知你對趙之寅的怨恨有多深,妄加比較也有失公允。但紀尤尊是我生身父親,而我生身父親是一個禽獸,這都是事實。雖然,最初總免不了一番自恨,恨來自父親的那一半血液,恨不得棄世重生……不過現在,我已經學會坦然去接受自己——不錯,我身體中流着來自禽獸的血液,但也不應忘記,那另一半骨血,是一個更善良的人的饋贈。”

趙晗青眼眶泛紅,道:“但願我将來也能找到這份坦然。只是我與父親之間,沒那麽容易說清楚。”

“不必強迫自己馬上想清楚,這也不是僅僅想清楚就能解決的問題。趙之寅難道不比你清楚?可他有為此輾轉反側、焦頭爛額嗎?”紀莫邀順手抱住地藏的脖子,“記住,小青,你雖然不能選擇與誰血緣相通,但至少可以選擇與誰成為至親。”他拍拍地藏的後腦,并鼓勵趙晗青也來摸摸。

趙晗青猶猶豫豫地将手埋入地藏的絨毛裏,“好軟。”

“我十歲離開他,此後沒再遇到和我有血親關系的人。可我的家在驚雀山,我的親人都在無度門,也是不争的事實。”

趙晗青一邊撫摸地藏,一邊似有似無地點頭,“嬛姐姐也算嗎?”

“什麽?”

“嬛姐姐不是無度門的弟子,你剛才這麽說,是不是把她漏掉了?”

“啊……”紀莫邀有些匆忙地松開手,放地藏投入晗青懷中,“一時口快,忘了。”他試圖自圓其說,但對方似乎已經沒在聽了。

和地藏對望好久之後,趙晗青終于打起精神,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邀哥哥。謝謝你們不把我當外人。”她的表情明顯輕松了許多,“然而此事因我而起,不如讓我和葶苈先作商議,再給你們一個交代。”

“好。”紀莫邀欣然應允,“你最大的願望不是行醫濟世嗎?莫忘初心,不要輕易犧牲自己。”

“我記住了,邀哥哥。”

紀莫邀幹咳兩聲,“你私下怎麽叫我就無所謂,在別人面前就……”

“別人面前怎麽了?”

紀莫邀想了一會,又改口道:“也罷,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

次日一早,趙晗青率先敲開了溫葶苈的房門。

“此事是我連累了你,所以我想在決定前,和你好好商量一下。”

葶苈也苦思一夜,自然立刻答應。

趙晗青道:“我初時不想牽連你們,才想過讓邢至端帶我回塗州。就算被當成是私奔的忤逆女兒,也一心要背負全部後果。不過……”她頓了頓,“我若回了塗州,注定會淪為籠中鳥,更無法保證老師和毓心的安全。相反,若與你成親,我的去向便是你我夫妻之間的事。我如果借你擺脫同生會的控制,你會怪我過河拆橋嗎?”

她當頭就來這麽一通,葶苈已經懵了,“說什麽話呢?你明明已經想得很周全了……”他仿佛松了一口氣,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和你的想法大致一樣,不過考慮的方向不同。我覺得大師兄說得沒錯,你能夠如願行醫,是我們多次努力的結果,不能白白斷送。你下嫁于我,雖然面上無光,但既然有夫妻之名,明面上便是我溫家的人,不再任令尊擺布。待到時機成熟,我們可以斷絕夫妻關系。你我正值年少,日後遇到有緣人再諧連理,也絕對不遲。何況如今婦人再婚比比皆是,總比你蒙受私奔通奸之冤、無端被人白眼要強。”

趙晗青聽罷,道:“你也想得很長遠了啊。”

“一夜沒睡,多少都想到了。”葶苈說完,才想起給趙晗青倒一碗水,“那我們……就這麽定了?”

趙晗青呷了一口涼水,陰陰笑道:“這樁婚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我們只是像一般孝順兒女那樣,全盤接受罷了。”

葶苈随她笑了兩聲,又愁容滿面,“只可憐小紅,什麽都不知道……”

趙晗青詫異了,“你還沒告訴她,當日我脅迫你的真相嗎?我還以為……”

葶苈搖頭,“我要是說了實話,不是更給你招來仇恨嗎?而且這樣,同生會就更不能放過我們這夥人了。當然,現在這個局面,也難說哪一種結果更好。我也時常在想,那時如果留下小紅會怎麽樣。但現在去糾結,也沒有意義了。”

“那你和她……”

“這是我欠她的,不幹你事。我寧做負心漢,也不敢恩将仇報。”

“那你還想娶她麽?”

