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5 章 長舌人(下)

第九十二章 吊頸木 長舌人(下)

姜芍在樓上一直關注下方的騷動,也時刻留意着祝臨雕的反應。

顧盼舟那份令人崩潰的頑固,她已經在祝臨雕身上見識過了。

只要他不承認,就永遠會有許許多多的顧盼舟去相信他。而其餘人,無論手握多少如山鐵證,也無法撼動謊言一分。顧盼舟之流,從來就沒打算被說服——所有外人,都不過是陰謀的一部分,只有所謂的“自己人”才有權掌握世間的真相。

“少當家,莫怪頑徒莽撞。”

祝臨雕依舊彬彬有禮地說着讓人不寒而栗的話。

姜芍問:“那你就沒有什麽要跟他們交待的嗎?趙之寅是你多年的左膀右臂。他死了,你不傷心嗎?”

“他女兒只是拿到了他的佩劍,證明不了什麽。”

“怎麽,你覺得趙之寅會突然出現,證明自己未死嗎?”

祝臨雕不說話了。

姜芍兀自又笑了,說:“你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其實沒死。如果真的死了,你将所有罪名推到他身上,那弟子們大概還能對你死心塌地,同生會也不至于傾覆。怕就怕,你推卸責任之後,趙之寅忽然起死回生,跟你當面對質,到時你就什麽都收不回來,非要鬥個你死我活了。”她回頭,見祝臨雕躲開了自己的眼睛。“你死活不肯認,不過是在給自己留後路罷了。”

他巴不得趙之寅的屍首從天而降,這樣就能立刻編一個完整的故事,将自己的責任撇得一幹二淨。

姜芍突然很好奇,如果父親這個時候出現,到底會站在哪一邊。他一定能毫不猶豫地對同生會過河拆橋,但大概也不可能全盤接受無度門的說法。

罷了,他們都是這樣的。

如果紀尤尊還活着,肯定也是這樣的态度。

互相指責、互相推卸、互相暗算……到最後,沒有人能夠承認真相,而受苦的人依然抱着冤屈長眠地下。

他們為什麽會成為這樣的人?他們命中到底缺了什麽?

別人也許不好說,但姜芍很清楚自己父親是在什麽環境裏長大—s—因為她也是這樣長大的。

明明什麽都不缺,卻最終與人倫為敵。

姜芍暗暗期待,自己從未見面的祖母能夠提供一個合乎情理的答案。但她覺得,結果應該還是會讓人失望。

以顧盼舟為首的同生會與衆星宿不歡而散,無度門只能借趙晗青的面子來做和事佬,好歹将兩撥人分開。

顯然,同生會中也在發生分化。趙晗青無論跟同生會有多少隔閡,總不會拿父親的性命開玩笑。加之每個弟子心中對二位掌門的感受有異,面對二選一的抉擇,願意相信趙晗青的人并不在少數。

顧盼舟卻不依不饒,開始逐個勸說:“二娘子已嫁給溫葶苈多時,早就不能算是趙家的人了,更談不上是同生會的眷屬。婦人之言本就閃爍飄忽,更何況是已經出嫁的女兒。趙晗青肯定是向着夫家的,為了維護無度門的臉面,什麽都說得出口,你們又怎能輕信?退一萬步說,她又幾時做過對我們有好處的事?她在塗州時就整日跟我們幾個守門的師兄弟鬥嘴,根本沒把我們當自己人,我們又怎麽能輕易接受她的說辭?就算二掌門真的死了,也未必是她說的那樣。這裏頭大有問題,你們可千萬不要因為這個外婦而對我們掌門生疑,到頭來得不償失,裏外不是人。”

弟子中有人提問道:“那星宿們又怎麽說?登河山的都是何等人物,如今連他們少當家都跟無度門一道,難道他們也被一同蠱惑了?這不大可能吧……”

“我剛才說什麽,你們難道忘了嗎?”顧盼舟正色坐到衆人中間,“蠻夷貪而無信,千萬不能當真。你我都是華夏男兒,心中自有分寸,又明禮義廉恥之理。但這些星宿多有外族血脈,本來就不遵循我們那一套規矩,又怎麽能指望他們對我們誠實呢?是,姜家堡立業确實比我們早,但那又如何?難道先存在的就一定更有道理、一定是對的嗎?商湯滅夏桀,周武滅纣王,不都是後起者勝嗎?”

幾個站在顧盼舟這邊的師弟也紛紛附和。

“師父平日就教過我們,胡人性質頑劣,不能與中華之人相提并論。如今他們也不過在用蠻力制衡我們,根本不是以理服人,我們又何必屈服于這等淫威?”

