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衣客 木面神(上)
那少年言之鑿鑿,絲毫不知自己大錯特錯。
溫葶苈不禁為他捏一把汗:要是惹惱了大師兄,後果不堪設想……
孫望庭卻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意思,反倒開始摩拳擦掌,“要來真的了,不是?你孫爺爺平生最喜歡欺負小孩子了!”
紀莫邀見狀,立刻将三股叉橫在他面前,喝止道:“別多管閑事,輪不到你上。”
陸子都不懂了,小聲問:“大師兄,不跟他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麽?”紀莫邀反問,“他能将事實曲解至此,解釋也是枉然。不如将錯就錯。”話畢,他冷不丁地從後面拎起葶苈,将他推向前方,“你行你的道,可我們也不想被诟病以多欺少。這個臭黃毛與你年齡相仿,和他單挑就行了。他要是輸了,我們就跟你去向那老漢和女子磕頭認罪,随你想我們怎麽樣都沒問題。可他若是贏了,你就給我馬上消失,別擋着爺爺們發財。如何?”
葶苈回頭,支吾道:“大師兄,我……”
“嘿嘿,死都要給我贏啊!快下馬!”
葶苈冷汗連連地下了馬,心亂如麻。
這個人單槍匹馬都敢攔我們四個人的路,武功怎麽可能差?我一個初學者,又怎敵得過他的纓槍?對了,我的鈎——
他往腰間一摸,才想起早上把鈎子交給了師父保管,出發後還沒想起來要回。
這次真是糟了……
見葶苈兩手空空、不知所措,那少年倒也率真,立刻将青茸槍丢s到一旁,“我不欺負你。一切就照賊頭說的,我與你赤手空拳決一勝負!”
葶苈更慌了——沒有截發鈎,他原本那點微弱的勝算也蕩然無存。
“別被他打到就行。”紀莫邀在馬上提醒道,“在他碰到你之前避開。”
葶苈幾乎分不清這是紀莫邀在和他說話,還是他內心在自言自語。
一記拳頭從正面飛進視線,葶苈立刻彎腰往下一縮,再乘機用手肘去撞出拳的那只手臂。少年為避開葶苈,微微向後退了半步,随即兩膝一彎,一腳往葶苈下身一掃。葶苈“哇”一聲跳起,一個側身閃到少年背後。少年猛地轉身,就見葶苈一拳揮過來。他腦袋一晃躲開,一掌接住了葶苈的左拳。
好大的力氣!
葶苈還未回過神來,左手腕已被緊緊扣住。眼見對方要去制服右臂,他竟将自由的右臂擺在了被牽制的左臂上。
少年見葶苈自投羅網,立即伸手來抓,卻發現手及之處已經空空如也。随即,竟見葶苈的右手掌從上方劈了下來……
“這小子開始曉得些門路,還知道聲東擊西。”紀莫邀滿意地笑了,“力道不足不要緊,只要能及時閃避、搶占先機,要贏也不是不可能。”
孫望庭不禁汗顏,“我可什麽都還沒看清呢……”
少年萬萬想不到,葶苈趁自己注意力被打亂的間隙,已經改變了手部的動作。如此出其不意地被他劈了一記,對葶苈的鉗制也松了下來,整個人摔倒在地。
葶苈吓傻了:剛才那一招縱使突然,就憑自己這點氣力,根本不可能這麽輕易将他打倒……
“我輸了!”少年爽快地站了起來,湊到葶苈耳邊說:“看你拳腳生澀,應該不是跟了他們很久吧?你是被逼的嗎?是因為那個帶頭的家夥欺負你嗎?”不等葶苈回話,他又繼續道:“你有天賦,是個可塑之才,和這群人混在一起實在太作踐自己。這次我故意認輸,他們就不會怪罪你了。就當欠我一個人情——答應我,往後找個正經門派拜師,好好習武吧!”說完,他撿起地上的青茸槍,風一般跑得無影無蹤。
葶苈連插嘴糾正一下都來不及。一回頭,又迎頭對上紀莫邀的三股叉——
“你以為我看不出他故意輸給你嗎?”
葶苈哭笑不得地擺擺手,答道:“他還和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他将少年原話複述。
紀莫邀皺眉遠眺,嘀咕道:“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麽單純的人……”
未多時,一行人在路邊的酒肆會合。大家都為方才的奇遇笑成一團。
嫏嬛感嘆道:“只能說有你紀莫邀在,誰都會覺得你們剛剛幹過壞事。”
紀莫邀并不介意這番調侃,反倒像在想些什麽,“看那小子的打扮,倒也不像是來自普通人家。”
“同感,”和少年有過近距離接觸的葶苈插嘴道,“他的衣裳不是一般貨色,纓槍做工也很精細。”
呂尚休呷了口酒,道:“會不會也是宴上的客人呢?”