葶苈張開口想回答,可最後只能抓抓頭發,躺在坐席上,“如果我們從未寄情就好了。”

“也是,放着情根深種的愛人不要,反而輕易答應和一個不相幹的女子做挂名夫妻。我要是她,一定萬念俱灰。”

“就算這是同生會逼的,我終究還是欠了她……如果我們兩個,連着小紅和吳遷,誰也不要和誰成親,就好了。”

“是啊。”趙晗青也跟着躺在他身邊,“我寧願我們都是孑然一身——不過遷哥哥從小就想娶祝蘊紅,如今唯一歡喜的人,估計就是他吧。”

葶苈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頂,“不過小紅能嫁給他,也許不算太壞……”

“聽你的語氣,好像已經抱有這個想法很久了。”

“那倒不是。我和小紅好的時候,如果也天天惦記着吳遷,就太奇怪了……不過後來和她分開一久,就覺得還是吳遷對她更好。小青,我這樣算不算始亂終棄?”

“分開這麽久,你熱情已淡,她餘情未了,倒也難說是誰之過。不過你說得對,如果有辦法可以不傷她的心就好了。這畢竟不是她的過錯。”

葶苈笑道:“真是醫者父母心。”

趙晗青複坐起來,最後确認道:“那我們就……結為夫妻?”

葶苈連連點頭,“反正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這麽定了。”

“那你說等時機成熟就斷絕夫妻關系,也千萬不要反口。大家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可不許拖泥帶水,答應的話要算數!”

“好!”

趙晗青朝葶苈伸出小指,“拉鈎。”

兩人鈎指許諾,不在話下。

“呃?所以你們兩下就說定了?”孫望庭一個翻滾從地上坐起來,“年紀最小的葶苈,居然第一個娶妻……我的心為什麽會這麽痛?”

馬四革推了一下孫望庭的腦袋,“別開玩笑了,你以為葶苈願意嗎?他若做了趙之寅的女婿,同生會和無度門就是親家。兩邊向來不冷不熱,他們表面敬重師父,可一衆弟子則多不待見大師兄。往後要怎麽跟他們相處,也是一門學問。”

“還是四哥心細。”陸子都道,“不過大師兄得罪人慣了,應該一點都不擔心吧。”

葶苈坐在其中,這下終于插進話來:“既然答應了親事,想必又有一番安排。到時,也不知在哪裏成婚……”

孫望庭又突發奇想,“喂,你說趙之寅會不會要你入贅趙家,到時候你們兩個都出不來了?”

“千萬不要!”葶苈吓得臉都白了,“留我們兩個在同生會,有什麽用處?”

“別聽姓孫的亂講,”馬四革打斷他們,“師父是長輩,趙之寅怎麽好意思要前輩的徒弟入贅自己家?就算他有種開口,大師兄肯定也不會答應。”

陸子都也點頭道:“大師兄連非親非故的趙姑娘都不甘心送還同生會,肯定不會把葶苈你也搭進去的。”

葶苈這才松一口氣,“但既然他們想讓小紅徹底對我死心,這婚禮怕是要在塗州辦。”

孫望庭這下來神了,“這次我怎麽都要一起去啊!你們誰都別想騙我留下來守山!上次差點沒将我悶死。”

陸子都笑道:“那有何難?我留下便是。”

“我也可以。”馬四革舉起一只手,“當然,此事非同小可,最後還是要聽大師兄調遣。總之我們盡力保你孫望庭在列就好。”

“對了,”葶苈又問,“那姜芍怎麽辦?”

