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花冠鬼 多目神(上)
日麗風和決戰天,花香鳥語激戰時。
孫望庭用手搭了個涼棚——“這風裏有殺氣。”
紀莫邀擡頭遠望,見姜芍領着六位星宿踏馬而來。
兩軍相見,彼此都有些意外。
姜芍見那驚雀山前一字排開七人,除去無度門五位弟子不說,還有兩位白衣人佩劍立在當中。她不敢怠慢,策馬上前問道:“不曾見過二位,可否報上名來?”
其中一人,右眼戴着一枚紫藍色的眼罩,款款出陣行禮,道:“在下素裝山靛衣門高知命,這是我師弟歐陽晟,今日特地助陣無度門,與閣下切磋切磋。”
姜芍指向身後待命的六位星宿,道:“我陣中合共七人,與你們一樣。甚好、甚好。”
高知命笑道:“知道少當家陣中有七人,我等鄙陋之輩不敢讓閣下背負恃強淩弱之名,只好也勉強湊齊人數。還望諸位英雄手下留情。”
角木蛟當即“哼”了一聲,“油嘴滑舌……”
姜芍立刻瞪了他一眼,角宿才沒再作聲。同時,她亦留意到在七人背後,溫嫏嬛正騎馬立于樹蔭之下,遠遠地盯着自己。姜芍背脊上莫名一陣寒涼,忙朝腦後伸出手道:“虛宿,取我花來。”
虛日鼠上前,向姜芍遞上一朵盛開的芍藥。
姜芍接過花,熟練地将之別在右耳後。
“她這是做什麽?”馬四革問。
“姜芍戴花,就是來真的。”紀莫邀喃喃道。
葶苈不禁稱奇,“竟有這種說法?”
“她是以芍藥為名之人。鮮花在頂,就是将自己的清名美譽戴在頭上,花落則名敗。”紀莫邀答道,“她如果不是下定決心要擊敗我們,是不會做到這一步的。更何況,還從來沒人能将那朵花從她頭上擊落……”
時人有詩曰:靜安堂外雪亭旁,怒放留夷百豔傷。閉目不覺通體冷,夢中鬼聖滿頭香。
馬四革拉了拉筋骨,摩拳擦掌,“好一個剛柔并濟的豪傑。”
“廢話少說,老四。”紀莫邀喝住他,“她不戴花,你打不過她;戴一朵花,你打不過她;就算她頭上插滿萬紫千紅,你依然打不過她。”
“大師兄,別滅自己人威風啊。”孫望庭埋怨道,“我還救過她呢。也沒那麽吓人吧。”
“你救她時,她還不是你的敵人。”陸子都提醒道。
紀莫邀一擡手,衆人立刻鴉雀無聲。“姜芍要布陣了。”
只見姜芍飛身下馬,從背後“刷”地抽出一把大刀——
“那是哥舒鹫的胡刀!”孫望庭立刻認了出來。
“紀莫邀!”姜芍朝他喊道,“我先行布陣,這是讓你們一步。你可知為何?”
紀莫邀笑道:“閣下是怕我們措手不及,反讓你們背上勝之不武的名聲。”
“你只說對了一半。”姜芍順手将刀插在地上,“就算我仔細将布陣之法相告,北鬥七星陣也固若金湯。你那點小把戲,絕對撼動不了半分。”
“還未開戰,一切都是未知之數。少當家就不怕誇下海口,慘敗之時顏面掃地?”
“我原話奉還!”姜芍随即向星宿們下令——“七星彙鬥!”
六位星宿立刻下馬,三人跟在姜芍背後,形成鬥柄;三人排開在姜芍前方,組成鬥口。
“我還是第一次見識這個名陣。”馬四革伸長脖子看了看,“光從形狀上看,總覺得有些單薄啊,再站松一點,就像一條直線了,根本不像個陣。”
“四哥別小看了北鬥七星陣。”嫏嬛從樹蔭下走出來,“你所觀察到的弱點,只屬于尋常之人。姜芍與六位星宿都不是等閑之輩,又熟習陣法變化。眼前這個北鬥七星柔韌無比,能屈能伸,可散可圍。一旦被困,想逃出來就難了。”
高知命提劍上前,道:“我曾設計過一個孤獨流星陣,僅憑兩人背靠背沖入敵陣作戰,優勢在于細小靈活。理想狀況下,應該能輕松出入北鬥七星陣的包圍圈。不過一來登河山沒和我們交過手,再者他們絕對不會接受七對二的安排,所以很遺憾不能在今日一試究竟。”
葶苈似乎明白了什麽,忙問:“咦,那我們今天這個陣難道就是——”
“臭小子總算有些悟性了。”紀莫邀笑道,“沒錯,今日陣型的靈感正是源自孤獨流星陣。”
“都被你改得面目全非,能別拉我下水嗎?”知命苦笑。
“閑話少說,既然他們蓄勢待發,我們也該抖擻精神!”紀莫邀帶着其餘六人紛紛下馬,提着兵器來到北鬥七星陣前。
姜芍守在北鬥七星中點天權星上,見紀莫邀與高知命并肩立在最後方,馬四革、陸子都與歐陽晟三人成三角之勢立在她左方,而溫葶苈與孫望庭則背靠背地站在她右方。“這是什麽三角陣……不,二、三、二,這是什麽安排?”她百思不得其解,立馬問道:“紀莫邀,此陣有何名號?說來聽聽!”
