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香祭人 柳埋骨(上)
趙晗青随溫嫏嬛一家回到木荷鎮,送溫葶苈最後一程。
溫嫏嬛從弟弟房中取出一個匣子,“別的東西都清點好了,只有這個盒子鎖着沒開。我想,這就是他留給你的禮物。”
趙晗青顫抖着接過匣子,卻怎麽也想不明白,這麽一個小小的容器,能夠裝什麽重要的禮物。葶苈總是神神秘秘,不肯告訴自己,說明他很在意,也相信這件東西意義重大。
她扭動鑰匙,掀開蓋子,發現裏面擺着薄薄的一張紙,展開一看,上面赫然寫着“放妻書”三個字。
“吾妻晗青……”
葶苈竟不知道要先證明夫妻間感情淡薄、恩斷義絕,這婚才離得成。還是說,他知道,卻沒辦法僞裝出冰冷的态度。
“伊人德不下湘妃,才不遜班、蔡。乃在水之窈窕,然吾非君子……”
這s俊逸的書法與文采,頗有溫公遺風。原來在不知不覺裏,葶苈的心神早已先于肉體成長。依舊稚嫩的眉眼間,是許多長輩都無法比及的深思熟慮。
而有了這一紙和離文書,趙晗青便不會被棄婦的身份所累,可以重新開始。這就是溫葶苈心目中給她最好的禮物——自由。
嫏嬛流淚盯着紙上的字跡,低聲道:“他直到最後,依然害怕自己配不上你,害怕會做了你理想的絆腳石。”
“他不是絆腳石!”趙晗青将文書緊緊抓在手中,放聲大哭,“他從來就不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丈夫,是我最珍惜的人……他配得起我,只有他才配得起我……”
嫏嬛輕輕摟着她,說:“他聽你這麽說,肯定高興得臉都紅了。”
趙晗青撲到她懷裏,哭得不能自已。“我不要和離,我不要和他分開,我反悔了!我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他已經沒辦法阻止我了,我不會在這上面畫押簽字……永遠也不會。”
嫏嬛又問:“你可想清楚了?”
趙晗青坐直身子,肅然道:“這是我一生人中,想得最清楚的事。”話畢,她将文書上空出來給她簽字的位置小心撕下,放在蠟燭上點燃。
嫏嬛沒有阻止她,只是靜靜看着火焰一點點吞噬紙張,放出一縷青煙。“小青,”看到紙片完全從女孩手中消失時,嫏嬛再次發問,“你準備好以新的身份,開始你今後的生活了嗎?”
“我對婚娶之事沒有念想,大抵會終身不嫁,如此行醫到老。如今,我這條命是定知換來的——這個未亡人,我做得無怨無悔。”
送走溫枸橼與龍卧溪之後,趙晗青也在一個清晨踏上旅途。
“回塗州嗎?還是去找毓心?”嫏嬛問她。
趙晗青嘆了口氣,道:“我很矛盾。我想我還是會去塗州看望老師的,就算不是現在,将來也會。但毓心……我無法預見自己的出現會不會再次破壞她的生活。我已經犯過這個錯,實在無權再去撥弄她的人生。我應該會先四處游歷一下,精進醫術,這樣見老師也更有底氣。”
“想清楚了就行,累了就回來找我們。”
“嗯……”趙晗青別過臉去,卻又立刻轉身抱住嫏嬛,“嬛姐姐,你說老師還能再見到毓心嗎?”
嫏嬛沒出聲。
“單單因為我這層關系,沈海通八成已視老師為同生會的叛徒,認為老師出賣了缪泰愚,一定不會讓毓心和他相見。雖然老師說過自己不會介意,但我還是……”
缪壽春肯定會坦然接受與缪毓心天各一方的現實,孤獨老去。
但趙晗青不甘心。
溫嫏嬛摟着她,開導道:“無論是缪神醫還是你,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讓毓心從此遠離江湖,平平安安長大。不管你最終有何打算,以此作為準繩,總不會錯。”
“我記住了。”趙晗青松開懷抱,堅決地點了幾下頭,像在激勵自己。
嫏嬛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有鑰匙,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你随時可以回來。記住,這個世界不會因為誰在或不在而崩塌。你會過得很好的,我知道你可以。”
“知道了,嬛姐姐。”
“現在有最想去的地方嗎?”
“還沒呢……走走看看吧。我不能跟你們比——你們還沒出門,要去的地方一個個都排上隊了。”
嫏嬛苦笑,“你是随性旅行,我們可有任務在身啊。”
第一個目的地,是久違的戒癡寺。
寺裏換了住持,如今是另一位年介古稀的老和尚在招待香客。“施主可是來進香的?”