祝臨雕嫁女,一定會邀請登河山,這也許是姜芍平息與父親矛盾的機會。

孫望庭想到這裏,也糾結起來了,“她若是留下,我又有些不想去了。”

幾個人讨論不出結果,剛好見紀莫邀和溫嫏嬛一s同上到後山來,手裏還拎着剛收下來的薄荷葉。

聽過大家的顧慮之後,紀莫邀倒是一臉無所謂,“要是真的去塗州成婚,姜芍又想跟着來,我可不打算攔着她——反正我也攔不住。”

“可是,大師兄,這樣不會很尴尬嗎?”陸子都問。

紀莫邀瞥了他一眼,“反正又不是我尴尬。”

嫏嬛忍笑勸道:“子都,你就別操這個心了。最不該成的親事都答應下來了,還怕捎上一個身份尴尬的客人嗎?何況姜芍貴為登河少主,也沒人能說我們失禮啊。”

紀莫邀調侃道:“自己的弟弟被迫娶妻,你倒是反常地雀躍啊。”

“他們兩個說好了就行,我可懶得理。”話畢,她忽然正色道:“你倒提醒我了,兩人成親事小,兩家成親事大。無度門已經和登河山鬧翻,如今同生會雖然名望稍遜,人員卻是姜家堡數倍。我們如今允下婚事,只怕來日被他們一直牽制,必須早做準備才是。”

紀莫邀正要回答,便聽得聲殺天王急急飛來,高叫道——

“後門進賊!後門進賊!”

“做賊哪有從正門進的?天王見識畢竟太少啊。”龍卧溪大笑着從陸子都手裏接過茶碗,“我二哥人呢?”

紀莫邀答道:“師父在素裝山和師伯一起……近來多事,容我與師叔慢慢說來。”

龍卧溪想到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地關在房裏敘舊的三姐弟,道:“幸好我們及時回來,否則恐怕錯過更多。”他泰然合上眼,“需要我救場就開口,不然師叔可就乖乖坐一邊觀戰了啊。”

“趙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你能娶她那是三生有幸。她如果日後不嫌棄你,還願做你的妻子,那我和你二姐都會很高興的。”溫枸橼難掩興奮之情,逐漸開始語無倫次,“這才分別多久,一不留神,葶苈就要成親了。”

嫏嬛忙拍了她一下,“別太激動,整得葶苈多不自在。”

葶苈縮在一旁,權當沒聽見。

溫枸橼卻還滔滔不絕——“等你成家立業,正好能搬回家裏住。”

“說起這個,”嫏嬛從書櫃裏翻出幾張圖紙,“當年在家裏設計的那些機關暗格,我最近又重新整理繪制了一遍,如今正好用得上。”

“咦,你還記得我們家的格局排布麽?若能畫下來,也方便照圖重建啊。”

嫏嬛莞爾一笑,“就算你不提醒,我也照樣畫給你。完工後,就是一間獨一無二的新宅。”她将圖紙一張張鋪開在地上,興致勃勃地講解起來。

正說着,姜芍突然推開門,一見地上都是紙,立刻又将腳縮了回去,“打攪了!我聽聞龍前輩和溫姑娘來訪,想打個招呼——”

“沒事,進來吧。”嫏嬛急忙抽起離門最近的幾張圖紙,“我們坐下說話。”

姜芍見他們不介意,便放心進了屋。幾句寒暄後,她也開始留意嫏嬛的圖紙來了,“久聞你最愛機巧轉軸之物,今日得見真跡,果然名不虛傳。”

嫏嬛本想謙虛幾句,可一則覺得自己實至名歸,二則恰好翻到一張草圖的背面,亮出了一個熟悉的圖案——“姜芍,有件事還望你能指點迷津。”話畢,她将手中圖紙推到她跟前。

溫枸橼一眼就認出來了,“啊,是這個橫七豎四的矩陣!”

姜芍似乎想到了什麽,但沒開口。

嫏嬛又取出名冊,交與姜芍,“家父舊友說,這其中羅列的是登河二十八星宿的生辰和籍貫。你看看是否屬實?”

“二十八星宿嗎……”姜芍細閱名冊,卻一臉茫然,“一定不是他們,這裏寫的年紀都太大了,至少大了十年,最多的足足年長二十年。住地也都不同,不過……”她又仔細端詳了一陣,“星宿們似乎都住在這些地點附近,比如隔壁的村子,之類的……”

“那能夠一一對應上嗎?”溫枸橼殷切地問道。

姜芍開始在另一張紙上逐一寫下與各個地名相近的星宿,果然都能匹配——除了一個人。“如果我沒記錯,參水猿的本家,與這裏的籍貫相隔甚遠。但其他的條目都已經有對應的人選,只剩他還沒有歸屬。”

嫏嬛又問:“你舊時跟我提過流星閣這一設計,那是當家與星宿們通信的地方,每位星宿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信箱,對吧?”

