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04 章 陌面母(上)

第五十二章 狼心父 陌面母(上)

“他若無傷在身,又怎麽說?”

“他若無傷,我未必敢與他共處一室。不是怕他對我做什麽,而是怕他差點對我做什麽……”紀莫邀見嫏嬛一臉憔悴,于心不忍,将她拉入懷中,道:“這一天……感覺就像過了幾輩子一樣。”

嫏嬛靠着他的胸膛開始流淚,但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焉知,我們既然答應了要帶他到筆錄所藏之處,就要有下一步計策。”

嫏嬛擡起頭,抹幹淚道:“父親身死,一姐和葶苈一定會帶他回家安葬。我已托葉蘆芝幫我捎信給四哥,起s碼報個平安。”

“可我們将要去哪裏呢?”

他們都知道,楚澄當年只給了溫言睿一份名冊,從來就沒提過什麽筆錄,更談不上什麽藏匿之地。

“溫先生之所以沒有反駁筆錄的說法,只是将計就計。但事實是,我們從未聽說楚澄還有筆錄留存世上。他家被滅門時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不可能再藏匿任何東西了。我們需要自圓其說。”

“但不是還有抄書匠這一條線索嗎?”嫏嬛提醒道,“雖然這聽起來也像是大海撈針,但如果真的還有線索殘留于世,一定也與某個抄書匠有關吧?我在信裏說,我們會去涓州。這個抄書匠,勢必在涓州留下過什麽痕跡。”

紀莫邀笑道:“不愧是焉知。”

“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嫏嬛掩飾不住擔憂,“我就算能騙紀尤尊跟我們去涓州,也不知道要怎麽瞞着他再繼續追查。茫茫人海,一個匿名的抄書匠,到時恐怕又是一番苦戰。”

兩人一直籌謀,直到天亮。

眼看晨光乍現,嫏嬛道:“我總在想,我們是想紀尤尊速死,還是想讓他坦白罪行,還是別的……”

撇除那近乎不合時宜的自信,她這個問題勾起了紀莫邀潛藏內心多年的沖動——以自己的所知所歷來判斷,紀尤尊這個人,到底應該有個怎麽樣的結果?

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能來到需要做這個決定的一天。父親一直是淩駕在他靈魂之上的陰影,無處不在卻又不可觸及。如今,嫏嬛竟要他立即想到最後一步。

他并不是不明白嫏嬛的用意。

假如目的僅僅是要紀尤尊一命嗚呼,機會遲早會來。但那并不是紀尤尊應得的結果——他不配痛痛快快橫死。在這一點上,紀莫邀絕不退讓。

紀尤尊雖然步步要他們坦白,卻絲毫沒有透露自己的秘密。被他玩弄于手中的人還有哪些?這些人是否還在繼續作惡?溫言睿和林文茵的調查在七年前被迫中止,一定還有很多空白沒有填補。只有從紀尤尊身上找到剩下的答案,嫏嬛才能圓父母的遺願。

更何況……一個自以為神機妙算的人,最痛恨的也不過是被人揭穿計策吧?就跟穿着新衣出門,卻當衆被剝得一絲不挂一樣,是比死還難受的恥辱。

紀莫邀和溫嫏嬛望着發白的天際,心裏多少能想象那種屈辱。

“焉知,多得你之前提點,我現在知道該怎麽做了。”

沒錯,如今紀尤尊近在咫尺,自己手上又抓住了能蒙騙他的活結,而嫏嬛又在他身邊……地獄般的一日剛剛結束,紀莫邀卻感覺自己終于來到了轉敗為勝的岔口。

紀尤尊醒來時,枕邊已有茶點飄香。

他坐起來望着正殷勤沏茶的兒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擺擺手道:“過來。”

紀莫邀放下茶壺,走到了父親跟前。

一個耳光“啪”地打在他的臉上。

“演給誰看呢?”

