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知過去 蔔未來
山風穿林,一片葉子從樹頂跌落,飄到離地約莫五尺距離,只聽得“嗖”一聲響——樹葉被一支快箭穿心而過,穩穩當當地封印在樹幹之上。
“漂亮!”不遠處,一位倜傥少年擊掌盛贊,“不愧是一箭雙雕的女兒。”
他身旁的少女收起長弓,腼腆笑道:“二哥哥就是心氣太急。若是靜下神來,照樣能射中。”
少年也不自謙,道:“我知道自己的脾氣——若是別人說我不好,我還會煩躁;而小妹提醒我,我不但覺得很有道理,還一點也不惱怒,你說是什麽緣由?”
少女沒好氣地別過臉去,嘟囔道:“我哪裏知道?”
“你們兩兄妹最懂我的愛憎喜怒。唯一的不同就是,你哥專挑我愛聽的話說,你就不會。”
“家兄愛惜你這個朋友,才不會刻意挑你的痛處來講。何況二哥哥這些都是小毛病,有心就能改正。你要真是個冥頑不靈、十惡不赦之人,兄長定然不會一味奉承,更談不上跟你做朋友。”
少年認真聽完,又問:“那小妹不怕對我直言,又是為何?你就不怕會惹惱我麽?”
女孩輕笑,反問道:“二哥哥剛才還說不會惱怒,如今又問我怕不怕,到底是怎樣?”話畢,轉身離去。
少年立即追上,順手接過女孩手裏的弓,跟自己的弓箭一同背在身上。“我就是覺得很神奇,你不覺得麽?”
“什麽神奇……明明是你對別人太嚴苛,卻對我偏心。”
少年順勢追問:“那小妹覺得,我為什麽會偏心你呢?”
少女笑而不語。
二人在林間悠閑漫步,步伐未因太陽西斜而變得匆忙。
“不知家裏人會不會在找我們。”少年撓了一下臉,“不過也不是第一次了。有我同行,他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少女道:“各自家裏的哥哥都要陪着長輩應酬,我們卻出來自在玩耍,确實有些過意不去。”
少年伸了個懶腰,“可這不都是一早定下來的事麽?就算今日留在家裏,也用不着我們出面啊。”
少女擡頭望天,“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若被母親發現,也就罷了;若是舅舅知曉,只怕哥哥還會受罰。”
“這樣啊……”少年的腳步急促起來,“那讓我送你回家,再親自向你家人請罪。此行是我提議,也是我把你從家裏接走的。他們若要責備你哥哥,可不能少了我。”
兩人并肩飛馳,沒入落日之餘晖。
騎馬回到城中,少年按承諾一直将女孩送到後門。
女孩的哥哥一早在裏頭接應——“可把你們盼回來了。”
女孩一臉歉意,“讓哥哥久等,是我不好。”
“無妨,你是不知道今日有誰來過府上。”哥哥眼見少年要辭別,忙拉住他道:“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
少年笑道:“你們兄妹說話,我先回家了。”
“誰說我只是在跟妹妹說話?這事也跟你有關。”
“當真?”少年又繞了回來,“今天誰來了,把你整得這麽興奮?”
“你家裏遣來媒人,來我家提親叻。”
聽哥哥這麽一說,女孩驚訝得捂住了嘴。
少年呆滞地眨了眨眼,腦袋一晃,問:“你說真的?”
“還騙你不成?舅舅和母親都見過了。”
女孩這才緩過勁來,細聲問:“哥哥說到這份上,想必談的不是別人,而是……”
哥哥大笑道:“傻妹妹,若是別人結親,我又何必煞有其事地把你們堵在這裏?”
女孩半是嬌羞半是驚怕地說:“可你提前跟我們講了,回頭舅舅再跟我說時,也不知能不能裝出一副驚喜的模樣來。”
少年聽罷,讪讪笑道:“小妹這麽說,想必是高興的?”
女孩瞥了他一眼,也偷笑道:“那二哥哥呢?”
“我高興,”他情不自禁地挽住女孩的手,“特別高興。”
哥哥又道:“父親在世時,就有人督促他盡早挑個女兒嫁到你家裏,只是未曾言明是哪位公子,父親也沒想過要嫁哪個女兒。如今兩家走得近,舅舅又最為賞識二公子,這親事不是明擺着的嗎?”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少年一把抱住好友,笑道:“容我先叫你一聲舅哥。”
夥伴狠狠往他後背拍了一掌,叮囑道:“別跟我賣口乖!妹妹年幼,你可不能虧待她。”
就在隔了兩條街的肉包子鋪外,一位半老的女道在給一個年輕書生看手相。她原本正專心致志地在閱讀掌紋,可無意間一個擡頭,目光卻定在了空中。
書生覺察到異樣,也随她一同仰望遠空,“怎麽了,道長?”
道士手指城外,道:“自下午進城時,我便隐隐覺得城外的林子上罩着一股龍鳳之氣。我還道那裏是不是埋了位古時的聖賢,可如今那股祥貴之氣竟從城外飄入城內,只能說明皇氣不在死人,而是在活人身上啊。”
書生目瞪口呆,“道長是說,這人如今就在城裏?”
道士笑道:“你別這麽大聲。否則傳到天子耳中,滿城老少都要遭殃。”
書生連連點頭,壓低聲音問:“既然真龍就在城中,道長難道就不好奇是誰嗎?”
