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7 章 定魂鳥(下)

第九十三章 亂神駒 定魂鳥(下)

司鐘以為,他們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為免消息洩露才沒有跟自己通信——直到姜疾明的死訊傳到了天籁宮。

姜疾明死了?突然死了?毫無預兆、毫無解釋地……死了。

司鐘對姜疾明的記憶還停留在二十出頭的年紀,甚至覺得他永遠都不會死。

年輕時,他們都覺得自己不會死。死亡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自己正值青春,理所當然地不在俗世輪回之內。

但現在,那個永遠都那麽神采奕奕的男人……死了。

不知為何,在那一刻,司鐘就知道這一定是千裏幹的。

千裏殺了他的親生父親。

一時間,司鐘甚至不知應如何反應。多年未見姜疾明,除了他年輕時的容貌外,其餘一切都已經十分疏遠抽離,以至于他的離世都缺乏真實感。仿佛記憶中的少當家姜疾明還活着,死的只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

最終,她沒從心底裏挖掘出多少悲傷的感覺。

死的人離自己很遙遠,但千裏是真實存在于自己生命裏的。至少現在,沒有人會擋在他前面,他應該可以順利成為當家了吧?

姜疾明死訊傳來幾天後,紀尤尊再次來訪,卻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二十八星宿——當然,除了參宿之外——都對老當家的死存疑,只怕會對令郎不利。”

司鐘立刻慌了,“那、那我們該怎麽辦?他們有什麽證據?憑什麽這麽誣陷千裏?”

那時的她,游離在兩種截然矛盾的态度間:一面欣然接受千裏掃除了最大障礙這一事實,一面不敢相信千裏和父親的死有任何關系。

紀尤尊看出了她的窘迫,安慰道:“莫怕,我們什麽都還沒做呢。何況有些事乃上天注定,我們是改變不了的。”

“天注定?你這是何意?”

“姜疾明曾為令郎算命,說他有弑親之禍。那時千裏還只是嗷嗷待哺的嬰兒。”

“是誰胡說八道?姜疾明怎麽就信了呢?”

“說是什麽得道高人蔔算出來的。當然,這都是參宿跟我說的,而他又不知是在哪裏偷看到的,我不懂姜家堡的規矩……”

這難道都是一個江湖騙子惹出來的禍?

如果姜疾明真心相信了這個預言,那他不肯接孩子的母親去登河山,以及千方百計提防着千裏,就都解釋得通了。他難道真的怕千裏會對親生父母痛下狠手不成?

而另一面,千裏因此覺得自己失去了父親的寵愛與信任,最終只能铤而走險,殺父奪位,反而印證了最初的箴言。

司鐘心裏很亂,但有一點卻變得格外清晰起來——姜疾明注定要死于非命,這不是千裏的錯。他只是這個既定命運中小小的一環而已。

如今注s定之事已成,往後又該如何?

紀尤尊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道:“事已至此,姜骥沒有退路了,必須要守住他得到手的一切。二十八星宿,非除不可。”

是啊,既然是天注定,那千裏就是無辜的,更不應該受到外人的質疑與責罰。如果星宿們對千裏生出二心,那作為他的母親,無論如何也要有所作為,不能再讓千裏受到傷害了。

“你們打算怎麽做?若是用得上我,不要客氣。”

紀尤尊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

“然後……你們就來到鹿獅樓。”嫏嬛聽司鐘說完,茫茫然望向遠處的人群,“你們用《亂神志》困住二十七位星宿,一一殺害。姜骥與參水猿再利用他們在登河地界的特殊地位,一直将此事隐瞞至今。”她扭頭望了一眼司鐘,試圖想象她在二十多年前目睹這一切時的神色。

“你不懂。如果我不這麽做,死的就是千裏。”

“你有姜疾明和星宿們要謀害姜骥、令立他人的證據嗎?”

司鐘沉默了。

“姜骥說父親不待見自己,有證據嗎?”

司鐘似乎不耐煩了,“千裏是個很敏感細膩的孩子,可能是有點鑽牛角尖,但如果不是姜疾明真的讓他感到自危,他又何必做得這麽絕?”

“孩子……”嫏嬛扶額苦笑,“一個在而立之年殺死親生父親的‘孩子’。”

“同生會有份參與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吧?”紀莫邀問。

司鐘點頭,“我沒有跟他們直接接觸過,但我知道。”

紀莫邀又問:“你難道就從來沒有好奇,姜骥為什麽會跟他們聯手嗎?”

