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痛別離 惜分飛(上)
星宿們有兩層考慮——保護姜芍不受同生會的幹擾,同時也不讓第三人受這一場決鬥波及。以姜芍現在的狀态,哪怕只是被她蹭一下,也會落得個頭破血流。
誠然,祝臨雕非是任人宰割之輩。他剛被按倒在地,便敏捷地鉗住姜芍的手腕,将腦門往前一撞。
姜芍閃身躲開,同時兩手一甩,以放為收,将祝臨雕丢回地上,立刻又轉身撲了上來。
祝臨雕果然是學了些真本事,打個滾起身,跟姜芍開始了驚心動魄的肉搏。
姜芍仿佛一只餓紅了眼的猛虎,即便面對與自己勢均力敵的熊罴也無法抑制最原始的欲望。
野獸相鬥,不論文武,精髓都在于點到即止。姜氏先祖久居山林,深谙此道,明白避免流血争鬥比打個你死我活要更加可貴。因而登河山的武藝更重在氣勢與力量上迅速壓制對手,用最短的時間令其知難而退,但又不會傷及性命,從而在雙方都能保全的前提下,決出勝負。
然而,這種打法不适用于如今的情勢。
當野獸要守護的,不僅僅是一頓飽餐、一場合歡、一方領地,而是尊嚴與性命,那厮殺的意味就不再是單純的輸贏。
此刻的姜芍,已經抛棄了所有的節制與束縛,露出她久久深藏的獠牙與利爪。即使是看着她長大的星宿們,也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心無旁骛地迸發着殘忍與殺意。也許有人會心寒膽怯,但追随至此的星宿們只覺得滿懷欣慰。這意味着少當家沒有誤信以德報怨的教條,面對仇人沒有一絲心慈手軟。登河山的主人必須殺伐果斷,做不得宋襄公。
姜芍這是在所有人面前,證明自己配得起這個身份。
“壁宿覺得,你們少當家的武功比起祝臨雕如何?”溫枸橼問。
壁水貐坦白道:“祝臨雕年紀更大,內力自然更加深厚。這是實際存在的差距,少當家無法超越。一般來說,在師出同門的情況下,自然是內力更深的一方勝出……”
“但是?”
壁水貐被她的未蔔先知逗笑了,于是幹咳兩聲,又道:“但是,祝臨雕估計是在鹿獅樓慘案前後那幾年間,才練成這一身武藝。而少當家剛學會走路,就已經要開始練習步法了。如此說來,他們練成這一套武藝的年資,頂多也就差了四五年,這是少當家絕對能追上的距離。別忘了,祝臨雕是半路出家,無論如何也一定會受到他以前練過的武功影響。加上長年沒有浸淫在同道中人周圍,招式上必然會有所生疏變化。但少當家不同,少當家的武藝……是流淌在她血液裏的。”
壁宿話音剛落,前方便傳來陣陣驚呼。
只見姜芍一巴掌将祝臨雕打得後仰,再伺機兩手往他喉嚨上一扣——一招久違的“虎齒封喉”。
上一個享用此招的,是哥舒鹫的腳腕。
同生會一衆弟子早被姜芍吓破了膽,生怕被她剝皮拆骨,如今竟無一人敢上前助陣。即便是見到自家掌門被扣喉扣得連連後退,也只敢在幾步之外以聲勢助陣,可以說是毫無用處可言。
誰知姜芍與祝臨雕竟再次陷入膠着——她扣s喉已有一段時間,卻絲毫不見祝臨雕氣息有損,甚至連後退的步伐也恢複穩健。她的力度不可能不夠,難道祝臨雕還掌握了登河山的護身之法?星宿各有專長,護身之術各異,比如翼火蛇和轸水蚓就會将身子練得柔軟順滑,常人難以徒手抓住其手腳……
正思量時,祝臨雕已經開始反擊。他肩膀一陣猛甩,順勢還一口咬在姜芍手上,借助她因痛楚略微松手的瞬間,從掌下脫出,再學着她之前那樣,又以千鈞之勢反撲回來。
姜芍于是轉變戰術,“嗖”一下蹿到祝臨雕背後,從反方向再次行扣喉之功,卻發現依然無法降服對手——兩次攻擊氣道無效,她必須再次改變戰術。于是她松開手臂,直接往祝臨雕背上飛快出拳。
不能讓你窒息,只能将你心肝脾肺腎都打碎,看你死不死。
她非常不習慣這種暴虐的打法,但一想到對手竊取了先祖們用心鑽研的武功,就覺得這姓祝的怎麽死都不為過。
土坡之圍一解,溫嫏嬛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繼續隐藏自己,直至終戰。
可下方卻傳來了馬兒的嘶叫。
誰的馬會跑回土坡來找自己?
還有誰?