“嘿嘿,說出來的話,你就都會明白的了……不過無妨,就告訴你罷。別以為只有你們這個陣才是天上之物,我們也有神仙下凡!此陣喚作——真君逐犬陣!”
姜芍再次仔細端詳眼前這個陌生的陣型:既是“逐犬”,犬定在前。溫葶苈和孫望庭站在最前方,想必就是哮天犬的首尾。只是中間這三人,還有後面的兩個,哪一個才是二郎真君呢?不是真君的人又是什麽呢?想到這裏,她扭頭問心月狐:“這個高知命是什麽來頭?”
心月狐答道:“人雲:東臨三眼蛟,西遇獨目s高。說的正是紀莫邀與高知命二人。”
“兩座山間隔不過小半日路程,怎麽就分出東西來了?”
心月狐不屑地笑了一聲,“好事者的戲言,少當家不必當真。”
姜芍點點頭,再往那陣中一看,恍然大悟:這高知命只有一只眼睛,加上紀莫邀的一雙眼,就正好是二郎真君的三只眼睛——他們定是破陣之關鍵。她再看馬四革所持之棍,與陸子都、歐陽晟手中之劍,立刻也明白他們正是比拟二郎神手中的三尖兩刃刀。一切明了,姜芍釋然笑道:“紀莫邀,我已懂你陣中鋪排,且看我如何破解。”
高知命聽罷,朝紀莫邀幽幽笑道:“這個陣的靈感雖來自我,但成形是你之功。無論勝敗如何,都是你的名聲,可別殃及我這個熱心的幫手啊。”
紀莫邀只是冷笑,又忽然朝前方高聲喊道:“放狗!”
他這一聲令下,葶苈與望庭二人立即甩着鈎與鞭旋轉而來,直咬處在天玑之位的角木蛟。
另一邊廂,三尖兩刃刀上的三員悍将也沖向天樞、天璇二星的空隙,試圖沖散鬥口。
可北鬥七星陣哪有這麽容易潰散?
鬥柄上的三位寸步未動,連姜芍也沒有要發起攻勢的意思,哮天犬與三尖兩刃刀卻已被牢牢擋在鬥口邊緣上。
角木蛟招招精準、亢金龍劍劍揚威、尾火虎刀刀血口,雙飛龍,一獸王,将那狂犬尖鋒打得一點脾氣都沒有。葶苈本來力弱不提,望庭功底也不比角宿。陸子都與歐陽晟都是底盤紮實、劍法娴熟之輩,但面對火氣十足的龍虎雙将,即使加上棍法如神的馬四革,竟也有些吃力,更談不上找到什麽缺口了。
正在兩方僵持不下,七星陣只動三員便已占盡上風之時,真君終于移步。
只見紀莫邀與高知命追着神犬腳步而來,一路喝道:“哮天犬,前邊去!”
