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泉水白 人心黑(下)
白鳥泉鄉的孩子,都是唱着白色的童謠長大的。
杜仙儀也會唱,只是很少開口。
那天早上,當鄉民們紛紛開始新一日的勞作時,空中傳來了一個天籁般的童聲——“白鴨白鵝白水甜,白花白絮白雲天。”
衆人驚詫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從晨霧中穿出的洪機敏和他肩上的杜仙儀。
可洪機敏看都沒看他們,而像是一頭識途的蠻牛,一路闖到教書先生宅前,二話不說便一腳将大門踹開。
屋裏的老少吓得前仰後翻,一下都躲了起來,連個跪地求饒的都沒有。
洪機敏厲聲喝道:“那老淫蟲哪裏去了?”
見沒人答話,他便進屋一間間搜查,最終找到了那個蜷縮在卧房一角的老爺子。
“你兒子呢?”
那老先生吓得渾身發抖,“不、不知道……興許是逃了?”
洪機敏一把扯住老先生的頭發,拖着他趕到後院,果然見那惡少爬牆爬到一半。
“孽畜哪裏逃!”洪機敏一手将那後生從牆上揪下來,又是扯着他的頭發,拖出屋外。
這時白鳥泉鄉已經炸開了鍋,男女老頭都聚過來看出了什麽事,哪還有心農作?
那老先生的家小也一路追在腳後,喊着“大俠饒命”。
洪機敏頭也不回,只讓杜仙儀坐穩,一手一把頭發,将那父子二人一同拖到鄉裏最寬的路上。
“跪下!”他命令道。
那父子倆早吓得魂飛魄散,只能半趴在地上,連腰都直不起來。
“你們可知罪?”
那後生哆哆嗦嗦地答道:“知、知罪……”
“杜娘子的喪禮,全讓你家出錢,如何?”
“一定!一定!”那老先生連連磕頭,“全憑大俠定奪!”
洪機敏滿意一笑,道:“鄉親們可都聽到了,杜娘子因此父子二人命喪,如今讓兇手承擔死者的葬儀,天經地義。”他随後放下杜仙儀,俯視那兩個求饒的畜生,“杜娘子和仙儀都沒有讓我這麽做,我本來也可以點到即止,只是……”他抽出背後的大刀,“我若是就這麽走了,只怕會贻害無窮。倒不如趁此機會,為鄉民永除後患。”
話畢,在衆目睽睽之下,他手起刀落,将二人斬于道上。
在戰場上與敵軍交戰時,他也曾經為殺人而掙紮過——怎麽說也是某家人的兒子,只因投錯了将領而戰死沙場,着實有些可惜。
但那一刻,他一點也不糾結。
“待我将杜娘子妥善安葬後,還請鄉親們能悉心維護、四時供奉。你們不用拜我這個大活人,我也沒那能耐去保佑你們,可若杜娘子的墳頭有哪怕半根雜草……”他用刀尖指着地上的兩顆頭顱,不再多言。
他知道自己是在恐吓、在威脅、在幹着和地痞流氓一樣的下作行徑。可面對鄉民們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他不怕成為白鳥泉鄉的惡人,他只恨自己沒能來早一步。
白鳥泉,多美好的名字。
師徒二人将竈寡婦葬在了白鳥泉附近一個據說風水最好的山頭上。
杜仙儀全身都彌漫着喪母的哀傷,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哭出聲。
洪機敏初時還以為她在刻意壓抑,可後來他發現,這就是杜仙儀最自然、最舒服的狀态。
她是靈均的信徒,習慣了用美好而優雅的方式來表達哀思。
可惜的是,連仙儀也不知道母親叫什麽名字。
“你父親就沒有喊過她的名字嗎?”
杜仙儀搖搖頭,“他就管娘叫‘美人’。”
洪機敏氣不打一處來,不予置評。
離開白鳥泉鄉的第一個夜,在沿江東往的客船上,洪機敏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在杜仙儀面前哭得涕泗橫流。
“師父……”仙儀挽着他的手臂,吓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洪機敏拍拍她的手,道:“沒事,你不用安慰我。我必須要哭這一場……這是我直面無力的方式。哭過了,我才有力量去彌補遺憾。”
杜仙儀點點頭,道:“別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想是不對的?”