“我知道同生會起初是很不入流,但他們那時也沒做過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

嫏嬛打斷了她——“所有窮兇極惡之人在被揭發之前,都是個平平無奇的老實人。而同生會甚至連‘老實’都算不上。”

司鐘長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是從哪裏知道這許多的。但時隔多年,再去糾結也無補于事。你們這麽年輕,還剛剛為人父母,何必為了和自己無關的陳年舊事操勞生氣?”

溫嫏嬛和紀莫邀仿佛被定住一樣,過了片刻,竟同時放聲大笑。

司鐘嘴角往下一墜,魂魄仿佛被他們的笑聲攝住。

“與我們無關……哈哈哈……”紀莫邀笑得躺在了地上,“還問我們怎麽知道……”

嫏嬛先收住笑容,又問司鐘:“你認識楚澄嗎?”

“我知道他。他是千裏的書童,自幼就在姜家堡中侍奉。”

“他的死……你難道不曾好奇過嗎?”

司鐘皺起眉頭,“我知道他死了,難道……”

嫏嬛冷笑,“司鐘,水牢是建在你家門口的,不要再裝了!”

司鐘眼中的光,好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到了瞳孔的最深處。她的神色卻依舊平和,雖然偶有不安,但始終沒有去到氣急敗壞的地步。

紀莫邀坐起身來,“楚澄是姜骥的近身童仆,他被滅門,你不可能不知道緣由。”

“楚澄早在事發之前就離開了登河山。就算死,也不可能跟這件事有關。”

“司鐘,”紀莫邀走到她跟前,強壓內心的風起雲湧,靜靜地說道,“我就是在這個土坡之上出生的,我的母親梁紫硯是慘案的目擊人,我家跟楚澄一樣都在涓州。我娘是紀尤尊殺的,楚澄是同生會買兇殺的,但目的都是一樣——為了守住你們共同的秘密。但你們還不死心,發現林文茵和溫言睿夫婦也在調查此事之後,不顧他們一家死活,将人綁到水牢之中嚴刑拷問。告訴我,水牢是誰的主意,你的還是參水猿的?”

嫏嬛道:“水牢的設計圖藏在姜家堡地下,說不定既不是司鐘,也不是參水猿的想法。”

藏匿設計圖的那條地道,通往屬于歷代少當家的房間——也就是姜骥曾經的房間。

“坦白說……”司鐘似乎放棄了辯駁,直接接受了二人的指責,“我至今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沒有直接殺了溫言睿夫婦,早絕後患。千裏應該是想這麽做的,但最後紀尤尊堅持要留住他們的性命,這才讓水牢有了用武之地。”

紀莫邀道:“紀尤尊視這個計劃為自己的傑作,本應是一個嚴絲合縫、密不透風的盒子。一旦出現破損,必須用原本的材料和刷漆去修補,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這個盒子複舊如新。殺了焉知的爹娘,只等同于用普通的泥灰去蓋住這條縫隙,并不算從根本堵住了這個漏洞。他想要的,是一個更完美的結果。”

司鐘久久凝視嫏嬛,“你是溫言睿的女兒……”她竟笑了出來,“到頭來,你們并不是無關之人。”

嫏嬛道:“這裏沒有一人與當年的慘案無關,沒有一人的童年得以幸免。你現在要面對的,就是當年那場屠戮的後果。”

“是嗎?”司鐘若有所思,“就連那個孩子也在其中嗎?”她指向鹿獅樓下某個不确定的位置。

紀莫邀一下就明白她在說誰——“你知道有個孩子活了下來?”

司鐘搖頭,“不,我以為他也死了。我當時看到一位星宿抱着鹿獅樓掌櫃的孩子登上樓頂。她當時身受重傷,看樣子也撐不了太久。我終究是個母親,不忍見一個乳下嬰兒蒙受太多皮肉之苦。反正已是窮途末路,我便沒有把二人行蹤告訴外面搜捕的人,由得她去了……既然活不長久,不如留個全屍,也不枉我一番好意。”

“好意?”嫏嬛陰聲冷笑,“你真心相信自己嘴裏吐出來的鬼話嗎?你若是心中有那麽多無處揮霍的慈悲,怎麽不考慮一下不要縱容你兒子去殺人呢?那二十七位星宿,是為了保護你的兒子才拼死守在鹿獅樓下的!他們難道就不是母親的孩子了嗎?這二十年她們是怎麽過的,你想過嗎?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殘害別人的孩子,你也好意思稱自己是‘母親’?”