“那是。有些胡人自以為在中原生活多時,就真的能成為我們一般人物……簡直癡心妄想。就算成了星宿,也還是改不了野蠻不化的本性。”

“自古只聽過蠻夷歸化,哪裏有我們反而聽命與人的道理。師父培養我們不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許就在今天。”

顧盼舟連連點頭,“我知大家心亂如麻,但仔細想想往時從師父處學來的道理,定會明白該如何應對。”

“氣死人了!”鬥宿回到鹿獅樓中,一拳打在了本已殘破不堪、搖搖欲墜的內牆上。

孫望庭忙上前勸道:“黃口小兒,不知所謂。鬥宿切勿動氣。”

壁宿上前對孫望庭小聲道:“沒事,讓我來吧。”

孫望庭點點頭,先行上樓去了。

壁宿也不說話,就站在鬥宿身旁。

鬥宿見她不吱聲,也不好意思再發火,只好深深呼吸。“你知道我想罵一句什麽話嗎?”他咬着牙喃喃道,“那幹阿磨……”

壁水貐兩眼漸漸瞪大,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暗語,“這、這是我……”

鬥木獬笑了,“你在書庫裏說起參水猿時,在句子的間隙,偷偷嘀咕過這句話。”

“你……聽得懂。”壁宿別過臉去,“那時腦子一片空白,憤恨無比,便脫口而出了。如今想來,被你個聽得懂的人聽到,也是怪難為情的。”

“那也是我的母語,自然聽得懂。”

“可那也并不是純正的……”壁宿扭過臉去,似有百感交集,“星宿們學習簡單的鮮卑語作密語而用,就是因為會說的人日漸凋零,根本沒幾個人聽得懂。因此我從沒指望有第二人與我一樣,母語便是鮮卑語。”

鬥宿道:“我說得也不流利,家裏會說的人也都不在了。”

“但你那時就知道……我跟你一樣是鮮卑人?”

“怎麽說呢……”鬥宿撓了一下耳朵,“‘那幹’是狗,‘阿磨’是母親,可鮮卑語裏沒有這樣罵人的。你之所以說出那樣的話來,是因為心中憤恨至極,又不敢當面對我說粗言穢語。這才強行将漢話譯成鮮卑語,用這生造的句子來宣洩情緒。我剛聽到時也詫異了一陣,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同時有兩種母語的人,包括我自己,應該都經常會幹這種事吧。”

壁水貐笑了,“如今想來,這麽罵也不對。畢竟公猿的罪孽,又怎能怪到母狗的身上呢?”她挨在牆壁上,細聲道:“我祖母是鮮卑人,我自幼就随她用鮮卑語譯本學習經史子集。”

“我見過你在書庫裏翻閱一本鮮卑語的《論語》。”鬥宿稍稍靠近了一些,“就是因為發現你與我同為鮮卑人,這才對你……”

“尉遲。”壁宿向着他的側臉道。

鬥宿轉頭與她對望,也終于鼓起勇氣打破門規——“慕容。”

壁宿笑道:“互報本名,這可是犯了大忌。”

鬥宿忙捂住紅得發燙的臉,自嘲道:“壁宿,你別這樣看我了,我受不起。”

“那你還覺得生氣嗎?”

“不生氣了、不生氣了……”他放下手來,眯起眼問:“你跟我說這麽多,難道只是在勸我,不要跟同生會那群小子一般見識嗎?”

“我可沒那麽無聊,”壁宿将手擺在鬥宿肩上,“我自己的氣都還沒消呢。”

鬥木獬長嘆一聲,握住她的手,“你還是比我冷靜。”

“非也,我只是沒有公然握拳抱怨的奢侈,不像你。”她捏了捏鬥宿的手掌,“同生會多年來都在拿什麽噱頭收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胡人血統,甚至只是跟胡人和睦相處的漢人,也能被他們視為異類。試想在這之上,再加一個女人的身份——換作是我對他們發飙,哪怕只是怒目而視,又會招來何樣的惡意?”

鬥木獬點點頭,“可以想象……”

“你不必學我處處顧忌,還要有意無意地忍氣吞聲。你對他們發火無可厚非,可這一天下來,你也看得很清楚——無論是少當家還是我們,仍無法撼動他們的信念。我們越是勸,他們就越是不信。我想同生會可能早就将外人的勸說作為明确的敵人,一一向弟子們指認。這樣他們就算遇到勸化,也會理所當然地當成是居心叵測的話術,自然也就不會相信了。”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鬥木獬扶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甘心這樣被他們羞辱,更不甘心你也被這樣羞辱。”

壁宿道:“我總以為,你的脾氣要比亢宿和角宿要溫和一些。如今看來,不是你火氣輕,而是因為你在我面前總是特意收斂,是也不是?”