“父親……”

“違心的稱呼也省了吧。從小到大,你對我何曾有過半點孝心?你學會忤逆,說不定比你學會說話還要早。”

紀莫邀還沒來得及應上一句,左臂就被父親猛地揪住——

“你是左撇子……”紀尤尊開始自言自語,“所以你用掌的方向和我不同。”他用力鉗住了紀莫邀的手肘。

紀莫邀的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紀尤尊停下動作,“你左臂受過傷嗎?”

“骨折過一次。”

“什麽時候?”

“已經痊愈了。”

紀尤尊冷笑,“我稍加用力,你就作痛,顯然還沒有完全恢複原狀。也難怪你掌力不足……溫枸橼想必是死不去吧?”

“怎麽,你要把她揪出來重新拍一掌嗎?”

“不用這麽麻煩。”紀尤尊拍了拍兒子的臉頰,“有溫嫏嬛在就足夠了。你一定有辦法讓她乖乖聽話吧?”

“你要的只是一件死物,沒必要傷害她。”

“別怕,我不動她。她若是嘴硬,我不是還有你作為要挾嗎?她這麽緊張你,意志就算再堅定,也終會有底線。反倒是你,居然跟我演假意歸順這麽難看……也罷,反正你橫豎也要聽我的,還不如跟以前一樣冷言冷語,大家都帶着些真情實感說話。”

紀莫邀低下頭,不出聲了。

“過來。”

紀莫邀已經坐在父親跟前,一時不知還要怎麽“過來”。

誰知紀尤尊一把将他拉入懷中,一手按在背上,另一手則順着領口伸了進去。

“長大了,我的兒長大了……”長長的手指如爬蟲一樣從他胸脯走到腰間,又從前腹游到背脊。

最初那一瞬間,紀莫邀內心劃過一絲驚恐,但卻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平靜了下來。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父親的撫摸意味着什麽。

畢竟,在紀尤尊的眼裏,所有人都是他的獵物,自己從來就不是例外。

也許內心深處,他也一早想到這樣一天終将到來。

曾經,擋在紀尤尊的手和自己身體之間的,是母親疲憊而悲傷的軀體。

而如今,他終于能親身去體會,這個人無窮無盡的貪欲與傲慢。

那一刻,身體不再屬于自己,而只是紀尤尊拿捏在手裏的一坨肉——沒有思想,沒有尊嚴,沒有自由。

不過片刻,紀莫邀卻已經要用全身的氣力去不讓自己幹嘔出來。

而這種感覺,母親忍受了十年。那十年中,有無數個像這樣讓她找不到意義、感受不到自己、更看不到希望的時刻。

紀莫邀全神貫注地去銘記父親的手按在自己身上的感覺,他要讓這反胃的觸感深入骨髓,永世不能忘卻。他也由衷慶幸,自己已經成年,能夠不因此受到長久的創傷,也能靠輕輕一推從這病态的擁抱中脫身。但那種從心底裏噴湧出來的惡心,卻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

至少,他能跟母親感同身受了。

“百行孝為先。做兒女的,孝心發乎內而顯于外。你小時候,我常常不在家,陪你的時間自然不如你母親多,但也從沒讓你受過一天凍、挨過一天餓。我自問配得起你的孝順,但你心裏要是還跟我過不去的話,我也不怪你……你當年二話不說就一走了之,害你母親無兒送終。相比起來,我今天還能有你斟茶遞水,恐怕也是值得感恩還神之事。”

聽到紀尤尊提起母親,紀莫邀的神色越發黯然,連身子也軟了下來。

紀尤尊終于松開懷抱,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問:“怎麽?想念母親了嗎?”

紀莫邀轉身背對着父親,問:“她是……我走後多久才……”

“一年半左右。她身體本來就不好,你走後音信全無,做母親的自然心力交瘁。”紀尤尊拍了拍兒子的後腦勺,“怎麽?過意不去嗎?”

紀莫邀沒有答話。

“愧疚嗎?”

