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82 章 生離難(上)

第四十一章 死別易 生離難(上)

“酒杯是知命從蓮池裏撈出來的,證明商佐死時有人與她同席。但這裏能讓商佐冷靜坐下的人,只有原本就認識她的師姐你而已……因此,知命馬上就知道你是兇手。無奈他放不下同門之情,又怕我若得知真相,會對你們不利。他私下約你見面,妄圖能勸你浪子回頭,也指望我們能看在他份上放你一馬。”紀莫邀淡然道出一切,聽不出憤怒或哀傷,“他一心想要保住你們的性命,你卻……”他回過身來,俯視杜仙儀與安玉唯。“如果我沒猜錯,孫遲行應該也沒有走遠,如今想必正在某處等你的指令吧?”他跳下靈柩,顯得有些洩氣,“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杜仙儀木讷地望着他,“你這是要替知命報仇嗎?”她握住安玉唯的手,但目光仍停留在紀莫邀身上,“你要我一命償一命嗎?”

紀莫邀眨了眨眼,長嘆一聲,道:“如果你死能讓知命奇跡般活過來的話,我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他轉向嫏嬛,“我要說的都說完了,焉知。”話畢,他穿過大堂,立在正廳臺階之上,背對着衆人,沒再作聲。

嫏嬛微微點頭,輕輕扶起葶苈,行至杜仙儀跟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姑姑。”

杜仙儀松開安玉唯的手,攥住嫏嬛的裙角,“嫏嬛,你、你真的寧願信紀尤尊的兒子,也不願信我嗎?”

“你在說什麽……”嫏嬛怆然打斷她的話,“就算沒有紀莫邀,我也足以斷定你就是真兇。你到現在都沒有一段合理的辯詞,甚至連謊言都懶得編,我除了更加堅信你有罪之外,還有什麽選擇?”

“不,我不是說這個……”杜仙儀繼而抱住嫏嬛的小腿,“姑姑只想你和葶苈知道,無論姑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都是為了你們——我從沒想過要害你們!就算之前确實有所隐瞞,但請一定相信姑姑,我真的只想你們好——”

“那你為什麽要殺這麽多人?這不是我們的選擇,更談不上為我們好。”

“你們還小,我就算解釋,你們也不會明白。”

“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嫏嬛從杜仙儀臂間掙脫開來,倚在高知命棺前,“無論你有什麽理由,知命也是無辜的。沒有任何借口,能讓他的死變得情有可原,還請你不要左右其詞。”

“你聽我說!”杜仙儀急了,一手抓住嫏嬛的鞋子,“我、我若有過半點害你之心,當年就不會将你們姐弟從熊熊烈火裏救出來!我本來還想帶上你們姐姐,可惜她已被賊人擄走。但我真的有拼了命去保護你們兩個!若我有半點虛情假意,就讓我永堕地獄、不得超生!”

嫏嬛無奈搖頭,“事到如今,你覺得除了地獄之外,還有別的地方肯收留你嗎?”眼淚再一次從她眼中墜落,“姑姑,你養育了我和葶苈六年,情比至親,深恩難報。你将我們送出琪花林後,我們日夜思念,望穿秋水也盼你能平安回來。可你好不容易回來時,竟親手斷送了這麽多無辜的性命,你可知我們有多心痛嗎?你為何不能告訴我為什麽?難道我們不配知道答案嗎?紀莫邀他們不配知道答案嗎?姑姑,若非發自內心地敬愛你這個師姐,如果不是把你當成骨肉至親,他們憑什麽要收留照顧我們姐弟倆?你又憑什麽要這樣傷害他們?”

“嫏嬛,”杜仙儀站起身,伸手要去捧住嫏嬛的臉,卻被她一手推開,“我自知罪孽深重,更沒面目見你父母……但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們。如果你願意接受我這個解釋,就算要我血債血償,我也沒有半點遺憾。”

一直跪在後方的葶苈終于出聲了——“姑姑,難道說……是你出賣了溫家嗎?”

