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命難求 - 第 6 章 章

第 6 章

記得過去,長清同師父間有條心照不宣的規矩。——便是,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別去找他。因為錦辰,着實是個很忙的神仙……

他身為帝君,忙着處理三界要務,忙着看不完的公文,還得忙着抵禦天海邊境的布防,不讓魔界的妖孽有機可乘。

錦辰着實是很忙很忙。

偶爾,他還要閉關一段時日。這也是件有由頭的事,多年前,錦辰在天海戰場上與魔頭對戰時受過一道致命傷。當時是魔族一個神箭手偷襲了他,在兩軍對峙之際,放出冷箭射中他的心口。

長清聽到消息,急急忙忙趕去看他。錦辰下了戰場,她上前扒開他的衣服,看見那貫穿心口的一箭。方知他受的傷有多麽重。

“……”她幾乎吓得嘴唇泛了蒼白,兩只手不住顫抖,哪有這種歹毒的偷襲,那箭頭泛着異光,一看便裹着什麽了不得的毒。她眼裏瞧見一股化不開的森然黑氣自他的五髒六腑四散開。

世上之人都知道神仙之軀是極難毀傷的。尤其錦辰還不是一般的神仙。看錦辰被傷成那副模樣,長清心裏當即是怒了。

她扭頭便要去報仇。不期一只手輕輕地拽住了她。

“休戰,勿再挑起事端。”那一戰乃是魔界與上界劃天海而治的一戰,的确已經打完了。只是兩軍對壘,不曾想對手如此惡毒,竟偷襲主帥!

她分明可以甩掉那只幾乎失了力的手,可正因那只手可以輕易甩掉。長清卻仿佛有千斤重擔在身上。她扭過頭便哭了。

好似,那是她在飛升成仙這麽多年裏,頭一次在錦辰面前哭。

她哭得眼眶通紅指定不好看,錦辰卻是極溫和欣慰地一笑。

天海與魔界相連之處,于一戰的勝負間已築起一道高高的□□。上界的士兵俱是已列陣在□□之上。翻湧的滾滾雲海之中,她搖着頭,甩開心底的懼怕,試圖将錦辰身上的毒拔出來。手心溶出純淨靈力,按在他受傷的胸口上,卻是半點作用也沒有。

“這是什麽毒?”她聲音不穩,好像生怕錦辰下一秒就斷氣。

她那向來寬和溫柔的師父,卻是一臉風平浪靜的,沒有絲毫懼意地對她說,“什麽毒師父都不怕,本君天神之軀,豈懼小人暗算。”

心頭正是一松,看來他心裏有數——

下一秒卻聽得錦辰重重咳了兩聲,說,“不過一死也罷了。”

她攥住的拳頭當下便将一張桌子打得粉碎。什麽叫不過一死也罷了?

在旁邊杵着的除卻紫宸宮的一位追随錦辰的老掌殿,便是一個明堯。明堯又一向是沒有眼力見的,瞧見這幕,一邊驚訝,“長清,你的力氣又變大了——”,一邊有點茫然地瞅着她的師父錦辰帝君。說,“帝君,你、你吐血了……”

便是因為這場大戰,讓錦辰每年需得閉關修行。一個月,他可能總有一半的時日都在療傷。

長清後來知道,那箭名為無鋒,箭頭很鈍,只箭身淬的是天地間至毒的花汁,是生長在魔頭枯骨上的無生花。

那時錦辰教會她一個道理,若領兵行戰,主将必不能露出畏退之色。是以錦辰頂下了那一箭。

長清在被關在仙府罰禁閉之時,很少想到她唯一的師父。此時落入這十萬惡靈的波月島中,卻是忽然很想他。錦辰歷來不怕她惹事,因為總會給她收拾身後的爛攤子。

可這個攤子着實太大了。她想,只怕錦辰他也無法扛下。

仰頭看着漂浮在結界外的萬千幽靈,有句話說苦海無邊,這苦海當真是漆黑無盡,即便平靜得沒發出一點聲音,也讓她感到一種廣袤的,無法形容的徹骨寒意。

手中悄然放出一朵如霧氣凝成的花朵。幽幽雪白色的無生花。這是她從白池之下摘來的。世間并沒有雪色的魔花,從無生枯骨之上長出的魔花,帶着□□般的斑斓顏色。

這朵花,卻經過她的仙力煉化,将所有的魔毒俱都消融。

長清将手中的花抛了出去。

波月島上,霎時寒光凜冽,無生花漂浮在半空中,與偌大結界迅速相連,雪色的,薄如蟬翼的花朵懸在正中,一時間光點萬千,結界之上如花海一般綻出了無數朵雪花似的形狀。

擡頭望去,仿佛苦海上累起了萬萬年的大雪。然而這片雪卻穩穩地凝在半空中,凝在那面透明的結界上,吸引無數周遭飄蕩的幽魂。

……既然撕扯這片結界會放出十萬惡靈,那麽,她今日便來度化這十萬惡靈好了。如此,也不枉她上界仙君的身份。

長清并非貿然行事,而是對于這十萬惡靈約莫有一個估量,也就是舍掉她一身仙力,可度之十之八九。一開始,她神情沉穩,望着結界上的雪色光點,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源源不斷的惡靈在被無生花吞噬後,苦海之上卻有一股強悍的,洶湧的力量朝此處撲來。

……是什麽??