“我找不究和尚。”紀莫邀答道。
老和尚清了清嗓子,仿佛在一個不獻香火的訪客前,再無低聲下氣的必要。“他正在側廳念經。”
嫏嬛懷裏抱着小瑜,用眼神示意紀莫邀一個人去。
紀莫邀于是獨自步向側廳。還未登上臺階,便已見到不究高大的背影。他對着一座略有褪色的觀音像,手持念珠,低聲誦着經文。紀莫邀來到門外,他依然不為所動。“不究,”紀莫邀一直走到他身側,坐到了空出來的跪墊上,“別來無恙?”
不究停止誦經,但手中依然繼續轉着念珠。“有心,無恙。”他幹巴巴地答道。
紀莫邀将他不自然的語氣歸罪于過分無聊的生活——鐘究圖富貴半生,突然自我懲罰式地做起苦行僧來,作為旁觀者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易。見不究用字精簡,紀莫邀也無意作多餘的寒暄,開門見山地說:“阿芝有東西要我給你。”
不究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但馬上又恢複先前的動作。
紀莫邀見對方無甚反應,便直接取出葉蘆芝給他的玉镯,擺到地上,再輕輕将之推到不究跟前。
不究望着那冰冷的飾物,沒有眨眼。
紀莫邀見他死活不出聲,也無意逗留太久,便起身離去。正當他跨出門檻時,不究開口了——
“她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紀莫邀回頭,“因為她沒辦法親自來……以後都沒辦法了。”
不究依然背對着他,“她可找到了傾心之人?”
鐘究圖,你真是個傻子。
“找到了,但他又離開了。”
不究聽罷,沉默片刻,不冷不熱地吐出一句:“我曾經以為,那個人是你。”
紀莫邀冷笑,“認識我這件事,我都替阿芝後悔。否則,她也許還能和心愛之人白頭偕老。”
不究的肩膀抖了一下,似乎想回頭,但并沒有這麽做。
紀莫邀繼續道:“她說,雖然最愛她的人選擇了離開,她依然可以守護這段已經結束的感情,就算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阿芝愛自由,但不意味着她不會愛人,尤其是那個最珍視她夢想的人。”
不究擡起頭,與觀音像四目相對,仿佛突然發現菩薩的容顏與葉蘆芝有幾分相似。
“只可惜,你們彼此錯過了。”
不究僵硬的雙肩忽然疲軟地下垂。
“臨別時,她将這玉镯塞到我手裏。這是她心愛之物,代表她的思念。”
不究伸手,将玉镯抓在掌心。
紀莫邀見狀,終于放心離開,卻又被不究叫住——
“紀莫邀,你和阿芝有否對彼此動過心?跟我說實話。”
紀莫邀沒有料到他有這個問題,只好如實作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彼此都還沒到想這個問題的年齡。等我們到了那個年齡時,我發現她教了我一件很有趣的事。世人皆言英雄難過美人關。但反過來,像阿芝這樣的美人,其實很容易就能過所謂的英雄關。她什麽都見識過了,早就看穿了英雄的幻象與虛僞,根本不會萌生任何崇拜之情。哪怕有再旺盛的肉欲,她也不會輕易對男人動心。我們互相都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成為交心知己。我只能解釋到這一層了。”
“她……”不究的聲音似乎在顫抖,“真是這麽想的嗎?”
“你在懷疑她對你的真情實感嗎?”
不究的眼神在躲閃,“她真的……不在了嗎?”
“你也可以當她還活着,只是她已經不能來看望你了。”
“她、她為什麽從來不親口對我說……”
“也許是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用情有多深,也許是因為康檑,也許是因為她在意自己的過去……誰知道呢?”紀莫邀最後掃了一眼側廳,轉身離去。剛邁出兩步,便聽到不究和尚伏地痛哭的聲音。
命中最在意自己的兩個人都走了,紀莫邀也替鐘究圖感到遺憾。
在寺門,他又見到那個面生的老和尚。
“這個不究,俗根未淨,如何清心侍佛?”住持斜視的眼角流出一絲鄙夷。
紀莫邀沒有正眼看他,只是丢下一句:“無情之人,又如何移情于佛?不經掙紮就輕易到手的所謂頓悟,也不值幾個錢。”
回到馬車上時,小瑜已在嫏嬛懷中熟睡。生怕驚醒女兒,嫏嬛細聲問:“他沒事吧?”
紀莫邀搖頭,“他背負着兩個人生前的寄望,會做個好和尚的。只可惜了那無處揮霍的真金白銀。”
嫏嬛沒好氣地訓斥道:“你真是沒心沒肺。”
紀莫邀笑笑,不再說話。
第二個目的地,涓州。
這次,絨嫂已經打點好地方迎接他們了。雖然她還沒準備好返回故園,但能再次踏足涓州,已是不易。“十幾年了,第一次回來——第一次有膽量回來。”她的眼神滿懷悲思,卻也堅毅無比。
将女兒交給絨嫂之後,紀莫邀與溫嫏嬛終于回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地方——深柳園。
他們将在這裏,找到那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
敲門前,紀莫邀突然止步,扭頭對嫏嬛說:“焉知,等我們進去之後,你能否盡量不要看我……”他與嫏嬛困惑的眼神對望片刻,又解釋道:“我是說,你可以看我,但是能不能不要被我發現你在看我?”
