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5 章 少年詩(下)

第八十二章 老人言 少年詩(下)

“這次一去,也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那是送葶苈和晗青去塗州完婚的前夜。嫏嬛獨自坐在階前,朝駐足的呂尚休感嘆。

“如果小青妹妹可以無牽無挂地一走了之,該多好。”

呂尚休也坐了下來,嘆道:“他們兩個都是有擔當的人,才會為了不傷害對方而折中。你不用太擔心,一路上這麽多人護持,同生會縱有把戲,也很難奏效。”

“也是。”嫏嬛輕笑,“誰鬥得過那個大魔頭呢?”

呂尚休別有意味地盯着她,不出聲。

嫏嬛見他笑盈盈地瞪着自己,心裏大概也知道原因,只是不好說出口,“前輩,你這是……”

“誰鬥得過他,你不是很清楚嗎?”

嫏嬛臉一下紅了,“別笑話我了,前輩。我可不指望鬥得贏他,能不輸得一敗塗地就不錯了。”

“話不能這麽說,我又不是在跟你講才智上的輸贏。”

嫏嬛笑了,“我也不是在說才智,論才智我也不會輕易認輸啊。”

呂尚休點點頭,“既然不在才智上認輸,又何必在感情上示弱呢?”

嫏嬛低下頭,抿抿嘴,“我也說不清,前輩。但既然大家一早都看出我的心思來了,他又怎麽可能對此一無所知?他既然知道,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那他還……”她合上眼,晃了晃腦袋,“我知道他有很多顧慮,我也不想成為那種因為一時興起而不顧別人底線的人。他、他其實不欠我一個答案,我也不想逼他給我一個答案。我只是……在跟自己糾結而已。”

呂尚休抱着酒葫蘆站了起來,勸道:“不必太糾結。不希望向他索求太多的那個理智的你,沒錯;而希望他好歹給你一個答複的那個感情用事的你,也沒錯。你對他怎樣,他一定心知肚明。他對你怎樣,你也應該看在眼裏吧?”

嫏嬛茫茫然地眨眨眼,嘀咕道:“要這麽說的話……”

“簡單來說,你能否想象他對別人有同樣的态度?”

嫏嬛搖頭。

“那就行了。”呂尚休安慰道,“他在這方面沒經驗,你不能指望他立刻給你一個清楚明白的答複。換個方向想想,其實你也沒有開誠布公地說明自己的心境吧?我知道你跟別人說過,在他面前也絲毫不掩飾。但他也許跟你一樣,依然在猶豫是否應該再推一把,是不是?”

嫏嬛兩肩一松,長嘆一聲——“倒也是。”

“沒事,感情本來就難分對錯。你們之間沒有欺騙、沒有背叛、沒有二心,又有什麽好憂慮的呢?如今的忐忑無措,不過是你們惴惴不安地在摸索前行的路徑而已。這條路是否通往彼此,又豈是人力所能左右?”他輕拍嫏嬛的肩膀,“給自己一點耐心,也給他一點時間,往後的事,往後自見分曉。你們眼前還有更要緊的任務,這個可以先放一放。別想太多,好嗎?”

嫏嬛站起身,點了一下頭,“前輩說得對,我會分清主次的。”

同一天夜裏,紀莫邀剛躺下還沒合眼,就見呂尚休“啪”一下推門而入。

“還沒睡吧?”

紀莫邀翻身坐起,錯愕地瞪着他,問:“幹什麽?”

呂尚休一屁股在卧榻上坐了下來,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做什麽了嗎?”

紀莫邀搖頭,“有話趕緊說,別賣關子。”

“我,一個花甲之年的糟老頭子,居然要花時間開導少女的心事!”他用酒葫蘆敲了一下紀莫邀的腦門,“都是你的錯!”

紀莫邀自然知道他在說什麽,喃喃道:“讓你費心了。”話畢,又重新躺下。

“知道就好。當然,為師也不是在抱怨……我只是覺得,”他爬到紀莫邀跟前,貼着他的臉,“你既然心裏清楚,是好是壞也該給人家一個準信啊。青春有限,別讓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你白費了時光。”

紀莫邀盯着老者誠懇的目光,又轉過身去,“我的答案,師父是清楚的。”

“我知道……”

“那你難道就不明白,我為何說不出口嗎?”