直覺告訴她,紀莫邀有危險。
若馬兒在黑暗中找不到自己,她就無法盡快趕到下方救人。不管了,暴露就暴露。
她于是從石罩裏抽出火把,爬到殘破的大鐘之上,用力揮舞,示意自己的位置。
壁水貐留意到人牆的厚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星宿們沒有刻意去追趕那些散落在戰場邊沿的弟子,畢竟他們的目标也不是這些小卒。如此一來,随着時間推移,面前的敵人數量減少,也是合情合理……
但她總感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有序地收拾殘兵。只是這戰陣之中,還有哪個足以號令同生會,又不曾引起大家注意的人物?
還有,這祝臨雕怎麽就這麽扛打……
祝臨雕不愧是得到登河山真傳的人,每一招都有千斤之力,姜芍可謂棋逢敵手。
眼前分明已經出現了同生會弟子的屍體。
當初為了避免生靈塗炭,為了不讓陷入迷思的信徒們燃起更極端的癫狂,她沒有立刻殺掉祝臨雕。
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
但是、但是,如果這場對決能早一刻迎來結果,也許就能再少一些犧牲。可還有什麽辦法?有什麽辦法……
“少當家,集中精神!”
那是壁宿的聲音。
啊。
姜芍一聽,猛地一個俯沖,竟從祝臨雕腳邊掠到他背後,再高聲喊道:“祝臨雕,我在你後邊!”
祝臨雕聽罷,立刻回過頭來,但在那一刻,無論是他,還是周圍同生會弟子的眼裏,都露出了異樣的神情。
壁水貐的那一聲提醒,用的是鮮卑語。
姜芍的那一句挑釁,也是用的鮮卑語。
而自誇對夷語只字不通的祝臨雕,竟馬上聽懂了姜芍的話,并給出了精準的回應。
為祝臨雕舍生忘死的弟子們,大概從來沒料到有這一天。為了成為同生會最虔誠、最純粹、最忠貞的弟子,他們付出了多少荒謬的犧牲,可沒想到作為掌門的祝臨雕,竟連最基本的戒律都無法遵守。
令姜芍意外的是,祝臨雕這一轉頭,竟沒有扭回去的意思。而他那雙惶恐的眼睛,也并沒有在看自己。
“姑、姑獲鳥……”耳邊傳來祝臨雕顫顫巍巍的聲音。
姑獲鳥?哪裏來的姑獲鳥?
姜芍終于捕獲到祝臨雕眼中那兩點詭異的火光。
“姑獲鳥……”
如此良機,姜芍哪肯再放過他?只見她冷笑一聲,伸手緊緊扣住祝臨雕的頭顱,湊到他耳邊道:“不是想看姑獲鳥嗎?”她用盡全身氣力使出一招“孤狼吞月”,發狠一擰——“現在就看個夠吧!”
祝臨雕的軀體仍背對着土坡,但他眼珠裏最後一抹光卻是姑獲鳥閃爍的身影。
結束了。
姜芍松開手,将祝臨雕的屍首踢到一邊。
“同生會,都給我聽好了!你們今天聽到的每一首樂曲,都是葉蘆芝親手所編!今日用來為你們掌門送終,再好不過!”
她暢快淋漓地嘲諷一番之後,便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她從沒想到自己會被逼到殺人,更想不到會用扭斷脖子這種殘忍至極的方法。先人留下的武藝,是真的厲害,也是真的可怕。
祝臨雕命喪,星宿們立刻開始驅散殘兵。見同生會的人在雜亂之中竟都紛紛往北面而逃,鬥木獬終于按捺不住好奇,揪住一個問:“你們這群散兵逃卒,不往東面逃走,難道要去北邊集聚殘部再戰嗎?”
那人被鬥宿這麽兇神惡煞地一吓,話都說不全,只能對着周圍一通亂拜,連聲求饒:“星宿們饒命、饒命……我們無心再戰,只是聽得姑爺在北面,去投他而已……”
姑爺?
吳遷!
“滾。”鬥宿吼道,“都給我滾得遠遠的!三聲之後,若還見你半根頭發,你的腦袋就歸我了!”
仍有零散的同生會弟子在四周觀望,不肯散去。此時空中忽然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
“無膽匪類再敢流連,正好為我女土星官解渴!”
順着聲音擡頭一看,只見鹿獅樓頂立着一個披風飄揚的黑影,手中提着一個凄涼的頭顱。
再戀戰的人,此刻也吓破了膽,再不敢流連。終究是烏合之衆,輕易便能驅散,只留下再次被鮮血覆蓋的鹿獅樓,與地通關遙遙相望。
變宮佐與變徵佐見戰局已定,終于松了一口氣。
年幼的五音之佐仍戰戰兢兢地縮在馬車中,不敢動彈。
二人終于能滿懷底氣地來到司鐘獨坐的車前,“司鐘,今日——”掀開車簾的那一刻,她們竟吓得幾乎跌坐在地。
司鐘端坐車中,已飲下鸩毒,回天乏術。
黑漆漆的世界裏,唯獨那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姑爺,缪小娘子已經安頓好了。”
吳遷點頭,“行,記得別餓着她了。等找到沈師兄,我們就啓程回塗州。”
“是……”師弟嘴裏應允着,卻沒有挪動腳步。
“看什麽?”
