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 章 靈劍怨(上)

第九章 佳人恨 靈劍怨(上)

葉蘆芝倚在樹下,莞爾笑道:“除我之外,有沒有別人覺得……你特別讓人欲罷不能?”

“說不定就只有你。”紀莫邀有些心不在焉。

葉蘆芝用手指劃過紅唇,低嘆道:“每次想到這一點,我便深感遺憾。”

“行了……”紀莫邀用手肘撐在樹上,“難得見一面,還要跟我說這些駕輕就熟的廢話。你不是真心想說,我也不是真心要聽。”話畢,他放了一片薄荷葉到嘴裏。

葉蘆芝掩口而笑,“讨厭,被你看穿了……見是你,我就懶得追究。”她将手從嘴上移開,溫柔地從紀莫邀的手背一路劃到他的肩膀上。“畢竟,你比常人多出一只眼睛,不是嗎?”

“我以為你也能慧眼識穿僞君子的衣冠——原來是浪得虛名嗎?”

葉蘆芝媚笑道:“你這人,怎麽罵自己是僞君子呢?何況我這雙慧眼只能對一般人奏效,對你可一點辦法都沒有。每次見到你,就算什麽虧心事都沒做,也怕被你看穿。”她凝望紀莫邀的側顏,伸手托起他的下巴,“你能看穿人,人卻看不透你。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也算是推心置腹的知己吧?可我還是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紀莫邀并沒有從葉蘆芝手中掙脫,“你知道得還不算多嗎?無論是肉體還是心靈,天底下被你看得一絲不挂的男人難道還少麽?缺我一個,又有什麽好遺憾的?”

“啧,凡夫俗子怎能跟你比?我只是想說……”葉蘆芝将手收回,按在胸前,“不被人了解,難道不孤獨嗎?如果有人能知你心聲,難道不好嗎?”

紀莫邀冷笑,“別說得好像你在忍痛割愛一樣。”

“那我就是愛替你操心,有什麽辦法?”葉蘆芝淺笑,“我也真會給自己找麻煩,明明已經分身乏術,回去後也不知要費多大勁補償鐘郎。算了,跟你說也沒用。你沒這份心,身邊也沒這樣一個人。”

紀莫邀苦笑擡頭,“這個人還是不存在比較好。”

葉蘆芝皺起眉,略帶哀怨地望着紀莫邀,但沒出聲。

紀莫邀見她不說話,便推了推她的手臂,道:“時候不早了,難道就打算在這裏閑話一晚上?”

葉蘆芝恍然大悟,“對,你還真是提醒我了,我們還是趕快……”

兩個人如鬼魅般消失在樹叢後。

那便是溫嫏嬛和陸子都看到的最後一幕。兩人目瞪口呆,欲言又止,甚至還沒能将紀莫邀和葉蘆芝兩個名字聯系起來。

“大、大師兄他——”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背後“嗖”的一聲怪響,從劍閣中飛出一支箭,掠過二人頭頂,再“咚”一聲插在正廳的柱子上。

祝臨雕手中的酒杯差點滑落,随之便是賓客們尖叫與跌倒的混亂。

“蘭鋒劍!”不知是誰先反應了過來。

趙之寅一聲令下,同生會的弟子立刻手執兵器,從四面八方沖了上來。他們不約而同地盯上了閣樓頂上那個白發飄飛的老賊——蘭鋒劍就在他手裏。

“是龍卧溪!”一個年長些的弟子喊了出來。

只見龍卧溪悠然一笑,從閣樓上飛身一躍,消失在了張燈結彩的上元夜裏。

剛剛蜂擁而上的一衆弟子立刻四散入城追捕。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溫枸橼舒了一口氣。盡管她的視線在窗子之下,但她感覺得到四周已經靜下來了。

“數到六十,然後再出來——如果我今年二十五,你數二十五就夠了。可惜我也不年輕,沒那麽容易甩掉追兵。”

龍卧溪走之前是這樣叮囑她的。

“幸好他還不算太老。”溫枸橼收起雙腿,靈活地向上一翻,坐到了木架上,“不然我的手就要斷掉了。”她來回注目窗臺上的機關和射出暗箭的開口,想到那支箭平行從自己身上掠過,不免還有些後怕。她扶着吊起木架的繩索站了起來,像蕩秋千一樣蕩了幾個來回,然後向上一撲——跳出了屋頂的開口。

閣樓終究太暴露,她決定找個地方暫避。環顧四周,僅隔一條走廊的後花園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于是她從屋頂上一個翻身,滑入草叢。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能見到花園裏有一副空着的秋千,仍輕微地來回擺動着。

園外傳來腳步聲,溫枸橼忙縮入隐蔽處。

“咦?”一個聲音在近處說道,“人呢?”