道士搖搖頭,“真命天子,鋒芒畢露乃是遲早,不由得我去戳破。我觀那祥雲瑞霭,乃是一急一緩、一陽一陰兩股氣所催成。從城外飄來,又帶一陣清爽之風,想必是一對少年鴛鴦,正是氣盛情真之時。”
書生感嘆:“只是一朵雲,道長便看出這許多玄機。楚某敬佩!”
“哪裏、哪裏……澈流若是從現在開始修行,到貧道這個年紀,也能輕易洞悉乾坤。”
書生苦笑道:“道長莫要取笑。楚澄一介布衣,只會舞文弄墨,哪有修行的潛質?何況我已許諾終身侍奉登河姜氏,絕對不會背信棄義。道長的賞識,楚某心領了。”
道人說:“不用跟我客氣,我也只是随口說說。幼年還在山中時,師父就笑話我,說我不該叫‘多聞’,應改叫‘多嘴’。”
書生不解,“此話怎講?我認識道長多時,從不覺得道長是誇誇其談之輩。”
“師父不是笑我口若懸河,而是說我總是不合時宜地道破天機,招來後禍。我知道自己這個毛病,花了好些年才算是克制住了。”
“原來如此……”書生張開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那道長方才在我手上又看到什麽結果呢?”
“我看到你将會迎娶一位豐腴可人的美嬌娘,生育一對知書達理的兒女。”
書生臉一紅,“這都能看出來嗎……好神奇。”
天色已晚,老少二人最終在街頭分別,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日子。
“晉陽雖好,距離登河山始終有些路程,總讓你從姜堡主那裏讨休假也不合适。下次,還是讓我親自登山拜會。”
“多謝道長厚愛,楚澄就此拜別。”
多聞道人目送楚澄消失在街巷的陰影中,思索着自己到底該不該告訴他蔔卦的全部結果。
當年那個“多嘴”的毛病,最終只能以報喜不報憂的方式堵截。
那團祥雲貴氣,她不僅看得出歸屬誰家,還能看出陰陽二氣一短一長,預示着二人将在未老之時死別,無緣白頭偕老。
她更沒勇氣向楚澄坦白,自己看到了他死于非命的結局。畢竟,她只知結果,而對緣由一無所知。如果此時全盤托出,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會從此惶惶不可終日,反而更加無法享受他注定短暫的人生。
多聞不想對楚澄做那麽殘忍的事情。
人在恐懼之時,往往會變得比平時更為自私與兇悍。那是人性的本質,多聞自問亦不能免俗。她怕楚澄為了躲過一死,铤而走險,最終禍及他人。是,今日的楚澄依然是個單純真摯的少年,但誰知道呢?多少滿腔熱血的孩子,到頭來不都長成了怨天尤人的大人?
多聞甚至想過,自己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但與此同時,她卻好奇,無比地好奇,這個世上是否存在一個即使知道結果是必死,也依然不變初心的人。如果有的話,她希望那個人是楚澄。
她有時甚至怨恨自己修得如此功力,彈指便知過去未來之事,以至于常常心有不安。但更多的時候,她慶s幸需要背負這個能力的人是自己,而非別人。至少她還算自制,不會輕易放棄修行,甘願餘生都清貧度日。換做是別人,一旦向權力敞開了胸懷,便再無回頭之路。
十幾年前,有個師侄自恃修為不小,裝成書生去岐州一個王公家中看相。本來,說人家父子皆貴也無傷大雅——誰不愛聽好話呢?可那小子口無遮攔,見到王公年僅四歲的二公子,竟預言他二十歲時便能立下安邦定國的偉業。
這種話說出來,可就收不回去了。
那小子還以為自己很厲害,誰知前腳剛出門,人家府上就怕他到處亂說話,當晚就要來滅口。
這事說來陰毒,可想想也情有可原——王公乃天子親族,本已貴不可言。如今竟被一個布衣預言能改朝換代,誰家冒得起這樣的險?
幸好,那位師侄确實有真本事,提前算出自己将有血光之災,連夜離開岐州,才保住一條命。自那之後,他吸取教訓,再也不敢到處給人算命了。
多聞後來遇見他,他已是驚弓之鳥,心有餘悸——“我就想不通自己當時怎麽這麽蠢。說中了又如何?險些死于非命不止,就算僥幸活下來,後世史書也不可能記下我的名字啊!如此得不償失之事,只有愚鈍至極之人才做得出來。”
多聞亦嘆道:“你們年輕人總是不信,覺得好不容易學來的本事,無論如何也要到人前賣弄,指望着可以讨得些俗世的好處。若是尋常人家的生老病死,你口松說兩句,也就罷了,最壞也只是壞了一家的和氣。可王朝更疊牽動天下萬民,又怎麽能因一己虛榮而洩露了天機呢?正因你動了凡心,才險些釀成大禍。”
越是能洞悉将來之人,越是不應得到判定生殺輕重的權力。無論是誰,無論他們以前有多明辨黑白,總免不了被權欲腐蝕。
控制,往往比預知更有誘惑力。
多聞永遠也不能跟這些字眼走得太近,沒有人能說服她改變主意。
她不是信不過自己的修為,只是信不過自己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