鬥宿難為情地低下頭來,“我倒也沒有刻意地去掩飾過什麽……只是想讓你覺得我很好相處而已。”

“別擔心,我們相處得挺好的。”

“那現在該怎麽辦呢?趙晗青能擾亂軍心不錯,只是想不到半路殺出個顧盼舟,那張嘴實在……”

壁水貐聽到這裏,眉眼間難掩憂慮,“如果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顧盼舟都有這樣的口才,那吳遷特意警告我們的沈海通,豈不是更加可怕?”

“真的……而且他跟姓趙的本來就有舊怨,在弟子中聲望又更高。他如果站出來否定趙晗青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說着便一同登上二樓,但沒有進入關着缪泰愚的房間,而是從走廊上的窗戶望向西邊。

壁宿問:“顧盼舟說,如果有參水猿的證詞,也許會重新考慮自己的态度,是不是?”

鬥宿叉起雙臂,“那家夥的話,還是不要盡信。”

“但參宿如果出現,局勢必然有變,不是嗎?”

“變是一定的,只是不知往哪個方向變。”

壁宿輕嘆道:“如果我們預想會來的人真的來了,只怕免不了一場血戰。我知道少當家和無度門都極力想避免流血,但同生會和參水猿可不是這麽想的。”

“如果他們敢對少當家動手……”

“我們如果在這裏殺人,算不算是重演當年的慘劇。又算不算是違背了我們來到這裏的初衷?”

鬥木獬握住壁水貐的手,道:“當年的星宿,是為了保護一個抛棄了他們的當家而死。但如今的我們,是為了保護一個同樣愛護我們的少當家而戰,這不是一回事。就算我們在這裏殺了人,就算我們死在這裏……我也相信是為了一個正确的理由。我不會覺得冤屈,也不會後悔。”

“我也一點不後悔,但我們都不應該死在這裏。”壁水貐望向窗外的眼神漸漸凝固。

鬥木獬順着她的目光望去s,“那是……”

“天籁宮。”

溫嫏嬛與紀莫邀也看到了逐漸靠近的車隊。

領頭一人,正是司鐘。

“如果司鐘和同生會的人搭上話,小青的謊言就會敗露。”嫏嬛回頭望了一眼在竹籃中賣力伸展四肢的小瑜,“我想把司鐘引到這裏來,跟她單獨說話。”

紀莫邀笑笑,“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嗎?”

“又或者是,我想知道母親這個身份到底能怎樣改變一個女人的心境。”她握住紀莫邀雙手,吻遍了每一個指關節。

紀莫邀低語道:“但願這雙手不需要染血。”

嫏嬛仰頭,“不怕,我會幫你擦幹淨。”

兩人深深一吻,各自拿起自己的樂器。

心月狐一馬當先,将車隊攔在樹林的邊沿。

“來者何人?”

領隊的老婦笑道:“天籁宮司鐘是也。閣下可是登河星宿?”

心月狐多年前曾與奇韻峰八司有過一面之緣,只是想不到古稀之年的司鐘仍有如此氣度風韻。是,你一定看得出她年紀很大了,但卻找不到她身上一處可以稱為“蒼老”的地方。難道在音樂中浸淫熏陶的人,真的能夠超脫凡俗的規律嗎?

“在下登河山心月狐。此番有勞司鐘遠道而來,只是姜家堡未曾相請,不知天籁宮是受何人所邀,又來了幾位仙長?”

司鐘答道:“就是你們姜家堡請我們來的,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心月狐自然聽懂了她這欲蓋彌彰的說辭,便騎馬繞着兩架馬車走了一圈。兩架車前各坐着一個神色緊張的少女。“也許是我們消息遲滞,沒有得到當家的指示。但既然已經驚動司鐘,想必請你們來的人亦非等閑之輩?”她忽然拔劍,将第一架馬車的簾子一掀——車中坐着三個手握長笛的女孩,裝束跟駕車的女子一模一樣。她們在見光的那一刻近乎本能地往車子裏縮了一縮,像是一群被驚醒的小動物。

司鐘道:“心宿莫怪她們無禮。這幾位是宮中剛剛任命的五音之佐,都是小孩子,沒見過世面。”

心月狐掃視車中,見無甚出奇,便繞至第二架車前——如此臃腫笨重的車子,足足用了四匹馬才拉得動,不知裏頭放了什麽寶貝。“司鐘,這裏頭又有誰呢?”