溫葶苈與孫望庭立刻丢下角木蛟,退開數步,又突然轉向,直沖搖光星上的虛日鼠。
紀莫邀與高知命則正好填補了他們的空位,正面對上角木蛟。
角木蛟見高知命單目,紀莫邀又左臂乏力,似有舊患,本來有些懈怠,可哪知這兩人一動起手來就跟一個人似的。紀莫邀虛晃一叉,無需用力,高知命替他左臂迎劍接上;高知命視線受阻,露出破綻,紀莫邀做他右眼揮兵擋下。二人默契非常,合作得天衣無縫。角木蛟領教了兩招之後,方知輕敵,不過這時想甩開他們,已非易事。
三尖兩刃刀似乎也為了省卻一番苦戰,立即丢下尾火虎,側往亢金龍一邊,挑釁一陣後,又忽然全數集中到角木蛟面前。
角木蛟自知無暇同時對付五人,立刻後退幾步,将對手引入陣中。正在這時,方才還在虛日鼠面前繞圈的哮天犬忽地一個回頭,目标正是——角木蛟。
尾火虎與亢金龍見敵陣七人全部圍住角木蛟,自然立刻來救,當即被紀莫邀與高知命分別擋下。
溫葶苈與孫望庭将角木蛟周遭人群沖開,反口又回來咬角宿。
角宿疲于應付,只能維持現狀,只守不進。
那三尖兩刃刀呢?正好撞上位處天權星的姜芍。
姜芍似乎早有預備,一見三人襲來,便舉刀應戰。
陸子都帶頭出招,一擊擋下;歐陽晟驟然發力,輕松化解;馬四革重棍壓頂,揮刀打退。這三人算是二山中底子最厚的幾個,論熟練耐力,難有出其右者。無奈姜芍招式穩健,防守缜密,三人竟毫無縫隙可鑽。
馬四革見她慣單手持刀,心生一計,待歐陽晟與她制衡時,一棍敲在那胡刀面上——用力之猛,一下将大刀與歐陽晟的長劍同時擊落在地。馬四革立刻一個俯沖,将劍拾起,物歸原主,随後就要來驅趕空手的姜芍,卻聽她朝後方喊道——
“換月牙鏟來!”
馬四革定睛一看,見心月狐将手中的月牙鏟抛上半空,姜芍一手穩穩接住。然後就見氐土貉将手中短刀交給心月狐,自己再跑到姜芍背後,将大刀撿起。
一切發生在行雲流水間,仿佛三人早已為這一刻演練過千萬遍。
姜芍手執月牙鏟,殺性更烈,輪番擋下三人進攻,久久不見疲累,反而越戰越強。
陸子都當初提醒得不錯:不做姜芍的對手,還真不知她到底有多少實力。
馬四革後悔了:姜芍使月牙鏟更加娴熟,自己更無優勢可言。
連默不作聲的歐陽晟,也發現平時熟習的那一套招式開始失去效力。姜芍反應太快,不用幾個回合便摸透自己的門路,憑借精準的預測,四兩撥千斤,瞬間化解威脅。
更要命的是,他們拼命合力也沒能令姜芍露出疲态。
馬四革想起自己綁架姜芍的“壯舉”,禁不住連連後怕——這人就是只打不死的怪物!姜骥老兒窩囊怕事,到底是怎麽将女兒調教得這般兇悍無敵?她兒時的游戲,難道就是從二十八宿的獠牙中殺出重圍嗎?
他并沒有猜錯。
姜芍揮舞着月牙鏟,幾番将三人打散,不僅腳步未亂,那朵芍藥也穩得像在她頭上生根一樣。
夢中鬼聖滿頭香。
馬四革開始有點明白這種壓迫感了。
姜芍迎頭又是一擊。
馬四革匆忙擋下。
兵器擊打之聲與姜芍的嚎叫交雜于耳。
陸子都與歐陽晟未敢懈怠,雙劍合璧來攻,可姜芍依舊堅守天權星,根本沒給三人半點機會轉移注意力,更莫談推進。
紀莫邀與尾火虎勉強周旋了一陣,自知左臂有傷,斷然無法取勝,開始轉攻為守。又見姜芍一人當下三尖兩刃刀的攻勢,心知不妙,便立刻變陣——“哮天犬取天權!看我揮刀來戰三天星!”
溫葶苈與孫望庭領命,即刻丢下角宿,飛撲到姜芍跟前,這才讓馬四革三人有機會退後,與紀莫邀和高知命一同應對天玑、天璇和天樞。
葶苈見姜芍殺得興起,當下有些怯意,不敢過分上前。孫望庭身為師兄,自然不能露出懼色——明知山有虎,偏要鞭虎頭。
姜芍都費不上正眼看孫望庭,便“啪”地将蜥尾鞭打到一邊。
葶苈見機上前,抛出截發鈎,試圖牽制月牙鏟的長柄。
誰知姜芍一腳将鈎子踢開,反手就将月牙鏟往地上一插——鈎與鏟相互勾纏,兩邊都動彈不得。
孫望庭不敢錯失良機,再複揮鞭來迎。
誰知姜芍松開月牙鏟,往後一閃,朝氐土狢處把手一伸。
“不要……”孫望庭話音未落,兵器已經再度易手,姜芍又舉着大刀劈了過來。
她頭上那朵芍藥晃着刺眼的紫紅色。
夢中鬼聖滿頭香。
要不是孫望庭躲得快,手上的蜥尾鞭就被那胡刀劈成兩段了。
什麽人啊……他心裏怨道。怎麽打都滴水不漏,還能臨陣易武,我和葶苈哪有勝算?孫望庭瞥了後方一眼,見其餘五人已拉開戰線,與三天星不分勝負,忙朝最近的紀莫邀抛下一句——“求真君逐犬!”
