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4 章 長舌人(上)

第九十二章 吊頸木 長舌人(上)

趙晗青剛睜開眼,立刻被雨滴打得要重新合上。她狼狽地翻身,靠在老樹根旁一邊揉眼一邊深呼吸。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活着。

剛才似乎又下過一場小雨,如今已經停了,只是樹葉間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漏水。

天色與自己昏過去時似乎沒什麽分別,但她直覺如今已是清晨。

脖子一觸即痛,想是留下了瘀傷。

她如釋重負地哭了出來。

父親放過我了嗎……難以置信。

她甚至不敢在這種劫後餘生的欣喜中逗留太久——鹿獅樓!我要盡快趕回鹿獅樓!

她扶着樹幹站起來,卻又再次跪倒在濕潤的落葉堆中。

這是噩夢嗎?這不是真的……

“父親……”

就在樹的另一側,懸挂着趙之寅冰冷的屍體。

這裏沒有第三個人的足跡。

趙晗青本能地別過身去,弓腰要吐。但除了一陣令喉嚨發酸的幹嘔,什麽也沒吐出來。

頭頂上響起陌生的鳥鳴。

她戰戰兢兢地仰起頭,見聲殺天王停在更高的枝頭上,用母語哼唱着早晨的頌歌。

“天王,你一直都在……”她朝空中伸出一只手。

聲殺天王用力抖了抖身子,黑乎乎的身體短暫地轉成一個飛速往外灑水的毛球,而後才展翅飛到女孩的手上。

“你都看見了嗎?”

鳥兒反問:“看見什麽?”

“看見……”趙晗青仍不敢回頭,只能舉起另一只手,指向背後,“他要殺我,為什麽最後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戴罪之人,無顏獻世。天王一言,神志潰散。”

趙晗青細細品味天王的話,試圖還原趙之寅赴死時的心境。但往深處去想,似乎會陷入一個陰暗的無底洞。最終的結果就是,父親放過了她,也放棄了去親自面對自己沉積多年的孽債。

“懦夫……”趙晗青用父親丢在地上的佩劍撐起身子,喘着氣重新站直,“懦夫!”

在是否與摯友之妻生下私生女時搖擺不定,在是否公平對待自己兩個女兒時搖擺不定,如今竟在要不要親手殺死自己女兒時也如此搖擺不定!

而憑什麽這樣一個優柔寡斷、陰險軟弱的人,卻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憑什麽他能夠死得如此私密而不失體面?

“二十七位星宿暴屍荒野,葉蘆芝被踏背生生絞死,可你憑什麽能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安安靜靜地自行了斷?”

她罵罵咧咧地找回自己的馬。

“沒人會來替你收屍……你就在這裏腐爛吧!至少能為鳥獸添餐,也不失為一種功德。我會将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如實燒給母親,希望她能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清算你的背叛。”

這都是些什麽事啊……

她催促着馬兒趕快往回跑。

遠離這裏,要快,快到即使無意間回頭,也再看不到那個懸在半空中,沉默而陰森的身影。

不知從哪一刻起,催馬之聲完全化成混亂不堪的嚎哭。

太恐怖了。

閉眼前還血脈偾張地盯着自己的人,睜眼後居然已經完全僵硬。

沒有釋懷、沒有快意、沒有振奮……只有讓人夜不能寐的深深恐懼。

趙晗青,你的親生父親剛剛在你身邊上吊自盡。

身邊景色飛馳,而這句話也像那些被拉長的影像一樣,模糊又确切地萦繞在腦中。

不行,她不能陷在這裏。

既然趙之寅已經不在人世,那接下來要追蹤的就只剩天籁宮了。司鐘騎馬,五人駕車,後面又偷偷跟了兩個人?這裏頭必然大有蹊跷。

還有一個人,至今行蹤不明——參水猿。

當初大家見他往東逃竄,以為他會與同生會的隊伍合流,但最後卻并沒有見到他,而祝臨雕等人似乎也不曾遇到參宿。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折返往西,與趙之寅一樣,踏上了往奇韻峰的道路。

參宿難道也在司鐘帶領的人馬之中?