“不要說了。”紀莫邀低聲答道,像在壓抑什麽情感。

紀尤尊笑笑,湊到他耳邊低語,“心有疚意就對了。人生在世,總有追悔莫及之事。不想重蹈覆轍,就好好反省一下吧。”話畢,輕笑離去。

離開時,紀尤尊清楚聽到了來自紀莫邀的嗚咽聲——或者說,他所認為是嗚咽的聲音。

走出門,紀尤尊見溫嫏嬛木口木面地坐在地上,便問:“說,去哪裏?”

溫嫏嬛幹巴巴地應道:“往西走。”

“往西多遠?”

“我不會現在告訴你。”

紀尤尊氣得一手伸到她脖子前,可最終沒碰她。

嫏嬛亦沒有退避,還是坐着不動。“我若現在全盤托出,保不準你當場将我滅口。我的願望也不複雜,只求活命而已。你聽我說,先往西走,要改道時,我自會相告。我要是真騙了你,你到時再殺我也不遲。怎麽算你也不吃虧,何樂而不為呢?”

溫枸橼姐弟帶着父親的靈柩回到故園時,為他們開門的是面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的龍卧溪。

“昨天夜裏剛收到嫏嬛的信,今天就見到你們了。”

“老泥鳅……你怎麽在這裏?”

馬四革從裏頭走出來,答道:“師叔從登河山回來之後,先去的驚雀山,知道情況有變,又不敢去琪花林驚擾你們,就來幫我忙了。”

葶苈忙問:“二姐和大師兄還好嗎?需要我們去幫忙嗎?”

馬四革将信件遞到他手中,“聽你二姐的安排。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讓溫先生入土為安。”

見到龍卧溪,溫枸橼不禁百感交集,“如果我知道母親葬在哪裏就好了……”

“不怕,天籁宮算什麽?将來會有機會再去的。”龍卧溪安慰道。

兩姐弟重返故居,見火災肆虐之跡尚存,但馬四革已經大致複原了房舍的架構,也開始着手細部的修葺了。

“前院的花是我前幾日種下的,你們不喜歡可以再換。”龍卧溪道。

溫枸橼搖搖頭,“是花就行了,有些生機。”

“從大門來看,就跟當年一樣。”葶苈略帶驚喜地跳上前堂的臺階。

“從外來s看是如此,不過裏面就……”馬四革禁不住發問,“你們家的牆壁梁柱之中,以前就裝有機關暗器嗎?”

溫枸橼警覺地問:“何出此言?我們家沒有這些東西的。”

馬四革苦笑道:“那就是嫏嬛有意為之咯。”

“等等,二姐給你的圖紙裏都畫了什麽東西?”

“一言難盡。她給的設計圖很瑣碎複雜,光是一件件安裝就很費時間,要看出其用途和原理就更難了。不過她有寫明,這些機關僅僅安裝好,是不足以啓動的。具體要怎麽使用,估計要等她親臨時,才能知曉。”他說完又松了一口氣,“這樣也好,萬一我被自己親手安裝的機關傷到,那就贻笑大方了。”

是夜,葶苈獨自坐在堂前,回想當年杜仙儀一手抱着他,一手牽着嫏嬛穿過火海、逃出生天的情景。

他至今依然堅信杜仙儀對他們是真心的。他的仙儀姑姑是個好人——一個令人遺憾的好人。

但那都過去了。他怎麽看待杜仙儀其人,應該不重要了吧。

如果她不用死就好了。如果他有能力去阻止這一切發生,哪怕只是阻止一小部分也好……

他對月長嘆。

“一個人坐在這裏唉聲嘆氣做什麽?”馬四革坐到了他身邊。

“四哥,我覺得我挺沒本事的。”葶苈抱着膝蓋,“這麽大了,有事還是要靠兩個姐姐罩着,什麽都幫不上忙,只求不添亂……我也想有本事去保護她們,可是……”

“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嗎?”

葶苈點了點頭。

“葶苈,我們每個人都有長短處,你就算無法身體力行地保護你的姐姐們,不代表你無法在別處幫助她們。她們也不是只憑武功高低論功過的人。”

“道理我都懂,只是……”

“只是自己心裏過不去?覺得低人一等?”