溫枸橼即刻冒出一身冷汗:不是因為怕被發現,而是因為這聲音、這聲音……她不受控制地撥開眼前的枝葉一看——真的,這真是令她六年來日思夜想、牽腸挂肚的親人。

“葶苈!”她不顧一切地叫了出來,完全忘了自己随時會遇險。

葶苈吓了一跳,茫然四顧,“誰在叫我?”

“葶苈……”溫枸橼沒有現身,“你不認得我了嗎?”

葶苈呆住了。“一、一姐……?”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一姐,真的是你嗎?你在哪裏?為什麽……”

“別過來!別讓人看到你和我說話……否則同生會不會放過你的。”

“這……啊,二姐就在附近,我現在就去叫她過來!”

“別!來不及了!我馬上就走。”

“一姐……”葶苈無比落寞地站在原地,低頭道:“二姐告訴我,你來了兩次無度門,可都沒見到我們。現在好不容易終于、終于……結果你又……”他哽咽了。

“葶苈,你現在都……這麽高了。嫏嬛也一定長大了……”溫枸橼笑道,“別怕,待我了了手上的事,就立刻去無度門找你們,到時就可以……”她自己鼻子也酸酸的,但她不允許自己在這個時候哭出聲來。

兩姐弟隔着一層樹木,雙雙淚流滿面。

花園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溫枸橼二話不說便逾牆而出,揚起一陣香風。

葶苈立刻脫下外套跳到草叢裏,用盡全力鼓風驅散枸橼的香味。

果不其然,幾個同生會的弟子沖到園中,一眼就見到樹叢裏的動靜。帶頭的沖進去一手便扯住葶苈的頭發,将他拖了出來。

“好痛!”葶苈叫道。

有個人認出了葶苈,“邢師兄,這是無度門的小師弟。”

“無度門?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幹什麽?”

“呃……我、我剛才見有只老鼠跑了進來,就好奇想走近看一看。結果你們一來,就s吓跑了。”

“有見到可疑的人嗎?”

葶苈連忙搖頭,“沒有。”

那姓邢的終于松開手,罵着偷劍賊走了。

葶苈如釋重負,四肢癱軟,坐在地上,“駭死我也……”

那群人走遠後,背後竟又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你為何撒謊?”

葶苈仿佛被一把冰刀插入背脊,渾身發冷。

那人不動聲色地移到他身邊,問道:“怎麽不說話啊?”

葶苈轉過頭一看,立刻“啊”地叫了出來:眼前這女孩,全身上下仿佛罩着一層淡藍的薄紗。圓月下,她的面色像清晨一樣泛着青光,全無半點血色。

“你、你是誰……”

女孩不高興了——“你還沒答我話,怎麽還套起近乎來了?我住在這裏這麽久,從沒見過你,應該是你先報上姓名吧?”

葶苈語塞,只好硬着頭皮答道:“我是驚雀山無度門的弟子溫葶苈,适才冒犯,實在抱歉。”

“無度門?”女孩微微吃了一驚,“你們那裏是不是有一只長了三只眼的妖怪?”

葶苈有時覺得,紀莫邀若真的是一只長着三只眼的怪物,可能還省事些。“不是,那是我大師兄的外號而已。他沒有那麽多眼睛。”

女孩并沒有繼續追問,“我叫小青。”

一聽就知道不是全名,真是狡猾啊。葶苈心想。

“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騙他們嗎?你跟那個人說了些什麽?”

葶苈心頭一驚,問:“你聽到我們說什麽了?”

小青搖頭,“你真好笑。我若聽到了,哪裏還要問你?我只見到你像個傻瓜一樣對着樹叢說話,然後那個人就飛出去了。你認識那個人嗎?我見外頭上跳下竄的,是在找什麽嗎?”

葶苈壓低聲音提醒道:“你可什麽都別跟人說!”

“放心,我不喜歡拿別人的秘密尋開心。”

葶苈轉了轉眼珠:可不能随便将一姐捅出去,更何況面前是一個陌生人。“那正好了,我也和你一樣,不喜歡拿秘密尋開心。所以那個人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你。”

“你……”女孩生氣了,青藍的臉上泛起了紫色。

正在這時,園外傳來了陸子都的聲音——“葶苈!”

救星來了!