司鐘長嘆,“你還年輕,你不會明白——”

“我不想去明白!”嫏嬛連連搖頭,“我一點也不想去理解、去體諒、去感同身受!我們不能成為你,更不會為了所謂的骨肉親情,而泯滅自己的人性。”

司鐘沒說話,面上卻保留着淺淺的微笑。

“你不後悔。”嫏嬛評價道,“你覺得無論代價如何,你最終還是成功保住了你寶貝兒子的地位。只要他還好好的,你就算毀天滅地、粉身碎骨,也不會有半分猶豫與內疚。”

“這是我欠千裏的。”

嫏嬛又問:“他有對你說過感激的話嗎?”

“他一生都沒有真正感受過母親之愛。我不指望他原諒我,自然更不需要他謝我。在他眼裏,我只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女人,而這也是事實。但想到他認認真真地看過我的信,默默念着我叮囑他的話,就算事後丢在肮髒的角落裏也沒關系,對我也已足夠了。”

紀莫邀在一旁晃悠了一陣,又踱回來問:“商佐對你,想必也是一樣的忠心耿耿、不求回報吧?”

司鐘不出聲了。

紀莫邀冷冷道:“你不在乎她。”

司鐘亦淡然答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沒有逼她。”

紀莫邀掏出一片薄荷葉放進嘴裏,“司鐘,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沒有白紙黑字的威脅,就不算逼迫了?你在天籁宮的年月比誰都要長,一定比誰都清楚奇韻峰的……特殊之處,并加以利用。發現杜仙儀殺死商佐做替死鬼時,我一度以為商佐在宮中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重要身份。但在奇韻峰逗留一段日子後,我發現我想多了。”他擡頭,望向漫天晚霞,呼吸着雨水留下的獨特香氣。“五音之佐本來在宮中地位就不高,商佐在裏面又不上不下,如果她恰好是自命不凡、好高骛遠之輩,肯定會心有不平。你看準了商佐渴望高升的沖勁,讓她成為了你的傀儡。天籁宮與山下長年隔絕,宮人除了彼此,便找不到其餘感情寄托。你身為八司之首,只需要一封親筆信,就能成為無所适從的商佐命中唯一的啓明星。她為了保住你對她的‘青睐’,維系這隐秘而刺激的關系,就什麽都做得出來。你根本不需要用什麽惡毒的話語來恐吓她,只要讓她相信自己是你的唯一,其餘萬事皆空。恐怕直到被杜仙儀毒死的那一刻,她都以為是在為你犧牲吧?”

嫏嬛輕嘆道:“她一定非常信任你、愛戴你……到死也從來沒有想過會被你出賣、丢棄、遺忘。”

“我說過了,我從來沒有逼她殺掉宮佐和羽佐。她是心甘情願這麽做的。我可以将我們所有來往的書信都給你看,你們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能遷罪于我的字句。”司鐘說到這裏,語氣中又添了一絲莫名的底氣,“你們兩個審問我也差不多了吧?讓我來,不是為了告訴我這首無名曲子的來歷s嗎?我雖不計較什麽等價交換,但也說得夠多了……該輪到你們了。”

溫嫏嬛卻還是先問道:“《亂神志》既然如此危險,莊清漣為何不直接銷毀她手上的那半部樂譜?”

司鐘脫口而出:“她本想摧毀那一半樂譜,但怕後世忘了這個教訓,便将其深藏天籁宮中,指望徒子徒孫能夠找回另一半,再一同燒毀。”

“也就是說,天籁宮人都要熟習《亂神志》?”

“不,《亂神志》事關重大,歷來只有八司知曉,從未向其餘宮人洩露。”

嫏嬛陰陰笑了,“所以你是知道規矩的啊?那你怎麽什麽都跟自己兒子說了?”

“我、我只是在信中跟他開了一句玩笑話,甚至沒有提過‘亂神志’這三個字,沒想到……”

沒想到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又好巧不巧,被持有另一半樂譜的紀尤尊惦記上了。

“你為了讨好自己的兒子,出賣了師祖的秘密,徹底背叛了她的囑托。《亂神志》托你的福,如今已經傳揚開來,永遠也沒有辦法摧毀了。”

司鐘默默地站了一會,忽然跪倒在地,仰天流淚,“我是罪人,我愧對師祖……”

“幸虧……”嫏嬛重新抱起琵琶,“幸虧當年聽過《亂神志》的人,遠不止莊清漣一個。”

司鐘瞪大眼,“你是說,此曲是專門為對抗《亂神志》而寫的?”

“其中過程曲折,不便贅述。總之就是,我和紀莫邀找到了一本秘籍,裏面就藏着破解《亂神志》的新曲。”

司鐘亦不争持,徐徐問道:“敢問此曲何名?”

直到那一刻,溫嫏嬛才終于敲定這首曲子的名字——“《定魂錄》。”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