呂尚休又爬到卧榻另一邊,道:“師父明白你的苦衷。如果你不打算接受她的情分,那倒不如決絕一些,讓她斷了念頭,不好嗎?”

“師父,我發過誓,不會對她說謊。”

“所以這不還是你自己把後路堵死了嗎?違心話你不肯講,真心話又藏着掖着。”呂尚休趴在紀莫邀枕邊,指着他鼻子勸道,“我跟你講,小子,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人會為何等幼稚的理由畏首畏尾、思前想後。但你跟她的青春都只有一次,過了就沒有了!我知道你怕自己出事,你怕自己可能會死在紀尤尊手上,怕要走上跟他同歸于盡的一天。你不忍心看她為你動情傷心,是不是?”

紀莫邀不出聲,一頭鑽進了被子裏。

“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沒有誰的感情,無論多深厚、多真摯,是以善終為前提而存在的。所有的感情——你們的兄弟情、我跟你們的師徒情分、我們各自與家人的親情——都無法改變生死之命。所有的感情,都可能毫無預兆地終結。但你不能因為未知的将來,而置眼前的真心于不顧。我這麽說吧,就算你注定早死,就算你注定明天就死!那你是希望嫏嬛抱憾為你送葬,還是讓她至少真切地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你是打算讓她懸着一顆心度過餘生,還是想讓她在哀痛之餘還能抓住一點點安慰?”話畢,他起身跨過紀莫邀,一路走到門前,“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跟你廢話了。”

紀莫邀這才重新把頭冒出來,但沒有正臉看老人。

“我問你,”呂尚休忍不住又回過身來,“你覺得除了你之外,這世上還有沒有配得上溫嫏嬛的男人?”

“沒有。”

呂尚休手掌一拍,叫道:“既然你這樣配得起她,那她怎麽就配不起你的一句真心話呢?還是說你覺得她……承受不了最壞的結果?”

“她當然承受得了。”紀莫邀翻過身來,望着屋頂,“當然承受得了。”

“那就行了。”呂尚休終于推開門,“我勸她對你耐心,也希望你能對她殷勤些。否則步伐不一致,一不小心就……錯過了。”

“你女兒的眉眼,還真是越看越像你。”呂尚休對大徒弟說,“你看她望過來的樣子,感覺好像在審視人一樣。”

嫏嬛在一旁笑道:“她一生下來,就是這樣跟她父親對視的。”

紀莫邀伸手将小瑜拉到膝上,道:“她不怕生,很好玩。”

溫枸橼道:“這麽小的孩子,看什麽都是新鮮的,而且天天對着這麽多人,早就習慣不同的面孔了。”

幾個人在正堂坐着閑聊,其餘人則在無度門內外忙乎,不願倉促草率地度過這短暫的逗留。

黃昏将至,山門外又傳來腳步聲。

“終于來了。”龍卧溪迫不及待地去開門,“大哥,好久不見!”

只見洪機敏神采奕奕地步入門來,道:“許久不見,老三你怎麽又見瘦了?”

呂尚休忙起身來迎,“我們三個也總算能齊聚一堂咯!”

弟子們紛紛前來迎接師伯,請他入上座。

紀莫邀代師弟們向三老敬酒,“此去地通關後,驚雀山就交給三位師長了。”

洪機敏亦回敬道:“賢侄勿憂,有我三人在,驚雀山固若金湯。”

席間,溫枸橼還是不忘問龍卧溪:“老泥鳅,真不用留人下來幫你們?”

“不用,我們三兄弟足矣。”

“同生會人數衆多,你們三個老頭子,萬一有什麽風s濕骨痛——”

“別小看了我們啊。”龍卧溪笑着為她倒了杯酒,“我問你,你覺得我厲害麽?”

溫枸橼敷衍地點點頭,“厲害啊。”那語氣,像是不甘心便宜了對方一樣。

“那你覺得二十歲血氣方剛的我,比現在厲害嗎?”