“有這個可能。”紀莫邀咬咬牙,“不過這人……真是純良得有些可恨。”
嫏嬛打趣道:“也只有你,會将純良視作缺點。”
正說着,路上突然下來三個彪形大漢,風風火火地進了酒館,胡亂踩在衆人席上也沒停下來賠禮。
“真粗魯……”嫏嬛怨道。
孫望庭伸長脖子往裏頭看,道:“三個臉色都陰沉沉的,也不知為何事犯愁。”
紀莫邀平淡地說:“不外乎那幾樣——女人私奔、子非親生、賭錢賠本……”
“好了,徒兒們,”呂尚休敲了敲桌面,“別人的事少管,我們還要趕路。再晚,就只能趕上你們師伯的七十一歲大壽了。”
兩姐弟以為,素裝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常年積雪、寒妝素裹。卻怎也想不到,素裝山在隆冬時節依然烈日當空,枝繁葉茂。還在疑惑此山到底因何得名,就見兩個白袍藍帶的人徐徐走近。
再次見到這身熟悉的打扮,姐弟倆不僅覺得自己置身蒸籠之中,更覺得白衣人有如籠內無助的包點,正被緩緩蒸熟。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右眼戴着一枚深藍色的眼罩,上面繡着一只鳳凰的側影。他步履斯文、風度翩翩,迎上來道:“師叔大駕光臨,知命有失遠迎。”
匆匆跟在他後面的人,正是歐陽晟。
呂尚休回禮道:“哪裏,要你們久等,才是我們過意不去。”他走出兩步,突然又停下,将葶苈牽過來,介紹道:“這便是溫言睿先生的公子葶苈,剛剛做了我的徒弟。”他又指向嫏嬛,“那便是溫家的二小姐嫏嬛。”
獨眼人禮貌地笑道:“二位遠道而來,幸甚至哉。在下靛衣門高知命。”
呂尚休小聲對葶苈說:“知命是你師伯的二徒弟,你要叫他師兄啊。”
葶苈如夢方醒,“見過高師兄。”說完又行了一個禮,“見過歐陽師兄。”
歐陽晟依然像樁木頭一樣站在高知命身側,沒有出聲。
衆人寒暄一番,便有說有笑地往山上出發。
高知命道:“今年你們來得最早,還能在我們這裏清淨清淨。”
“都請了些什麽人?”紀莫邀邊嚼着薄荷葉邊問。
高知命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你到時就知。”
“你只有一只眼睛,就別跑上跑下了。到時一個不小心滾下山,那就真是贻笑大方。”
高知命冷笑,“阿晟就是我的右眼,不勞小郎君操心。”
嫏嬛跟在後面,總覺得自己走快一步,就會一臉撞上兩人交談時生成的隐形屏障。他們的對話無甚出奇,但率直的字句背後,仿佛又暗含着千萬次交流,而旁人則被完全隔絕在外。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呂尚休指着二人背影問她:“你聽過‘東臨三眼蛟,西遇獨目高’這個說法嗎?”
“沒有……”嫏嬛依舊注目前方,“不過三眼魔蛟這麽誇張的外號,倒是再适合紀莫邀不過了。”
呂尚休笑了,“獨目鬼鳳高知命,也絲毫不遜色啊。”
嫏嬛沒有評價,隐隐懷疑這些綽號是由同一個好事者所作。
葶苈也終于可以認真觀察傳說中的歐陽晟——而越是看,就越是覺得自己孱弱渺小。一路上,歐陽晟一聲不吭,像是因為太專注于走路而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大家都習以為常,而葶苈也沒勇氣搭話。
來到靛衣門正堂,高知命安排衆人坐下。“各位稍等,我這就去喚師父來。”他轉向歐陽晟,“阿晟,好生招呼師叔。”
歐陽晟用毫無起伏的語調對衆人說了一句“請坐”,便再也沒說別的話。那令人膽寒的眼神已經令葶苈無法直視,而這番寡言冷色,則更加助長了少年內心虛構出來的緊張氣氛。
就在大家無所事事時,一個高大的白發老翁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他額頭上的皺紋疊成波狀,下颚飄飛着像在賣弄滄桑感的白胡須。深深的眼窩和雙目間緊湊的紋路,令他看起來終日愁眉緊鎖。緊閉的嘴,更讓世間一切喧嚣都啞于其威嚴。
葶苈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靛衣掌門洪機敏。他頓時覺得全身肌肉繃緊,腳板底也開始抽筋。
誰知紀莫邀一見他,便肆無忌憚地喚了一聲:“別來無恙,小敏。”
肅穆的氣氛瞬間土崩瓦解,連渣滓都不剩。
呂尚休吓得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忙上前賀道:“兄長大壽,愚弟來晚了。”
似乎為了在荒謬的情景下不失基本的風度,洪機敏依舊用力皺着眉,低頭對呂尚休耳語道:“賢弟,今年怎麽傾巢而出了?”
呂尚休陰陰笑道:“兄長莫怪,不如我們到裏頭說去,讓年輕人自己交際。”
兩人二話不說,雙雙退到裏屋去了。
做師父的一消失,留在廳裏的徒弟們都忍不住笑到捧腹——當然,除了歐陽晟。
孫望庭笑得尤其用力,“哈哈,大師兄你好過分!你有沒有看到師伯強顏正經的表情?哈哈哈……”
高知命也止不住搖頭笑道:“真沒想到,同一個玩笑開了十年,也依舊新鮮。”
就連嫏嬛也顧不上儀态,掩着嘴道:“你們真是……目無尊長。”
“說起來,”高知命忽然起身,“不知溫小姐與溫公子有沒有興趣随我來一趟?”随後,他帶着兩人一路走到靛衣門內院,最後推開一扇檀香木門。“二位請進。”
嫏嬛慌張又興奮,“這就是姑姑的居所……”
“已有六年未歸。”
嫏嬛惆悵地低頭,問:“你可知她現在何處?過得可好?”