嫏嬛點頭。
紀莫邀于是敲開了深柳園的大門。s
魏總管一開門,立刻吓得連連後退,幾乎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小郎君……”
紀莫邀飄進門來,卻只是直視前方,不說話。
園中柳樹郁郁蔥蔥,景色宜人。
“小郎君,你、你回來了……”魏總管面色慘白,差點要爬着說話。
“家裏就只有你嗎?”紀莫邀冷冷問道。
“不,餘媽媽還在裏頭呢。”
紀莫邀搖頭,“不要裝了,你和我都知道,她不是餘媽媽。”
魏總管一邊鞠躬一邊倒退進內院,過了一會,便揪着那老太太來到紀莫邀面前。
“主人饒命,老太婆有眼無珠、不知好歹……”
“我母親在哪裏?”
老太太驚愕地擡頭,茫茫然不知所措。
紀莫邀加重語氣,再次問:“我母親在哪裏?不要裝傻了,你肯定知道!她的屍骨不可能葬在城外的墓穴裏。快說!她在哪裏?”
老太太戰戰兢兢地擡起一只手臂,指向了前院最孤獨卻也最高大茂密的那棵柳樹。
紀莫邀只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出竅了。
上次回來時,每日與這棵大柳樹擦肩而過,甚至沒有意識到其存在。如今望着那片片柳葉、細細絲條,仿佛是在與母親對視。一言未發,已有千萬字來回。
他也不管魏總管和老太太兩個人在前院長跪不起,徑直去後院翻來鐵鍬,自顧自地挖了起來。
嫏嬛沒有上去幫忙,也沒跟他說話,反倒是跟幾乎要匍匐在地上的兩個下人聊起來了。
“紀尤尊對你們很好麽?怎麽對他這麽死心塌地?梁紫硯做過什麽對不起你們的事,竟讓你們對她的痛苦置若罔聞?”
句句拷問,幾乎要将兩人的腦袋按到地裏。
但嫏嬛也不是對他們的辯駁之辭有多少興趣。她一面在說話,一面也在留意着紀莫邀。
紀莫邀越挖越深,越挖越痛。頭痛、手痛、心痛……全身都在痛。他知道自己離母親越來越近,卻也明白,見面的一刻,意味着母子的的确确再也無法在人世間重逢。
與母親透過門縫的訣別,一直都缺乏必要的真實感。以至于親眼目睹母親斷氣的那一瞬間,似乎還不足以說服年幼的自己。他心裏清楚母親已不在人世,卻又沒有一件能夠寄托這份哀思的證物,那事便介于發生與沒發生之間,恒久懸于心上,日日撕裂他的精神。
溫枸橼跟他說過類似的感受。有些東西,就算你心裏已經相信是事實,潛意識裏還是會存留一絲天真與虛妄。只有将證據赤裸裸、血淋淋地擺在眼前,才算是真實發生過。她總是念着要去奇韻峰,尋回母親林文茵的遺骨,也是一個道理。
紀莫邀只是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正準備好去接受這個結果。
眼淚“嘀嗒嘀嗒”地滲入露出土壤的白骨之中。
他挖不下去了,丢下鐵鍬,跪倒在土坑前,渾身發抖。
嫏嬛一見,立刻撲到他身上,扶穩他的肩膀,柔聲道:“你找到她了。可以親口告訴她,你已替她報仇雪恨。”
就這麽一碰,紀莫邀立刻倒在她懷裏,泣不成聲。
上一次為母親如此嚎哭,驚雀山還下着暴雨。
“沒事了,我們這就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帶她回家。”
紀莫邀抱緊她,哭着重複道:“如果沒有我,如果不是因為我,就不會這樣……她就不會……”
嫏嬛捧着他的臉,細聲勸道:“你還在糾結她愛不愛你、是否真心、深淺如何,又有否包含恨意。也許是你把問題看得太複雜了。”
紀莫邀稍微平靜下來,伏在她肩上默然不語。
“是誰陪你度過在深柳園的歲月?誰與你笑?誰最懂你?最信任你?”
“是她。”
“那又是誰陪她度過在深柳園的歲月?誰與她笑?誰最懂她?最信任她?”
紀莫邀合上眼,“是我。”
“那就對了。”嫏嬛像摟着孩子一樣摟着他,“在全世界都抛棄她的時候,你是唯一一個愛她、信任她的人。她那麽好,怎麽不會用愛來回報愛她的人呢?你這麽懂她,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又有什麽好糾結呢?”
淚水重新從紀莫邀眼中滑出,流入嫏嬛指間,最終化在兩人的擁抱裏。
“我愛你。”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