“那是自然。你現在再厲害,身板也不能跟年輕時比啊。”

龍卧溪滿意地攤開手,道:“那在我二十歲最厲害的時候,就能赤手空拳将我抓獲的人,算不算得上是厲害中的厲害呢?”

溫枸橼順着對方的眼神望向洪機敏與呂尚休,“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就将你交給他們了啊。”

龍卧溪捏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寬心,我們不會拖年輕人後腿的。”

溫枸橼握着他擺在肩上的手,依依不舍地用下颚蹭了一蹭。

借着幾分酒意,洪機敏也越說越興起——“你們是不知道,剛結拜那會……老三還特別拘謹,生怕得罪了我們……”

呂尚休聽了,也醉醺醺地笑了出來,“是、是、是,他那時還怎麽說的……張口就喊我們‘義兄’,忒正經了。我就跟他說,不許這麽叫!大家都誰跟誰了?就叫‘哥哥’!是不是,老三?”

龍卧溪的神志還是清醒的,笑着點頭道:“沒錯,是這麽一回事。”

“叫‘哥哥’多好?怎麽不好了?”呂尚休繼續反問在座衆人,仿佛席間還存在着隐形的異議,“都結拜了,就沒什麽義不義的問題了,就跟親的一樣,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大家聽着都笑了,接着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各自取樂。

倒是溫嫏嬛不知為何呆呆地坐着,像在思考什麽。

紀莫邀托腮瞄了她兩眼,見她不理人,便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伸到她嘴邊。

嫏嬛這才回過神來,張嘴接過魚肉,吞了下去。

“想什麽?”紀莫邀問她。

嫏嬛在食案下握住他的手,小聲道:“你還記得仙儀姑姑死前說的話麽?”

紀莫邀立刻将耳朵湊到她面前。

嫏嬛繼續道:“她當時很艱難地想跟我們說什麽,但是毒藥太猛,才沒能把話說完。但開頭的幾個字,我到現在都記得——‘哥哥他……’”

紀莫邀一下就明白了,“她管令尊大人一直都是叫‘義兄’……”

嫏嬛緩緩點頭,仿佛剛剛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我們一直都以為,那是她對我父親的忏悔之詞。如今想來,她從未稱父親為‘哥哥’,也就是說……”

“另有其人。”

嫏嬛捏了一下他的手。

“我們一直都想不通,她為什麽會出賣你爹娘,畢竟他們的關系這麽好……但如果她真有一個親生的兄長,那整件事也許就說得通了。”紀莫邀輕拍嫏嬛的大腿,“正好了,能給我們答案的人如今就在眼前。等散了席,我們再去問個明白。”

嫏嬛點頭,順手夾了一顆魚眼送到紀莫邀嘴裏。

一夜歡飲,各訴衷腸。

散席後,呂尚休正要帶洪機敏去歇息,卻被紀莫邀叫住——

“師父,容焉知與我送師伯回房。”

呂尚休笑笑,也不多問,便先行一步。

洪機敏立在原地,略帶意外地看着二人來到跟前,道:“賢侄連番喜事,我都不曾親自道賀,這裏向你賠個禮。”

紀莫邀輕輕一笑,握住對方的手緩緩前行,“不用跟我客套了,小敏。”

洪機敏覺得自己就算活到兩百歲,也不可能習慣這個稱呼。“你不介意就好。”他幹咳兩聲,“你們都平平安安,我就心足了。知命如果還在,一定也替你們高興。”

嫏嬛寸步不離地跟在老人另一側,道:“我們明日便出發前往地通關,難得能與前輩單獨說話,自然不能錯過。恕我冒昧,有一事困擾許久,今日不得不問。”

洪機敏停步,“哦?有什麽事非要問我不可?”

兩人異口同聲——“杜仙儀。”

次日,大家還在用早飯,就聽溫枸橼說,紀莫邀和溫嫏嬛已經先一步下山去了。

“你們慢慢吃,他們到時就在山下等我們。”她邊說還邊抱着小瑜在轉圈,“當然,也不要太慢了。”

葶苈忙上前接過外甥女,“一姐你也快吃些,別在路上餓着。”

小瑜确實一點不嬌氣,任誰抱都怡然自得。

“這一路上,我們可都別争着抱她。”溫枸橼一邊啃着餅一邊唠叨,“死命把孩子往她爹娘懷裏塞就對了。不然再長大一些,也不知認不認得他們兩個。”

紀莫邀感到嫏嬛在自己懷裏抖了一下,立刻勒馬,“怎麽了?”