愕然擡眼,竟看見了去而複返的羽衣!

羽衣身上的衣衫早被雨淋得濕透,她法力一向受制,這些年被禁锢于波月島,為了抵禦懲罰罪人所設下的法陣,日日辛苦修煉。

然而,修煉的成效似乎也并不如何大,長清放出無生花,對抗苦海上的十萬惡靈,尚是面色不變。羽衣卻是一副無比吃力的神色。似在強行駕馭什麽極為危險的東西。

長清不知她為什麽逃跑後又回來,臉上閃過一抹意外,然而很快,她便知道羽衣的目的了。

無生花鋪在浩大的結界之上,猶如一個雪白耀眼的光陣,不時發出瑩瑩的,極其璀璨美麗的光輝。此時羽衣臉色深沉地望了長清一眼,心中好像驚訝于她竟然想出這個辦法脫離苦海。臉色起初深沉,後來不知想到了什麽,又閃過一縷微妙的一閃而逝的落寞。

然而當她擡起頭看長清時,眼裏既無深沉也無落寞。而是一種勢必要将她除掉的,仇恨般的目光。

手中化出一把通體流光,七尺長的玉琴,羽衣用一種聽起來依舊柔軟的語調道,“師姐,三年前,你将東海攪得天翻地覆,東海三太子敖烈也死于你之手。”

“……你不知自己在仙神中早已成為一個異類,因此,當我去上界求見元羅天尊,求他予我伏羲琴來降你的時候,你也不知道,元羅天尊答應得多麽痛快!”

羽衣恨她,恨她毀了自己的仙途,當初入了魔,還被逼得在衆神面前丢了面子。此刻去而返回,自然是要她的命。只是,長清怎麽也想不到,她居然是去上界借來了伏羲琴。

“你……”,她頭一次面對羽衣感到驚動,莫非元羅天尊不知羽衣早已入魔?

似看出她心中所想,面前鵝黃衣衫的少女露出了一個更是喜悅的笑。

“我的名聲哪有師姐大,何況我只是一時不慎入了魔,當時,也多虧了師姐非要殺我,将我身上的魔氣斬去了一半,這些年在苦海修煉,我早已沒有心魔了。”“天尊他老人家只知我乃浮黎仙山的弟子,不知我是苦海上思過的囚徒……”

羽衣笑得更喜悅了。

“何況此時呆在苦海上的,不正是師姐你嗎?待我連同十萬惡靈與師姐一起度化,彼時誰又知我羽衣不會再度飛升?”

飛升不過是要功績罷了,今日這一遭,她還愁沒有功績。

羽衣但笑不再言語,額間果然有隐隐的飛仙印閃動。

長清手指泛白,指尖靈力迅速湧動,挑着那朵懸在結界上的無生花,這些惡靈眼看着就要被度化了,她知道羽衣在等待什麽。等她徹底度化完惡靈。就會出手。

她面色仍舊沉穩,只是眼裏到底閃過一抹未曾預料到的倉惶。

十萬惡靈已耗幹了她的仙力,身上在不知不覺之中冒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額頭竟也掉下汗珠。沒一會兒,眉睫染濕,眼前略有些霧色朦胧。她忽覺有些異樣,擡起頭,便廢力地看見羽衣将地上那朵喇叭花召了起來。

嘴中默念什麽,那朵喇叭花忽化為一道分明的釘子,猛地穿過結界釘在了她的肩頭上。

那張柔弱的俏麗的臉,須臾閃過一抹得逞的惡毒。

“啊,師姐流血了……”

“我還當師姐真是無所不能——”

在羽衣擡手,撥動第一根琴弦之時,長清想起師父被那只魔界的無鋒箭射到胸口的情景。

不要怕。她對自己說。

大抵是這話起了效用,她臉上沒有現出絲毫懼色,反而嘴角一彎,輕輕笑了出來。

那些鋪在半空閃爍的光輝悄然微弱了下去,她耗盡了一身仙力,度化了苦海上的十萬惡靈,往後,此地至少可以消減掉幾重怨氣。苦海想必也會更清澈一些。

長清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光風霁月的神仙,只是,她可能真的愛管閑事罷……,她料想自己至少做成了一件事,那麽,即便死在羽衣的琴下,那麽,也不算被她打敗。而是死得其所。

是以,當洶湧的強悍神力卷着破碎的花瓣和殘魂一起朝她撲來的一瞬間。她還是不想退後,也不想躲避。

她沒有錦辰那般的萬年修為可以抗下上古神器的攻擊,那麽生死之前,面無懼色,至少也不愧為他的弟子。

長清這樣想,也就這樣認了。

只是,仿佛吞噬天地的浩瀚神力無處不在地襲來,她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手中無生花落,恍然漫天碎片之間,她竟然在快要潰散的神識之中,看見了那個一身華貴白衣的俊朗青年。

那是她已經死去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