師弟憨笑道:“蘭鋒劍還在就好。”
吳遷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佩劍,心中冷笑。
蘭鋒劍相傳是前朝貴胄家傳之寶,在戰亂中輾轉流落到祝臨雕手裏。當年也是因為這把劍和這個傳奇故事,塗州父老才會對同生會頂禮膜拜。
但這劍,跟它的主人一樣,不過是一件精美的贗品罷了。
祝臨雕和趙之寅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他們比誰都清楚,自己這點手段,在大城市見多識廣的人身上占不到便宜。于是才會改名換姓,在塗州這種閉塞的小地方混得風生水起。姜疾明一眼看出他們是江湖騙子,實在是慧眼如炬,一針見血。
吳遷想到這裏,輕嘆一聲,又見那師弟抹起了淚,便問:“又怎麽了?”
“沒、沒什麽……”那渾身泥濘的弟子胡亂往臉上擦了兩下,帶着哭腔說:“我見有好些師兄弟都四散逃跑了,也不知還會不會回塗州……我們就這麽回去,怎麽跟塗州父老交待?”
吳遷黯然俯視他的頭頂,冷冷道:“莫怕,還有我。”
少年擤擤鼻子,點頭道:“好,都聽姑爺的……你說得對,還有沈師兄呢。”
聽到這裏,吳遷的肩膀抖了一抖。“快去叫人來幫忙吧。我先往前去找他,你們随後跟上就行。”
師弟走後,吳遷跳下馬來,提槍步入林中。沒走多久,他便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形态扭曲的戰場——沒有樹林會自然長成這樣,沒有枝葉會自然零落如此。這一切激烈的彎曲斷折、破碎凋零,都是人為。
他往暗處探頭,頃刻濕了鬓角——這水珠是之前的大雨殘留,還是不幸被截泉掌的寒氣波及,已無從而知。
好不容易換了身衣服,如今鞋尖又濕了……
吳遷用長槍撥開層層林木,不停喊着沈海通的名字。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想找到對方。
“還有沈師兄呢。”
吳遷晃晃腦袋,不再去想那句滿懷僥幸的感嘆。
“海通師兄!”
“我、我在……”
吳遷渾身一震,一步跨過橫卧的斷木,見到了側卧在地的沈海通。“師兄,你沒事吧?”
“還活着……”沈海通朝他笑笑,“我跟你說,那紀莫邀,好厲害啊……不過幸好,我還有後招,如今那家夥恐怕只剩半條命,生不如死……哈哈。”
吳遷沒有理會他的絮叨,直接将他橫身抱起,“沒事便好,我這就帶你出去。”
沈海通仍在自說自話:“我跟你說,他那一掌下來,我以為我就沒了……扶搖喝呼掌啊,我是知道的……可沒想到,居然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吳遷埋頭往回走,只想早些将他塞進馬車,好落得個耳根清淨。可走了一陣,便覺得手上湧出一陣暖流。他趕緊将沈海通放在地上,“師s兄,你是不是受傷流血了?”
沈海通卻一臉茫然,“沒有,我毫發無損……”
吳遷見他神色自若,确實不像在經受痛楚。他擡起手一看,也确實不是深色的血液,而再伸到面前,竟聞到一陣酸臭味。“師兄……”吳遷立刻将手按在地上狠狠地擦了幾個來回,強裝正色問道:“你要解手,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呢?”
“解手?”沈海通依舊一臉莫名其妙。
那一刻,吳遷竟覺得兩肩輕松了許多,再扛十個沈海通也不在話下。“師兄,紀莫邀那一掌打在了哪裏?”
沈海通眨眨眼,忽地喘起氣來,“吳遷、吳遷,我的腿……我的腿還在嗎?沒錯,還在的,可是我為什麽、為什麽感覺不到了?我的腿斷了沒錯,可我還是知道自己有這兩條腿的啊!我感覺不到了!從腰以下都感覺不到了!啊……啊!我感覺不到我的腿了!”
他哭着揪住吳遷的衣領,發出凄厲無比的哀嚎。
溫枸橼好不容易徒手爬上三樓将趙晗青帶下來,就見溫嫏嬛策馬迎面而來。
“焉知,你往哪裏去?”
“這是紀莫邀的坐騎,可他人不知去哪裏了。”
趙晗青沖上前牽住馬兒,道:“定知也落在林中,不知去向。”
“小青,”溫枸橼挽着她往星宿們聚集的地方而去,“你先留在這裏。我去找葶苈。”她說完再一擡頭,嫏嬛已經騎着馬沖入林中,再不得見。
沒有帶琵琶,也沒有帶女兒。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