趙晗青不敢再公然追趕——親生父親尚且能下殺手,作為陌生人的參水猿更不會在乎她的死活。當今之計,還是快些回到地通關為妙。

鹿獅樓前,吳遷出逃的消息很快便人盡皆知。

缪泰愚自然大喜過望,“不愧是遷公子,有膽有識,你們是困不住他的。”

鬥宿裝作氣急敗壞,揪住他的衣領,質問道:“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是不是指望他會帶援軍來救你們?”

缪泰愚倒也蠢不到極致,将臉扭到一邊,冷笑道:“那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我才不會說呢。”

吳遷的離開純屬意外,不會影響東邊有無援軍前來。那能讓缪泰愚覺得局勢能夠逆轉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趙之寅那頭了。

鹿獅樓上,姜芍依然掙紮在一個毫無進展的對話中。

“少當家若要殺我,早該動手了。留我一條性命,不正是因為想聽我有什麽話說嗎?我說過了,我不知道當年登河二十八宿出了什麽事。你們更換了幾代人、有沒有死于非命,我一概不知。至于你祖父是怎麽死的,我更加不可能知道。也許紀尤尊會知道,但他已經死了,而我跟他也不過是點頭之交,還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如此看來,由始至終,我就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你将我綁在這裏,我頂多只是受些皮肉之苦,一兩天就能緩過勁來。可你一直等不來答案的空虛,才是真的傷身吧?”

姜芍也不跟他置氣。她其實明白這裏頭的利害關系——在這種情況下,祝臨雕承認任何事,對他都沒有好處。只有給他一個說實話也有好處的情景,他才有可能松口。

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當年參與慘案的人都不在,沒有人能夠指證祝臨雕的所作所為,而祝臨雕也沒有人可出賣。退一步講,就算有人能作證,但弟子們又不相信這個人,還不是萬事皆休?

暴雨次日的中午,一日夜的積水在烈日下蒸騰,空氣中飄着植物發黴的味道。

關外傳來鷹隼的叫聲,但空中并沒有見到這只大鳥的蹤影。

無度門四人風雨無阻地坐在樓下看守着同生會的弟子,盡量不被眼前越發焦躁的人群所困擾。

但這樣下去,總有一邊會先瘋掉。

正在此時,坐在最東邊的幾個弟子喊道:“有人來了!”

衆人齊齊往地通關口望去——果有一騎,沐塵而來。

“是、是二娘子……”弟子中有人率先認出騎馬者。

“二娘子這是從塗州來的吧?”

“她是為了我們來,還是為了無度門那個小白臉來?”

議論紛紛之中,當事人溫葶苈率先上前迎接自己的妻子。

趙晗青也沒怎麽看他,心不在焉地下馬來,劈頭就問:“祝臨雕人呢?”

弟子們一聽她直呼掌門之名,全無禮數,當下心都涼了。

可趙晗青竟随之罵道:“祝臨雕,你還我父親命來!”

葶苈趕忙扶住她,嘴裏絮叨着一些沒用的安慰。

趙晗青絲毫不為所動,繼續朝樓裏大罵——“祝臨雕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家父追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你竟然說是他殺了登河山前代二十七位星宿!他頂多就算是個幫兇,你才是主謀主犯!”

此話一出,弟子們都炸開了。

“二娘子,二掌門他到底怎麽了?”

“什麽前代後代的,為什麽是二十七位星宿?不應是二十八嗎?”

“二掌門中途與我們分道而行,難道是為了……”

鹿獅樓內,祝臨雕把趙晗青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頓時停止了對姜芍的勸說,轉而陷入久久的沉默。

土坡上,溫嫏嬛與紀莫邀并肩遙望鹿獅樓。

“好像真的引起了一些小騷動。”話畢,紀莫邀往嘴裏放了一片薄荷葉。

嫏嬛一手托着下巴,“小青跟同生會素來交惡,弟子們真的會把她當自己人去相信嗎?”