“當然不對了!沒有勇氣去誠實表達傷情的男人,都是掩耳盜鈴的懦夫。他們不會輕易承認自己有錯,更不懂得去體諒別人的苦楚。我窮盡一生,都在避免成為那樣外強中幹的匹夫。往後我的徒弟,也絕不能變成那樣的人。”
杜仙儀起身抱住他,“師父,謝謝你救了我。”
洪機敏緊緊擁着女孩,淚流不止。
他沒有把話說全,只是不希望杜仙儀太早背負衆生的苦難——可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杜仙儀,最終也沒能等來她們的洪大俠。
之後好多年裏,洪機敏和杜仙儀分別都回過白鳥泉祭拜竈寡婦。雖然當年放下狠話吓唬鄉民,但兩個人都沒有真心指望會有誰來打理竈寡婦的墳墓,只盼不要被風雨過分破壞就好。而讓他們意外的是,墓碑前總是整齊地擺着鮮花果品,周圍也确實收拾得幹幹淨淨。後來他們才知道,原來是那老先生欺負過的幾個女孩偷偷約定來輪流拜祭的。
“多謝大俠,替我們報了仇。”
她們有些人根本就沒有親眼見過竈寡婦,可心裏比誰都清楚——如果惡人不除,自己就是下一個她。
“還請大俠不要把這事告訴我家人。”
多年以後,白鳥泉鄉依然不乏替那兩父子惋惜的人。而所有女孩,都是瞞着家裏的父親、兄弟和丈夫,來此為一個同樣苦命的女人獻上心意。
“仙儀她……沒跟你們提過這些舊事吧?”
那是大家離開驚雀山的前夜,洪機敏被溫嫏嬛和紀莫邀叫住,道起了杜仙儀的過往。
嫏嬛肅然搖頭。
洪機敏苦笑,“也是,她本來也不愛跟人談家事。”
“不,也許不僅僅是這個緣s故……”嫏嬛将寫有前代二十八宿住地和生辰的名冊鋪在案上,“自從知道這個名冊的真意之後,我們都變得對年份、年齡格外敏感。前輩剛才說,姑姑的異母兄長比她大十五歲,是不是?”
洪機敏點頭。
“姑姑是庚辰年生人,往前十五年的話就是……乙醜年。”嫏嬛指着名冊上的第一列,“參水猿就是生于乙醜年,比姑姑剛好大十五歲。”
洪機敏兩眼一瞪,“我、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
紀莫邀又問:“前輩,師姐後來有沒有跟你再提過這個異母兄長?她有沒有像她母親希望的那樣,去認祖歸宗?”
洪機敏皺起眉頭,道:“她時常外出游歷,但從未提及家人。我只當她根本不在意這個兄長,自然也不會特意去提醒她,畢竟……我也不想讓她覺得我在催她。”
紀莫邀道:“杜家的正房誇耀自己兒子是‘位列仙班的神将’,說不定就是指他被選為登河二十八宿之一。上一代中的最年少者,這一代中的最年長者,都是他一人!”
嫏嬛盯着名冊,似乎在反思自己為何這時才摸清這關鍵的一環。“我們一直以為,姑姑跟登河山來往,是因為跟姜骥相熟。卻從沒想過,她其實是去找自己的哥哥……一直不敢相信,她怎麽可能會出賣我爹娘……但現在、現在這一切都說得通了。”她淚眼婆娑地将名冊推開,不讓它被淚水打濕,“寧肯背叛義兄也要保護的人,只可能是她親生兄長……她也許沒跟任何人提起,但亡母那認祖歸宗、兄妹團圓的願望,也許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一直存留在她內心深處。我、我……”她雙手捂臉,說不下去了。
紀莫邀拍拍洪機敏,輕聲道:“前輩,我先送你回去。”
洪機敏心領神會,“沒事,我自己回去。你留下來陪她。”
老人走後,紀莫邀回到書案前,輕輕摟着嫏嬛的肩膀,“焉知……”
嫏嬛一頭撲到他懷裏,放聲大哭。“為什麽……她為什麽什麽都不跟我們說?明明我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哀痛與憂憤之間來回反複,“你說她是故意将名冊給參水猿看的,還是無意間……就算是無心之失,她為什麽還要一錯再錯?為了這樣一個兄長,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紀莫邀沒說話,只是抱緊她。
“會不會,她本來也是想告訴我們的……只是、只是我們那時逼得太緊,讓她沒有解釋的餘地!”嫏嬛突然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紀莫邀,“是我!我步步緊逼,讓她回不了頭、開不了口!是不是?是我逼死她的!我一心只想着要暴露真兇,根本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是我仇恨熏心,壓得她無法喘息,最後只能以死明志,是不是?”她見紀莫邀不出聲,又問:“你不覺得我很過分嗎?”
紀莫邀解開上衣,将嫏嬛的手牽到自己衣襟之中,見她稍稍平靜些了,便開口道:“你對自己太嚴苛了。”
嫏嬛倚在他胸前,深深吸氣。
“她當年救下你們姐弟時,可以解釋;在琪花林撫養你們六年間,可以解釋;送你們來驚雀山前,可以解釋;跟你們重逢之時,可以解釋……但她什麽都沒說。到最後,也是她自己決定赴死的。你從頭到尾,都只是想讓她對你誠實而已。你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寧死也沒有勇氣向你坦白。你清楚師姐的脾性,要她在你們面前痛哭流涕、認罪求饒,太不體面了,只怕比死更難受。她自己接受不了,更不願意給你們姐弟留下那樣的畫面。從她決定隐瞞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沒有第二種結局可以選擇,與你無關。”
嫏嬛摟着他的脖子,長嘆一聲,“這樣說也許很幼稚,但我覺得姑姑不是主動洩密的……畢竟,她最初肯定也不知道當年的慘案。我猜是父親把名冊給她看過,她一眼就認出了參水猿的生辰,于是專程去問了他,這才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她可能也想不到,參水猿會如此心狠手辣,最終把爹娘搭了進去,留下她一直亡羊補牢。”
“你比我了解她,我相信你的猜測。”
“太不值了。為了保護一個毫無感情的異母兄長,不惜将錯就錯,犧牲掉這麽多真心愛她的人……她怎麽這麽傻?母親的遺願,難道真的有什麽魔力嗎?”