葶苈還未斟酌出一個恰當的回答,龍卧溪便“撲通”一下坐到了葶苈的另一邊——

“兩位師侄,我們這樣坐着,像不像祖孫三代?”

馬四革一聽就來氣,“師叔,你又在諷刺我嗎?”

“到這個時候了,老四你還不知道你師叔是個百厭精嗎?”溫枸橼随後而來,擠到了葶苈和龍卧溪中間,“我知道嫏嬛叫我們不要心急,但一想到紀尤尊那個混賬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就……”

龍卧溪思量了一陣,道:“她既然能向我們通風報信,就說明紀尤尊還沒能完全掌控她。且聽她的安排行事。你想想,葶苈随時會被同生會盯上,驚雀山又窩藏着逃犯姜芍,已經讓我們疲于應付了。若還貿然出頭,很容易滿盤皆輸。”

“一姐和師叔辦完喪事就會馬上離開嗎?”

溫枸橼點頭,“事不宜遲,我甚至想現在出發。但總要送父親最後一程。”她頓了頓,又問:“葶苈,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來嗎?”

葶苈搖頭,“去了我也……幫不上忙。何況雙親亡故,總不能連個留在家裏守孝的人都沒有。”

馬四革見他這麽說,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頭頂,“沒事,還有四哥在這裏陪你。”

“也好。”溫枸橼笑道,“你在這裏,老四恢複家中原貌也有個人證。”

又坐了一會,葶苈說想睡。溫枸橼想到馬上又要和弟弟分別,便親自送他回房。

是夜月色皓然,兩姐弟走在寂靜的長廊上,經過好些恢複了框架但依然狼藉的房間。

“焉知回來的時候,肯定最心疼書房……”溫枸橼道,“她以前好多圖紙都放在那裏呢。”

“當年我們兩個能躲過一劫,除了仙儀姑姑及時趕到之外,也多虧了那個牆角的箱子。”

“是啊……當初挖好那個通道的時候,我還笑他們沒事找事。從一個牆角挖到隔壁的牆角,有什麽意思?想不到竟有生死之別。”

葶苈回到自己勉強躲過一劫的房間裏,爬到簡易的卧鋪上,問:“一姐,你在外漂泊這些年,是喜歡一個人,還是喜歡有個伴?”

“葶苈……”仿佛察覺出了弟弟的心事,溫枸橼坐到他身邊,用一條手臂輕輕抱住他,“你……喜歡小青嗎?”

“一姐,我答應了她的。”

“我不是問你們的婚約。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葶苈低下頭,答道:“我要是說出來了,你偏心我,一定會不知不覺地開始給她暗示,希望她能夠改變主意,接受我們的婚事。你我都沒法保證事情不會去到那個地步,還不如我從一開始就守口如瓶,這樣無論是你還是小青,都不會因我而進退兩難。”

聽到葶苈如此缜密地梳理思緒,溫枸橼驚喜之餘又不禁感到一絲悲涼:弟弟真的長大了,也無法挽回地變得憂郁了。

“可是……”但她仍不願相信這是唯一的出路,“說不定她也對你……”

“一姐,你還不明白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說好了,等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立刻分道揚镳,不再幹擾對方的生活。行醫是小青自幼的願望,我不能成為她的絆腳石。”

“就算她要行醫濟世,你作為丈夫也可以幫她采藥熬湯,不一定要分開啊。”

葶苈咬着牙喝道:“一姐,我已經誤了小紅一生,我不能再害小青一世!”那份決絕,似乎在爆發之後才開始反噬,令他依然稚嫩的眼中映出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悲痛。“一姐……”葶苈顫抖着倒在姐姐懷中,“我不能這樣做……我答應了小青要幹淨利落地放手,就絕不能用自己的軟弱來威脅她改變初衷。正是因為我動搖了,才不能再放任自己成為她的負累。我意已決,也希望一姐不要讓小青有所誤會。”

溫枸橼抱着倔強的弟弟,長嘆道:“好,我答應你……”她輕吻葶苈的額頭,心想:換做是焉知,一定比自己更清楚在這個時候該說什麽話。

(本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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