姜芍點頭。

“信箱的布局與你房間暗道裏的暗格布局一樣,這個我們也讨論過。”

“不錯。”

“你一定知道每一位星宿的信箱如何排布。”嫏嬛指着矩陣中藏有水牢地圖的那一格,“從你進入流星閣的方向來看,這個位置對應的信箱是誰的?”

姜芍瞪大雙眼,“是參宿……”

溫枸橼喜出望外,“太好了!終于給我們找到線索。”

“但暗道裏為何會有留給參宿的地圖?”葶苈問,“你的房間……平日也不會輕易讓別人進出吧。”

姜芍恍然道:“那其實是歷代少當家的房間。所以在我之前,住在裏面的人應是家父。”

溫枸橼捂嘴小聲道:“我就覺得他瞞着什麽。”

嫏嬛瞪了她一眼,溫枸橼立刻不吭聲了。

姜芍是明白人,又怎會不懂她們的疑心,于是問嫏嬛:“你是怎麽看的呢?”

嫏嬛靜思片刻,道:“我覺得,名冊裏的這二十八人,如果不是現今的二十八星宿,那很可能是上一代的二十八星宿。而如果地圖是在令尊還是少當家時放進去的,所對應的會是這名冊中年紀更大的上代參宿,還是現如今的參宿呢?”

葶苈有些雲裏霧裏,忙問:“姜家堡的星宿更替又是怎麽一回事?我以往只有耳聞,還未聽過究竟呢。”

姜芍解釋道:“第一代星宿,就是助我先祖姜立義在登河山立業的二十八位健兒,因此得名‘登河二十八宿’。從第二代起,每代星宿都是登河山地界出身、和少當家同輩的二十八位男女。這二十八人必須身家清白、四肢矯健,從小和少當家一起習武念書,日後成為守護登河山的健将。少當家繼位之日,前代的星宿就會隐退,所有職責交由下一代延續。而繼任者通常都與前代是同鄉,以便擔當為前代贍養送終之責。如此更替,已有百餘年。”

嫏嬛聽出了一點問題,“但你身邊卻沒有與你同輩的二十八星宿,這又是為何?”

姜芍答道:“父親尚值壯年,身邊的星宿也還年輕,因此還不曾為我挑選星宿。”

“那就怪了……”嫏嬛盯着名冊上的日期,“因為我們都見過如今的星宿,看樣子也就三十來歲。而名冊上的日子,算下來年齡都是四五十歲,才更像是令尊同輩之人。除非他們都通曉駐顏之術,否則我就要問——名冊上的星宿們去哪裏了?為什麽你沒見過他們?又為什麽會這麽早就被更年輕的人替代?”

“這……”姜芍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容我回去,仔細鑽研一下。”話畢,她飛快地朝三人一拜,匆匆離去。

嫏嬛見她走得窘迫,頓時面生悔意,“一姐,我剛剛是不是問得太直接了?”

溫枸橼笑道:“你要問到底時,天王老子也封不住嘴。等她心情平複了,再去賠禮吧。”

嫏嬛又坐下道:“我相信姜芍不會說謊,她所熟悉的更替規則就是如此。然而,憑我們如今所知,已經可以推斷姜骥在星宿更替上做過一些有違常規的事。假設直到姜疾明生前,一切仍依舊制,那本應與姜骥同輩的那二十八人,到底身在何處?楚澄又為什麽會将他們的生辰籍貫記錄下來,作為重要的線索,交給父親呢?”

葶苈不禁抹了把汗,“幸虧姜芍先一步走了,不然二姐越問越多,她更加脫不了身。”

嫏嬛望着姐姐和弟弟,表情竟有些激動,“我們一直懷疑姜骥有所隐瞞,現在總算找到一絲頭緒,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溫枸橼笑道:“焉知果然還是焉知啊。”

是夜,衆人齊聚一堂,共商婚事。

紀莫邀将一張稿紙遞向前方,“回信我已拟好,你們若無異議,就讓葶苈親手謄寫一份送去給他未來岳丈。”

溫枸橼看罷,問道:“你言語之中示意婚禮應在塗州辦,他們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我們有所企圖?又會不會趁機設套來诓我們?”

“不怕。”紀莫邀轉過頭去,精準地避開她懷疑的眼神,“同生會對此求之不得,且聽我說。”

以牙還牙,将錯就錯。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