高知命搖頭,“我只知她将你們送去驚雀山。可她沒有回這裏,也未跟我們交待此後的去向。”
“可她為什麽……難道真的是孤身一人去救我爹娘了?”
“不曉得。”高知命走到杜仙儀的梳妝臺邊,用手指點了兩下一塵不染的桌面,“師姐習慣将s所有事都收在心裏。”
嫏嬛站到鏡前,眉心敏感地跳動了一下,仿佛鏡中的倒影突然變成了故人的容顏。“也難為你們,六年多來還一直保持這個房間的整潔。”
高知命苦笑,“打掃這個房間的人,并不是我。”話畢,他踏出房門,“我還是帶你們到客房歇息吧。今晚只有你們一行留宿,已經收拾好地方了。”
“有勞高……”嫏嬛卡在了稱呼上。按道理,她不應跟葶苈一樣叫“師兄”,可叫“公子”,又莫名地有些生分。
高知命立刻領會她的難處,道:“叫我知命就好。”
是夜無事,在客房中安頓好後,嫏嬛正準備合門就寝,竟突然見一個白袍人立在走廊末端,正遠遠望向自己。
她吓得立刻關上了門。
在那一個瞬間,她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怕。只有回到屋裏時,她才心驚肉跳地回憶起對方的眼神——那雙眼睛大于常人,內裏流光無限,仿佛能幻化出秋風中凄鳴之寒鴉,子夜時低吟之蒼狼,枯木旁流連之孤魂,慘慘然而不知其意。
那人為什麽注視着自己?抑或是注視着住在自己隔壁的葶苈?她記不住對方的相貌和身材,仿佛除了眼睛之外,一切都隐于無形。只有那雙眼睛,在長久地注視着她。
她甚至懷疑那人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患得患失的臆想。
生怕那雙眼睛會出現在夢裏,嫏嬛在書案上點起了一支蠟燭,方敢去睡。
葶苈幸運些,并沒有像嫏嬛那樣被一雙陌生的眼睛吓到夜不能寐。可他也好不到哪裏去。皆因素裝山夜裏依舊炎熱,山中的蚊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在黑夜裏擾得他心煩意亂。葶苈好奇聲殺天王是否捕食蚊子,心想何不讓它帶來坐鎮房中。不過轉念一想,就算聲殺天王真能滅蚊,也會優先照顧師父和幾位師兄,自己恐怕要排在隊尾。
暗暗罵着煩人的蚊蟲,葶苈披上外衣,決定到月下走走。也許在太陰星君注視下,蚊子們會規矩些。奏不奏效倒不重要,反正葶苈是橫了心要走上兩圈才罷休。
他一手按在冰冷的牆壁上,沿着靛衣門的邊緣漫步。他想起白天裏那個替天行道的少年,頭腦又有些熱:我的花拳繡腳,他竟也會覺得有天賦……絕對是看走眼了。如此無聊地走着,夜風吹過他的下巴,癢癢的。
他的頭頂忽然被一件軟物擊中。猛地回頭,見地上躺着一團暗紅色的東西。撿起來揉了揉,像是布料——
“喂……”頭頂上傳來刻意壓低的呼喚聲。
葶苈擡頭,見一個披頭散發的人伸了半個身子進牆裏來,還向他伸出手——
“來……拉我。”
葶苈還道是個女鬼翻牆,吓得冷汗直飙,可仔細一看,似乎真是一個人坐在牆上。他半信半疑地伸出雙臂,沒說話。
女孩見狀,突然改口道:“喂,你接住我好嗎?”
她聲音太低,葶苈聽不真切,“你說什——”
可未等他說完,那女孩便整個人從牆上跳了下來,“咚”一下将葶苈壓倒在地。
葶苈連慘叫一聲的氣力都沒有,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
女孩利索地爬了起來,在牆邊反複跳躍,最後洩氣地靠牆坐下,哀嘆道:“這下慘了。”
葶苈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反問:“你毫發無傷,有什麽慘的?”他幹咳幾聲,又問:“你是誰?”
女孩憂心忡忡地抓着頭發,“表哥這下麻煩大了。”
“到底是什麽事?你是誰?”
女孩望了望他,輕咬嘴唇,答道:“我表哥還在外邊,明日被舅父抓到可就慘了。”
“你們是壽宴的客人嗎?”葶苈問。
女孩點點頭,“唿”地起身抓住葶苈的手,問:“你住哪裏?快帶我躲起來,別被人見到我在這裏!”
葶苈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孩就像知道他住哪裏一樣,拖着他離開了。“可你到底是誰啊?”
女孩應聲停步,轉身向葶苈伸手,“頭花還我。”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