“不!不是這樣的!”杜仙儀惶恐地轉頭去看葶苈,卻被他冷峻的眼神吓得魂飛魄散,“不、不是……”

葶苈含淚問:“害我家破人亡的人,難道是姑姑你嗎?”

“我沒有!我說過了,我從來沒有半點害你們的意思!”她一心要閃避葶苈的直視,卻又不敢再回頭去看嫏嬛,“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她坐到了地上,捂面低泣,“我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安玉唯見狀,急忙撲上前,将她攬入懷中,“師姐,不要解釋了。”他的臉色出奇平靜,仿佛只是在安慰一只受驚的幼獸,“不願聽、不願信的人,再解釋也是枉然。小安相信你,小安相信你的每一句話。師姐是世界上心腸最好、最善良的人。”

嫏嬛伏在高知命棺椁上,期盼好友能在冥冥之中給她一些提點……

父親既然曾将名冊在好友間傳閱,也許就包括了杜仙儀。杜仙儀謊稱她從未見過名冊,但說不定她早就知道其中的玄機,也知道父親遲早能按圖索骥,查明真相。出于某種原因,她将此事告訴了可能會被名冊所威脅的人。且不論她的初衷是什麽,最後的結果就是——有人決定對溫家先下手為強。她情知不妙,在最後一刻趕到,救下姐弟二人,卻不敢啓齒背後的真相。六年後,她離開琪花林,引走孫遲行,奔赴奇韻峰。這是亡羊補牢,還是将錯就錯,仍未可知。那時母親已經仙逝,父親又被送出水牢,她為何要在奇韻峰逗留暫且不議,但她将三位先生滅口的原因,一定是——

“三位先生是不是……”嫏嬛呢喃道,“掌握了你的罪證?”

杜仙儀突然停止哭泣,松開了安玉唯的手。

“谷繁之和封錦山并不是在我們眼前遇害的,他們手中的名冊書信……應該早就被你銷毀了吧?但陳南笙是當着我們面被孫遲行殺死的,估計他的書信……”嫏嬛似有似無地望向馬四革的方向,掂量着要怎麽繼續解釋下去,“都被你燒了吧。”

她話音剛落,馬四革的表情就由旁觀的恍惚轉為頓悟的驚惶。

“燒s火總會有氣味,但如果隔壁有人為了取暖點起爐火,大家就算聞到了什麽,也不會覺得奇怪,是不是?”

馬四革托着額頭,前幾夜绮夢般的回憶一幕幕在腦海中重演。

“四哥哥,我冷……”

那是小安在他懷中的嗫嚅。

沒想到為他點燃火爐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幫兇。

原來他不是真的冷。

“姑姑,如果我現在去你……不,應該是小安的房間,估計還能找到那個火爐吧?”嫏嬛冷眼問道。

“嫏嬛……”杜仙儀伸手叫住她,“等一下……”

嫏嬛合上眼,不肯看她。

“你若是看到那個火爐,我是不是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嫏嬛回過身,沒有答杜仙儀,而是向葶苈伸出一只手,“要一起來嗎?”

葶苈點點頭,牽過嫏嬛的手,站直了身子。

杜仙儀見兩人心意已決,半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她想要追上去,卻又在半路停下。她回頭望着高知命的靈柩,又遠目東邊的高閣——那是洪機敏閉關之地。眼看嫏嬛和葶苈越走越遠,她匆匆抹幹面上淚水,朝安玉唯道:“小安,我渴了……”

安玉唯二話不說,便送了一碗溫水到杜仙儀跟前。

杜仙儀接過碗,手一抖,指尖不慎浸入水中。她立刻穩住動作,朝安玉唯笑了笑,“有勞。”

“師姐,慢慢來。”

杜仙儀凄怆地望向自己在碗中的倒影,再擡頭目送姐弟倆漸行漸遠的背影,将碗中水一飲而盡。

嫏嬛和葶苈被茶碗“嘭”的碎裂聲吓到,立刻停住腳步,回頭一看——杜仙儀已倒在安玉唯懷中,奄奄一息。

“姑姑!”