“是我的編鐘,十分笨重。”

“原來是鐘,難怪了……”心月狐故技重施,用長劍将車簾一掀——一雙熟悉的眼睛跟她對視。

只聽得“轟隆”一聲響,第二輛馬車車頂驟然破開,從裏頭升起一座石鐘,石鐘四圍又展開一圈石镈。

石鐘之下鑽出一個人來。

“怎麽總是你……在壞我的事。”

心月狐冷笑,“參商不同天,你我注定成為對頭。同為星宿,怎麽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呢?”

參水猿手握鐘杵,道:“我們同去驚雀山的時候,你已經懷有二心了,是不是?”

心月狐放聲大笑,“你也是天真。其實你剛帶着虛日鼠回來的時候,我就什麽都知道了。”

參水猿瞪着她,口鼻中似在冒着寒氣。誠然,他還有比鬥嘴更厲害的手段,實在不必跟心月狐浪費時間。只見他舉起鐘杵,開始在鐘镈間來回敲打。

土坡上的火光再次燃起,雖然日光之下未必看得出火焰的形态,但只要看到冒煙,也足夠鹿獅樓這邊的人判斷形勢了。

參水猿開始猛力敲出《亂神志》的韻律。跟前不再是那老舊破敗的吊鐘,因而每一個音都格外清晰豐滿,擁有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更有甚者,五音之佐一聽鐘聲起,紛紛舉起玉笛開始吹奏。

鐘聲渾厚,笛音細婉,一剛一柔,雙管齊下,無孔不入,登時令人頭痛欲裂,四肢酥軟。

心月狐雖然也盡快堵住了耳朵,但離得太近,被鐘聲震得難受不堪。她正要策馬遠離,竟被參水猿一手扯住衣領。

他不是在敲鐘嗎?怎麽還有手?司鐘呢?

原來就在《亂神志》奏響的時候,司鐘已經來到升起的鐘镈之間,與參水猿完成了天衣無縫的交接。而司鐘一出手,參水猿之前敲的仿佛只是鍋碗瓢盆,感覺根本就不是同一座鐘。

這還哪裏只是被震懾的問題?就算把耳朵堵死,也躲不過司鐘的一次擊打——聽得到,每一個音都聽得到,而且都聽到心裏去了……

心月狐被扯住領子,頃刻墜下馬來,倒在塵埃——五感混亂,四肢無力,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她甚至看不清參水猿到底會如何來取她性命。

也許跟虛日鼠一樣吧……

哪知視線外“唿”地飛進一個人來,不僅将參水猿推出十步開外,還讓心月狐的眼界瞬間清晰了幾分。

感官開始恢複,意味着《亂神志》的影響開始減弱。但奏樂之人未曾停息,唯一的可能就是……

心宿慌忙爬起來,見紀莫邀已經飛身跳到大鐘之上,用胡琴凄厲而高亢的聲音在與《亂神志》抗衡。

鹿獅樓中的星宿們也陸續反應過來,先後登上高處,就着近處的胡琴和遠處的琵琶,開始朝大鐘齊聲高歌。

心月狐顧不上自己眼冒金星,提劍便追,不敢再讓參水猿逃脫。

可參水猿似乎并沒有逃跑的意思,而是繼續在馬車旁兜兜轉轉,一是看心月狐還未站穩腳,肯定沒法輕易追上自己;二是他似乎随時準備和司鐘再次交接。

司鐘見紀莫邀竟踩到自己面前奏樂,眼中掠過一絲熟悉的惶恐之色——上一次聽到這段令她深感無力的旋律,還是在奇韻峰中那個花草破敗的小廬邊。

“司鐘,想不想知道紀尤尊是怎麽死的?”

司鐘置若罔聞,依舊有條不紊地擊打着鐘镈。

“想不想知道,上一代二十八星宿中的二十七位是怎麽死的?”

司鐘面不改色。

“不愧是八司之首,處變不驚,臨危不亂。你對天籁宮以外的世界,也許早就失去了原始的共情……別人的生死,也早就無法觸動你。不過幸好,你只要還是宮中人,我就能給你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司鐘擡眼瞥了他一下,神色之中似有不安,但仍敲鐘不止。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在彈的這首曲子,是怎麽來的嗎?”

司鐘頓時兩手一垂,道:“我跟你走。”

一語中的,魔音驟停。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