葶苈正要借口失陪,誰知那女孩動作比自己還快,一聽到來人,便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竄入迷宮般的花草深處,不見了蹤影。

陸子都一見他,便松了口氣,“你果然在這裏,葶苈。你二姐都擔心死了。”

葶苈急忙與陸子都會合,可又忍不住回頭,看那月下搖曳的秋千上晶瑩的藍光。

小青難道……也不想被人看到嗎?

嫏嬛立在通往書齋的石橋上,來回踱步。

他應該在這裏吧?

本來該由她去找葶苈的,誰知陸子都非說來往的人太多,不安全,于是讓她就近來喚紀莫邀。

她在波平如鏡的水塘裏與自己黑漆漆的倒影對視,耳邊還能聽到不少同生會的弟子穿梭在大宅裏外。自己所在的這一頭仿佛是個被遺忘的角落。

書齋裏沒點燈,也不知到底有沒有人。他難道去了別處?

嫏嬛滿腹狐疑地來到書房門前,将手舉起,卻又放了下來。“黑燈瞎火,确實不像有人……可那兩個人又會去了哪裏呢?”

正在徘徊之時,門竟自己開了。

嫏嬛定眼一看,驚見葉蘆芝香肩半露,粉汗淋淋地與她迎面撞上。

“啊!”葉蘆芝略略吃了一驚,“是驚雀山的小美人。”她理了理發鬓,将滑落在胸前的衣服拉回原位,若無其事地從嫏嬛身邊走過。

嫏嬛見她雙頰通紅、氣喘籲籲的樣子,心突然墜進了深海,喉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得發不出聲音來。

紀莫邀……紀莫邀在哪裏?

依然開着的書房裏走出第二個人。

嫏嬛呆立原地,瞪着大汗淋漓的紀莫邀。

他的兩手正利索地收拾着衣領,見到嫏嬛時也只是擡了擡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應。

嫏嬛正要開口,嘴唇就被紀莫邀細長的手指按住——

“你什麽也沒看到。”他平靜地囑咐道。

嫏嬛輕輕推開他的手,“你在命令我嗎?難道你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嘿嘿,說出來會吓到你的。”他拿出一片薄荷葉放進嘴,神色并無不安。

嫏嬛飛快地回頭瞥一眼,已經不見了葉蘆芝。“就算我不說,她也會守口如瓶嗎?”

紀莫邀笑了,“那當然,出賣自己能有什麽好處?”

“你們在裏面……算了。”嫏嬛低下頭。

紀莫邀望向遠處的喧鬧,問:“剛才出什麽事了?”

“聽說蘭鋒劍失竊了。”

紀莫邀茅塞頓開似地“哦”了一聲,然後伸出手來問道:“可否借你的梳子一用?”

嫏嬛錯愕了,“你怎麽知道我随身帶了梳子?”

紀莫邀陰陰笑道:“你剛下馬車時,鬓角有些亂,現在又恢複原樣了,你說梳子是哪來的?”

嫏嬛輕嘆一聲,遞上了自己的木梳。

紀莫邀在池邊一邊梳頭,一邊警覺地掃視四圍。

他的頭發亂了,為什麽呢?

嫏嬛立刻後悔問了自己這麽一個問題。

心中的芽,向下長出了沮喪的根。那一刻,她的心髒仿佛被扯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至令胸口發悶,難以呼吸。整個人就跟着了魔一樣,口中滿是無法解釋的絕望……

子都與葶苈剛踏出後花園,就見祝蘊紅神色慌張地撲了過來。

“小紅?吳遷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嗎?”葶苈問。

祝蘊紅猛地搖頭,“我聽到外面出事,開門一看,表哥已經沒了蹤影。他們說蘭鋒劍失竊,想必一定是去追捕盜賊了。”話畢,她神色黯然地望着葶苈,眼中滿是不安,“你可以陪我一下嗎?”

葶苈傻了:這真是給他出難題。小紅的要求實在不好拒絕,但如果不第一時間去和二姐會合……

陸子都看穿了葶苈的矛盾,細聲安慰道:“你去陪她吧。我幫你解釋。”不等葶苈答話,他便風一般地消失,似是有意要留下兩人獨處。

“啊,子都哥——”葶苈尴尬地向子都剛才占據的空間伸出一只手,另一手則立刻被祝蘊紅牽住。

“你的子都師兄,”祝蘊紅繞有意味地望向子都的背影,“是不是喜歡二姐姐啊?”