陸子都驚呼:“水裏有毒!”

安玉唯見杜仙儀口吐鮮血,慌得六神無主,只能将她抱在懷裏,不停喚着:“師姐、師姐……”

“小安……”杜仙儀擡手撫過少年白玉般的面龐,“是師姐不好,連累了你,讓師父蒙羞……”

“師姐,我們說好了要每年一起祭奠詩人,直到永遠……”

“小安,我是詩人虛僞的信徒。嘆頌詩人的高潔,效仿詩人的情趣,與世人背道而馳,非要悲悲戚戚地度過端午這一日,都不過是用所謂的世間至美……來掩蓋內心的龌龊而已。愛靈均之芳香,而不法靈均之美節……又有何用?無論用多少鮮花香草粉飾,還是無法掩蓋靈魂腐朽時所發出的惡臭……”

“不是這樣的!師姐,仙儀,不要……”安玉唯握着她擺在自己面上的手,身子不住地顫抖,“不要這樣……”

“對不住,小安。你對我這般好,我卻不能與你……安度餘生……師姐欠你的,容我來世再還……”

淚水從安玉唯眶中珠落,滴到了杜仙儀越發蒼白的面上。

“這是報應,小安,是我應得的。別念着我……”杜仙儀的手逐漸乏力,滑到了安玉唯領口上。她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将臉微微向嫏嬛和葶苈的方向轉動,“我只是讓哥哥他……”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仙……”安玉唯還沒喊完名字,懷中之人便已氣絕,“仙、仙儀……仙儀!”

兩姐弟驚詫而呆滞地望着兩人,卻沒敢移步。

安玉唯盯着杜仙儀的面容,眼中已失去所有生氣,只在口中不斷重複對方的名字。

“姑姑……”葶苈不忍直視,轉身撲到嫏嬛懷中。

嫏嬛摟着哭泣的弟弟,兩眼空洞無神。

馬四革第一個試圖靠近,卻被安玉唯喝住——

“四哥哥,別過來。”

“小安,你冷靜點,放下她……”

安玉唯冷笑,轉而柔聲問道:“四哥哥,你為什麽會是四哥哥呢?”

“小安,你在說什麽?”

“你們已經逼師姐以死謝罪,還想怎麽樣?”

馬四革冒出一身冷汗,“既然師姐身死,那我們就該好好安葬她。你、你先放下她,我們帶你去休息。”

“安葬……”安玉唯側着頭,他頭上的蘭花在燭光下,竟有一種詭異又蒼白的美感,“四哥哥,我好像答應過你,要跟你游歷天下,跟你去最遠、最遠的地方。”

“是啊,你還沒有履行諾言呢。”馬四革的心突然像被什麽勒住了一樣,幾乎無法呼吸。

安玉唯苦笑道:“那對不起了,四哥哥。”他明澈的眼珠裏流出一絲哀怨,“我怕是不能履行諾言。”

“不,小安,你若是不想去,四哥哥不會逼你。這不是什麽非做不可的事,你先放下她。”

安玉唯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話,繼續自言自語道:“我也喜歡遠行啊。遠行後能回到心愛的人身邊,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只可惜……”他低頭,情深款款地望着杜仙儀,“如果沒有值得挂念的人,如果遠行結束不能回到師姐身邊,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何意義?”安玉唯伸手拂過杜仙儀的眼睑,天真地期待對方能被這小動作喚醒。他的臉上,挂着讓人無法言喻的笑容。只聽他喃喃念道:“仙儀是隕落的星辰,我是緊随在後的火光——因她而生,伴她同亡。”話畢,他捧起杜仙儀的手,滿是懷戀地吻遍她指尖,随即低頭,深深地吻住對方滴血的朱唇。他用力地吮吸着,仿佛這樣能為愛人冰冷的軀體重新注入生命。

馬四革大驚失色,立刻上前将安玉唯拉開,見他已滿嘴血污,面上卻仍挂着惬意而滿足的神色,“小安,你——”