“沒事,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打了個冷戰……”

“是不是你姐又在說我們了?”

“八成是。”

兩人騎馬來到山下,又往北走了小半裏路。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果見兩騎快馬迎面而來。

來者正是夏語冰與白從寬。

“二姐姐、紀大哥,好久不見!”夏語冰興致勃勃地往四周掃視了一圈,“咦,孩子呢?”

白從寬拍了她一下,“看什麽呢?先說正事。”

嫏嬛答道:“孩子還在山上,今日恐怕來不及讓你們見了。下次吧,下次帶她去劍寨找你們玩。”

夏語冰擊掌應允,“一言為定!”

白從寬忙将話題繞回來,“我們主力已先一步往木荷鎮去了。這次郭師兄和單師兄也請纓同行,其中歉意,希望你們能夠接受。”

紀莫邀擺擺手,“不必介懷,我們早就不計較了。這次多得你們鼎力相助,我們方無後顧之憂。”

夏語冰依舊亢奮,“也多虧你們提醒,我們才想起要從師父的書信中尋找線索。不然就我和從寬哥這悟性,怕是答案送到面前,也視若無睹。”她說着就掏出幾張紙,“我們已存謄本,正本就給你們拿去用吧。”

“真的嗎?這可都是尊師的藏品。”嫏嬛提醒道。

“沒事,就算不給你們,遲早也要随先師下葬,抑或是在書房中慢慢腐爛……”白從寬嘴裏說着令人沮喪的字眼,語氣倒是很輕松,“與其這樣,倒不如交給你們有用。”

嫏嬛從夏語冰手中接過信紙,“這是……姜疾明親筆。”

“我和從寬哥前前後後翻閱了二十多年的書信記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讓我們找到了這幾份。”

嫏嬛飛快地看了一遍後,便遞給了紀莫邀,“先收好,我們路上再仔細看。”随後又對夏語冰說:“多謝二位再次慷慨助力,否則我們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夏語冰綻開笑容,“哪裏、哪裏,榮幸之極!”

白從寬看了看天,道:“我們落後主力已有半日,只怕不便久留。請放心,我們一定替你們好好守護門庭,也祝各位一路順風。”

紀莫邀道:“恕不遠送。”

“且慢。”嫏嬛又叫住二人。“還有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想問你們……”她頓了頓,兀自笑了出來,“你們上回在木荷鎮給我偷偷送的樂譜,上面沾的到底是人血還是豬血?”

夏語冰當即往後一仰,猛地拍了白從寬一下,“我就說了,不要找個殺豬的替我們傳信……”

白從寬慌忙賠禮道:“那、那是豬血,我們把樂譜送出去的時候還是幹淨的!讓你們誤會了,實在對不住!”

四人笑過,便正式分別。

看着白從寬與夏語冰一路往南而去,紀莫邀也調轉馬頭返回驚雀山下,好與其餘人會合。

嫏嬛望着迷霧中的前路,不自覺地往紀莫邀懷中縮了一縮,“我們如今已經有全部的答案,只等着當面清算了。”

紀莫邀輕嘆,問:“你确定要帶上女兒一起?”

“不然呢?給誰照顧?你舍得嗎?”

紀莫邀将下巴枕在嫏嬛肩上,“舍不得。”

“我跟你一樣舍不得。而且除了我們身邊,一時也想不到哪裏更安全。”

“其實讓夏語冰抱回木荷鎮,也不是不可以啊。”

嫏嬛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腦門,“你是真打算用一條斷臂的人情來壓榨他們一輩子嗎?那他們也太可憐了。”

紀莫邀輕吻她的脖子,又問:“名字想好了麽?”

“還沒呢。最近一直沒靈感。”

究竟衆人能否順利到達地通關,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