紀莫邀蹭了蹭她的後背,道:“我們終究不是她,無法理解她的執念,現在也沒法問她了。”
嫏嬛捧起他的臉,問:“這麽心平氣和地評價她,其實你心裏還是很氣的,不是嗎?”
紀莫邀握住她按在臉上的手,答道:“我是否生氣,和你是否惋惜,不沖突。何況你想為她留一條活路,也不代表你不生她氣。”
嫏嬛抱住紀莫邀,無力地說:“我總以為,只要知道姑姑為什麽做這一切,就一定會豁然開朗。但現在我們知道了,卻一點也不覺得輕松,甚至滋生了更深的怨念和空虛……你勸我的話,我心底裏都懂,可我還是好害怕回憶那個咄咄逼人的自己,好怕自己會習慣那種行事方式,習慣不給人留任何餘地……你明白的吧?”
紀莫邀環着她的腰,用牙将她的披肩扯了下來。
嫏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沒事。”紀莫邀吻了她的肩膀,“有我在。”
“有你和我一起變壞嗎?”
“被你發現了。”
嫏嬛終于笑了。
只有單獨在一起時,他們才會毫無保留地将心中最惡毒、最刻薄、最懦弱、最醜陋卻也最真實的想法表露無遺,只因清楚對方不會為此讨厭自己。而那份理所當然的安全感,是他們維持神志不塌的靈藥。
“總之,這就是我們從師伯那邊了解到的一切。”嫏嬛望向姜芍,“是不是覺得很……措手不及?”
姜芍輕笑,“我還好……你們最初知道的時候,肯定都懵了吧。”
嫏嬛抹了抹眼角,道:“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姑姑已經無法親口解釋,我也不指望參水猿會向我們坦白。唯一能證明他們關系的方法,就是看看登河山上有沒有留下姑姑與參宿來往的信物。這倒是不急……只要參水猿不比你先一步回到姜家堡。”
姜芍起身,眺望東方,“參水猿如果真的投靠了同生會,又不知能耍什麽花樣,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紀莫邀走到她身側,問:“你有什麽想法嗎?”
“想法自然是有的。我跟心宿私下謀劃過,還是派人先回姜家堡穩住大局為妙——就算說謊也沒關系,最重要就是不能讓父親再派人出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專心在地通關迎戰同生會。”
紀莫邀點頭,“不錯,那你打算派誰回去呢?”
“這我還沒想好,但我一定不會放星日馬和牛金牛走……我怕他們只是佯裝就範,其實心中根本不服。若是讓他們回去見了父親,只怕是會混淆視聽,壞了大事。留他們在身邊,就算倒戈去了同生會,也不足為懼。”
“少當家,讓我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姜芍剛醒來喝了口水,就見房日兔蹑手蹑腳來到跟前。
“心宿昨晚都跟我說了。少當家若想穩住家裏的人,沒人比我更合适了。”
姜芍倍感意外——房日兔性格內向,成天都羞答答的,從來不會說這種“舍我其誰”的大話。“願聞其詳。”
房日兔于是跟她數起數來,“少當家,如今虛宿已死,參宿在逃,仍在位上的星宿一共二十六人,其中十三人在此,十三人在山中。在此的十三人中,星日馬與牛金牛是隐患,必須嚴加看管。退一步說,你能調遣的只有十一人。同生會眼看就要殺到,總不能将最能打的派走。但這個使者在山中又必須要說服半數以上的人——也就是至少七位星宿,才能穩住當家。論武藝,我不敢與鬥、壁相比;可我現在就能告訴少當家,我能夠拿下哪七個人,以保少當家立于不敗之地。”
姜芍當即對房宿刮目相看,可想了一想,便問:“房宿這番話,是心月狐教的吧?”
房日兔臉一紅,手一縮,笑道:“少當家真是……慧眼如炬。”
姜芍放聲大笑,湊近道:“無妨、無妨。你這筆賬算得一點不錯。告訴我,你打算攻下哪七個人?”
“青龍七宿之中,亢、角已有動搖。‘流光十二支’中,尚有昴、尾、室、觜、翼心系少主。有此七人,登河無憂。”
究竟參宿逃往何方,同生會又行至何處,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