紀莫邀立刻領會,與高知命一同回身,跟哮天犬交換了位置。
姜芍依舊擺出陣勢,淡定迎敵。
前兩番攻勢都被姜芍一人化解,紀莫邀清楚自己與高知命合力也難以令她示弱,只求能打個平手,待其餘幾人殺出點眉目來。而更嚴峻的現實是,虛日鼠、心月狐與氐土狢三員女将至今寸步未移、分毫未損。所以就算他們能突破鬥口的包圍,柔韌多變的鬥柄也能輕易耗盡他們最後的戰力。姜芍果然不是省油的燈,這場惡戰實在難打,而勝算正一點點地流逝。
夢中鬼聖滿頭香。
怎麽辦才好呢?
紀莫邀飛快确認陣中勢态,心中盤算:也許回歸孤獨流星陣的精髓才是辦法,應多加逐犬,絕不能讓七星陣任何一人保存體力。他想了一陣,便再次下令道:“哮天犬,取開陽星!”
神犬領命,正要轉身前進,竟見那開陽星之後無端沖出好幾人,不由分說便闖入陣中。當先一人騎着高頭大馬,舉槍便朝手足無措的葶苈而來。孫望庭慌忙飛身将葶苈推開,自己肩膀立刻被槍尖刺中。他還未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便被對方一手提到馬上,呼嘯出陣。
莫說溫葶苈被吓得不輕,那陣中更無一人預見這突如其來的人馬。就連姜芍也猛然停手,定睛一看——那領頭之人,竟是井木犴。“井宿何來?為何闖入七星陣中?”再看仔細些,井木犴馬後跟着的,正是鬼、柳、星、張、翼、轸,合為朱雀七宿。
井木犴高聲答道:“少當家莫怪,我等奉當家之命,來此助你一臂之力。此處不便說話,還望少當家回營中詳談!”說完便趕馬長驅而去。
葶苈急步往前追,“望庭哥!”但立刻被馬四革扯了回來。
七星陣一下聚到姜芍周圍,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紀莫邀見井木犴二話不說便取了孫望庭,厲聲s喝道:“姜芍,你這是何意?”
姜芍顯然對此全不知情,目瞪口呆。
大家都打得面紅耳赤,對望之際,只聽得到彼此的喘息聲。
還是心月狐先回過神來,一把拉起姜芍,道:“請少當家上馬,回營再議!”
紀莫邀哪肯放行,“且慢!你們要如何處置我師弟?”
姜芍依然說不出話來,只是錯愕地望着紀莫邀。
亢金龍舉劍擋住無度一衆,道:“我們自會定奪,你們千萬莫追。”
“混賬!”馬四革罵道,“我們一個大活人被你抓去了,聽你們定奪,還有命嗎?你們今天不好好解釋,就別想走!”
但紀莫邀似乎改變了主意,伸手攔住馬四革,“老四,先由他們去。”
馬四革見大師兄出聲,便不再言,忿忿退下。
亢金龍也無意久留,領着其他星宿簇擁姜芍上馬,狼狽離去。
陸子都憂心忡忡地問:“望庭不會有事吧?他肩上本來就有舊傷,現在又……”
“如果不是望庭哥,被抓的就是我,受傷的也會是我!”葶苈上氣不接下氣,語氣中滿是不平。
高知命上前扶着他飄搖的身軀,安慰道:“別怕,我們自有辦法将他要回來。是吧?”他望向紀莫邀。
紀莫邀的目光依然鎖在漸行漸遠的姜芍身上,沒多加議論,只是擺了擺手,道:“先回去。”
衆人動身往回走,正撞上急步趕來的嫏嬛——“他們怎麽說?”
“什麽都沒說。”紀莫邀答道,“井木犴帶着人忽然沖進來,兩邊一點準備都沒有。”
“那現在怎麽辦?望庭還在他們手上呢。”
紀莫邀壞笑道:“姜芍應該也很想知道答案。”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