“肯定沒那麽容易,但我們的目的也不在此。地通關沒有實質的圍牆,但凡使點勁,就能自由出入。只因祝臨雕走不了,他們才不走。不走最好,我們看守起來也省力。不讓人出去難,但放人進來,可就容易多了。”

嫏嬛輕笑,“地通關地勢寬闊,予人以四通八達的印象。但恰恰是這樣一目了然的地形,更方便我們鑄造一堵無形的圍牆——誰能出,誰能進,誰的話聽不到,誰的話最大聲,都在我們掌控之中。”

“越是緊張又無聊的等待,越容易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從而變得對任何嶄新的轉折都異常敏感。小青的話是否屬實,并不要緊。要緊的是,這番話是那群人這幾天聽到的唯一一段帶有因果條理的描述。一經出口,就有刻骨銘心的震撼力。就算不信,這話也已經入腦,很難排除在思緒之外了。”

嫏嬛又舉起馬四革繪制的地圖,“參水猿可以自東轉西,那小青也可以自西轉東——兵不厭詐。”

紀莫邀又問:“你s覺得參宿會不會就藏在天籁宮的車隊裏?那兩個人又是怎麽回事?”

嫏嬛道:“趙之寅既然放心讓一群不會武功的樂師繼續前行,恐怕确實留了幫手在保護她們。至于那兩個人的身份,我還沒有頭緒。從天籁宮方向而來,卻又不跟天籁宮一道的人,會是誰呢……”

“小青,你先冷靜一下……”

“我不想冷靜!”趙晗青從溫葶苈懷中掙脫,“祝臨雕害死我父親,我怎麽可能冷靜?”她甩開葶苈的手,一路來到弟子們圍坐之處,道:“你們沒聽到我說什麽嗎?父親已經死了,你們二掌門已經死了!祝臨雕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給他,他不堪重負,自行了斷,至今屍骨未寒。而祝臨雕這個卑鄙小人,居然還好端端地坐在裏頭,免受日曬雨淋之苦。你們若是同生會的弟子,若還是血性男兒,就別再為那自私自利的奸詐之人賣命!否則哪天,也會像父親一樣的下場!”

誠然,同生會中并不乏疑心之人,起身問道:“二娘子振振有詞的那樁慘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們在此被登河星宿暗算,是否也與此有關?”

趙晗青被這麽一問,登時淚如泉湧,跪倒在地。

葶苈也随她一同跪了下來,“沒事,小青,你慢慢說……”

“父親他……”趙晗青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個七情上面、見者傷心,“我們年紀都太小,才不知道這許多。但二十多年前,祝臨雕與我父親就在這裏合謀害死登河二十七位星宿,此事不僅有紀尤尊從中謀劃,就連姜家堡也有內應——就是那唯一幸存的星宿!如今你們見到的星宿,就是當年慘死之人的替代。父親什麽都告訴我了,他、他之所以半路與你們分別,正是因為發現祝臨雕勾結姜家堡的內奸,打算将罪名全部推倒他身上。他如果跟你們一起來,只怕一踏入地通關,就會被那姓祝的誣陷,獨自背負罪名而死!”說到這裏,她越發激動,甚至直接抽出趙之寅的佩劍,“父親左思右想,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逃出祝臨雕的陰謀,加之心中确實愧疚萬分,唯有一死以謝天下。他給我留下這把佩劍為證,望諸君明鑒!”

弟子們都認得這劍,自然沒有不信之理。一時間,群情湧動,意見紛呈。

有一個似乎始終都沒有被煽動的弟子從人群中出來,問:“二娘子,二掌門到底是在何地自盡,遺體又在何處?”

旁邊立刻有人喝住他:“顧盼舟,怎麽這樣跟趙娘子說話呢?”

那顧盼舟比吳遷還要年長數歲,生得高挑壯實,濃眉大眼,在一衆弟子中确實有鶴立雞群的氣度。

趙晗青自然認得這個曾經看守自己的家夥,并沒有發怵,反問:“你在懷疑我說謊嗎?”