安玉唯用潔白的衣袖将嘴角擦幹淨,“四哥哥,我在人世間的遠行也該結束了。我想回到師姐的懷裏……”他剛說完,口中便淌出血來——屬于他自己的鮮血。他從馬四革手中掙脫,伏在杜仙儀身側,“四哥哥,你我此生緣分已盡。莫為我安玉唯這個癡心人,蹉跎大好年華。”

“小安!”馬四革一把将安玉唯抱起,正如對方剛才抱着杜仙儀那樣,“你昨天,還有前天夜裏,都不是這麽說的……別騙我,你不會騙我,小安不會騙我的,是不是?”

安玉唯毒性發作,已經無力掙紮,只能軟軟地倒在馬四革臂間,發出不連貫的幹笑,“四哥哥真是傻。床笫之間、興起之時的蠢話,也能當真……若不是因為你的房間離我最近,誰會特地上門借你的火爐取暖?”

馬四革已經泣不成聲,“我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是為了撫慰我還是欺騙我,四哥哥都不管這麽多了……四哥哥只想小安好好的……”

安玉唯将手無力地擺在馬四革膝上,“換做是別人,我還真的不知道,該編什麽理由去騙他們點火……”他竟有些神傷,“四哥哥,你的意志怎麽就這麽脆弱呢?怎麽就看不出事有蹊跷呢?四哥哥真是笨死了。”

“是,我是世上最笨的人……”馬四革将頭埋在安玉唯肩上,蘭花的花瓣擦過他被淚水浸濕的臉,癢癢的。

安玉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四哥哥最笨的事,就是明知我為了師姐什麽都做得出來,卻還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小安……如果四哥哥不要對我這麽好,就不會這麽傷心了。”他咳了一聲,拍拍馬四革的肩膀,“四哥哥的好,小安銘記于心,來世,不,來世還留給師姐……那等我來世的來世,再悉數還你……”說完,他微笑着閉上眼,在馬四革懷中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馬四革睜開淚眼,發現懷中人沒有再動。

安玉唯稚氣的笑顏,與他戴着的蘭花一般無暇。

馬四革登時悲號不止。在場之人無不怆然淚下。

紀莫邀依然背對着一切,望向素裝山下不見邊際的遠方。

洪機敏親手為自己的大弟子和最小的徒弟擦去面上的污漬,但在高知命棺前駐足最久。

“他們父母當年将那麽小的一個孩子交到我手裏,指望着我能教導成人。不想今日落得同門相殘,不得善終……”

歐陽晟全程陪在他身側,不過師父沒有要他攙扶。

也許老人希望能在杜仙儀和安玉唯面前駐足同樣的時間,但為了不讓嫏嬛和葶苈誤會,才打消了這個念頭。當然,這只是猜測,他畢竟什麽都沒說。一日之內失去三位愛徒,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恸,常人又怎會理解?

“我的賢弟,也該在路上了吧?”是他唯一的問題。

“師父明晨就到。”紀莫邀答道,“師伯,請保重。”

“別擔心。我在人間七十載,什麽沒有經歷過……”他的手擺在棺木上,“戴罪之人一心尋死,你也很難控制。只可惜知命是無辜的……是我沒照顧好他,對不起托孤于我的高先生。”

紀莫邀低聲道:“知命不會怪師伯的。”

“也對。仙儀犯下這麽大的錯,他都能原諒,何況是我?”他低嘆一聲,“罷了,如今塵埃落定,就讓不在的人安心去吧。你們師兄弟要彼此照看,誰也不要落下。”

“知道了,師伯。”

“阿晟,”洪機敏轉向自己最s敦厚的徒弟,眼中滿是愛憐,“早點休息。有什麽想法,就來跟師父說,師父都聽啊。”

歐陽晟卻搖頭,“師父也早些休息。我沒事。”

洪機敏似乎還不是很放心,又朝紀莫邀投以眼色,做了個“看好他”的嘴型。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