“咦……”葶苈不知道自己應該為哪一件事感到驚訝:小紅拖着我的手,還是她很自然地将我二姐稱呼為“二姐姐”?“是、是嗎?我怎麽不覺得。”他撓了撓後腦,“子都哥對所有人都很好,二姐自然也在其中。我倒不覺得有什麽……何況,二姐根本就不會想這種事。”

祝蘊紅抿着嘴,仿佛在為一番雄辯蓄力,“就算你二姐姐現在心如止水,也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讓她心泛漣漪、面如熟桃的人吧?每個人都會有這種經歷,誰都不例外。”

葶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祝蘊紅也靠得越發近了。“帶你去個沒人的地方。”她前後晃着葶苈的手臂,面上滿是純真的興奮。

兩人穿過重重回廊,來到一個亭子裏。

“我有時會一個人來這裏,看看天、吹吹風。”她倚着柱子坐下,順手牽葶苈坐到自己身邊。

葶苈拘謹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問:“你表哥不是總陪着你嗎?怎麽會一個人?”

“別提他了。”祝蘊紅托起腮,語氣僵硬,“他要念書習武,哪裏有時間陪我?何況就算有時間也不濟事,他腦子裏又沒什麽有趣的點子,下盤棋也要讓着我,沒意思透了。”

“原來祝掌門的寶貝女兒也有這麽多煩惱啊。”葶苈打趣道。

祝蘊紅嘟着嘴錘了葶苈一拳,再次向他移近,面帶羞紅地坦白道:“所以我才想讓你來陪我。我真的好孤單、好郁悶……”她忽然箍住葶苈的手臂,将頭枕到了他的肩上,央求道:“葶苈,留下來陪我幾天吧。我求你了,別這麽快走,好嗎?”

葶苈說不出話來了:一股灼熱的血液直從丹田湧上心頭,再被咣當咣當亂跳的心髒泵上大腦,燒得他臉上唏呖呖地冒汗——真是個七竅生煙、飄飄欲仙。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不禁自問。就在不久之前,他,溫葶苈,還是被長輩們照顧的小弟。而現在,一個如此嬌柔可愛的女孩正靠在自己身上,央求自己為她留下。一瞬間,他成為了可以左右他人悲喜的人。他覺得自己忽然高大了起來,不再是那個笨拙幼稚的小孩了。

葶苈側頭看着一言不發的祝蘊紅:原來她的眼睛這麽漂亮,頭發這麽柔滑,就像絲綢一樣淌在他的肩上。他第一次這麽詳盡地凝望一個女孩,巴不得看盡她俏面上每一寸肌膚,可看過的地方又忍不住再看一遍,她的眼睫毛、她的嘴唇……沒完沒了,看不完。她實在太可愛了。假如這一刻可以停頓就好了,那我就能無休止地看着她、陪着她。即使下一刻就死去也無所謂,畢竟我是望着世上最俏s麗動人的面孔離開人世的。我無憾了。求求上天,別讓我失去這如夢如幻的感覺、別讓我失去她……

葶苈一下子想出了許多感性的話,自己還絲毫不覺得過分。即使肉麻得不行,也不敢輕易忘掉,而是小心地藏在心中——不,根本就藏不住!他心中什麽都放不下,滿滿的都是祝蘊紅的玉肌桃面、明眸朱唇,根本沒有位置留給“羞愧”這種可笑的東西。

祝蘊紅見葶苈不說話,頓時眉梢帶喜,便湊到他耳邊,吐着溫暖的氣流問道:“你這是答應我了嗎?”

葶苈難為情地低下頭。

胸中千言萬語,竟被一個讓他後悔萬分的答案捷足先登——“這個要問大師兄,我做不了主。”

話音剛落,祝蘊紅便“唿”地從他肩上掙脫,略帶詫異地反問:“你說不了算嗎?”

三言兩語,将兩個少年從朦胧的美夢硬生生拉回現實。彼此內心都為葶苈的人微言輕感到深深失望。

“要不……我去問一下?”

祝蘊紅怵了,“他不會把你怎麽樣吧?”

“不怕,有二姐在呢。”這句話脫口而出,他絲毫不覺得異樣,卻不知自己又将祝蘊紅的失望加深了一層。在葶苈看來,大師兄雖然不如傳說中那麽可怕,但還是讓他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恐懼。而目前能有效保護自己免受大師兄非難的人,就只有二姐。“我、我去去就回,你等我啊!”葶苈丢下祝蘊紅徑自跑開,似是有意避免讓她看到自己在大師兄和二姐面前那不甚偉岸的形象。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