“二娘子,你本應在塗州,并沒有随我們一同出發。二掌門則是在木荷鎮與我們分別。他之後如何與你相見,又是如何交待後事的?莫怪盼舟唐突,只是事關重大,不由得道聽途說,草率了事。”

“道聽途說?我是你們掌門的女兒,我的話怎麽會是道聽途說?我平白無故,怎麽可能咒父親死來騙你們?”

弟子們慢慢将顧盼舟拉開,但并不曾猛烈地數落他,看趙晗青的眼神也開始變味。

趙晗青早料到會有人質疑自己的話,冷笑道:“父親心中早有盤算,你們一時自然不能明白。他在塗州時就已經與我暗通消息,着我趁主力離開就立刻逃跑,而他也會擇機從大隊抽身,與我會合。我從塗州出逃,自北向南;他從木荷鎮返程,由南往北。我們在長江之上重逢,把所有該說的話都說了。”

葶苈終于找到契機來添油加醋,“他一早有這樣的安排,意味着他離開塗州之時,就已經料到會遭祝臨雕陷害?”

“是……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抛棄同生會的一切,從此與我相依為命。只是說起舊事,他實在無法原諒自己助纣為虐。于是将這佩劍交于我後,便投水自盡。我無可奈何,唯有馬不停蹄趕到這裏,只為能跟你們言明真相,還我父親一個公道,免他再受祝臨雕這虛僞小人的污蔑!”

這麽一件死無對證的慘事,弟子們除了趙晗青确實也無人可信。誰知那顧盼舟還是不死心,又起身道:“這全是二娘子一面之詞。佩劍也許能證明二掌門已死,但卻無法證明你的話。諸位師兄弟也莫怪盼舟無禮,只是二娘子與同生會素來情誼淡薄,如今這番話到底有幾分可信,尚未可知。”

“你要證據嗎?”趙晗青終于站起身來,“誠然,你若去問祝臨雕,他肯定不會承認,甚至會變本加厲地污蔑我父親。顧盼舟,你對當年之事一無所知。我這麽無頭無腦地說一通,讓你困惑也是情理中事,我不怪你。但如果有別人再來诋毀我父親,你是否就會重新掂量我的話呢?”

顧盼舟皺起眉頭,問:“二娘子的意思是……當年慘案的同謀者嗎?”

趙晗青答道:“你們在這裏不是見了很多星宿嗎?他們都是知道當年事的,也知道內鬼的身份。如果能把那個人抓起來拷問一番,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顧盼舟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已經聞訊而至的幾位星宿,問道:“諸位是否聽到了方才的話?”

鬥木獬帶頭上前,道:“聽到了。”

“你們之中,可有內鬼?”

鬥宿答道:“有,只是他不在這裏。”

“那就是在登河山?”

鬥宿搖頭,“也不在登河山。”

“你的意思是……”

“參水猿畏罪逃竄,至今下落不明。”

顧盼舟笑道:“也就是說,找不到他,就無法證明二娘子的話了?”

鬥宿側目道:“只是還沒找到而已,你得意什麽?”

顧盼舟果然不是省油的燈,湊到鬥宿面前,小聲道:“我的确不知道二掌門到底是生是死。但如今眼前所見,完全可以是登河山夥同無度門和二娘子演的一場戲。目的就是為了讓同生會分崩離析,讓二位掌門身敗名裂。”

趙晗青見他态度如此高傲,又罵道:“姓顧的,父親平日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踐踏他的遺願?你不曾親歷慘案,到底要怎樣才肯相信當年發生過這件事?”

顧盼舟面不改色,答道:“如果能得到參水猿的一番證詞,又或者讓師父親口承認,那我們也許會相信。”

鬥宿問:“那物證呢?多年前留下的書信、筆記,甚至是地通關埋下的屍骨,這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嗎?”

“蠻夷貪而無信,這些東西又都可以僞造,我當然不能信了。”

鬥宿一聽“蠻夷”二字,當場捏起了拳頭,可他沒有發作。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