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1 章 日初升(下)

第八十章 藥尚濃 日初升(下)

角宿與亢宿在路口遠遠看到鬥木獬,便開始招手。

鬥木獬還裝作一臉不解,“不是心宿約我們看日出的嗎?怎麽她自己沒來?”

亢金龍喉嚨裏“哼”了一聲,“臨行了,才說腹痛起不來,讓我們自己來與你會合。”

“就是。”角木蛟也哭笑不得,“整個鱗角園就數心月狐最多事。明明前兩天還興致勃勃地說,新年之後一次日出都沒看過,今天非要來看一次。結果人家貉、兔、虎、豹都不肯理她。我和亢宿想着今日反正一早就要值勤,就勉為其難陪她走一趟——結果她自己來不了,你說是不是胡鬧?”

鬥宿笑道:“你也不想想,那其餘人都是四條腿在地上爬的,巴不得躲在洞裏睡多一會,哪裏會對日出感興趣?你們兩條蛟龍天上飛,來看日出不是正好了嗎?”

角宿邊走還伸了個懶腰,“也是。就算是登上了月宮的兔子,待到日出東方,也會從天上消失。”

亢宿調侃道:“你們斑爪園就沒她這麽亂來的家夥,真是讓人羨慕。”

“羨慕什麽呀?不還是被她叫上了?”

角宿拍了一下他的後背,“你太好說話了,她才專挑你這種老好人。不信你讓她挑女土蝠試試?”

鬥木獬心不在焉地陪笑。

在登河山峰看日出,是所有星宿初受封銜後一個不成文的儀式,也是大家閑時熱衷之事。即使是聲稱眼睛碰一點光就會瞎的女土蝠,也曾經在山峰一側的密林中遙遙觀賞過旭日霞光。

身臨頂峰,傲視北南。東眺海雲,西攬群山。遼闊大地,盡收眼底,而不知視野之界限。

“秦嶺東有山,可登天星漢。”亢金龍往頭頂上一抓,仿佛真的能抓一撮白雲下來。

鬥宿感嘆:“若有仙家下凡,實在是沒有比我們這裏更便利的位置了。從雲端一跳就能着地,輕輕一飄,東南西北都暢通無阻。”

“是啊。”角木蛟望着東方逐漸湧起的金光,似有所思。

鬥木獬斜眼看他,沒有作聲。

頃刻金烏飛天,日光萬丈。

無論目睹多少次日出,都無法習慣其壯觀,都會在每一次重新感悟天下之大、宇宙之奇。

亢金龍不禁感慨:“每次覺得自己有點本事的時候,看一下日出,就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

鬥木獬附和道:“說得太對了。”

可角木蛟依舊一言不發。

太陽完全升起,霧氣亦全散。但三人未有去意。

“少當家小時候……”角木蛟終于開口,“我好幾次帶她上來看日出日落。她那時還是個小不點,我就讓她坐在肩上,騎高望遠。”

鬥木獬留意到,他眼角有些紅。

“是啊。”亢金龍也想起舊時,“少當家三四歲時最喜歡騎高高。我們裏頭高個的,哪個沒有被她騎過?結果現在,她比我們好些人都要高了。”

自從虛日鼠死後,所有涉及姜芍的話題都會點到即止。

但鬥木獬可不打算讓他們停下來,“當家不擅長陪小孩子,少當家小時候都是跟我們玩的多。”

角木蛟苦笑,“是……我們那時也都是沒長大的孩子,血氣方剛、貪玩好勝。少當家就像是我們所有人的小妹妹一樣。”

“等她以後做了當家,可就不能這麽想了。”鬥木獬打趣道。

亢金龍連聲大笑,“那是。少當家號令起人來,可不會給你面子。”

一瞬間,姜芍所有的罪名仿佛随晨露消散,她依然還是那個獨一無二、當仁不讓的未來當家。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你們玄武七星……不,現在是六星了,有沒有去探望過虛宿的家人?”角木蛟問。

“沒有呢。”鬥木獬無奈答道,“我們之間本來就不能有這麽深的私交,何況這種事向來應該由少當家主持。”

“是,也真是……諷刺。”角木蛟回頭看了一眼,但并不像是要走。

身在峰頂,四下無人。

“你們真覺得少當家殺了虛宿嗎?”角宿問。

鬥木獬心頭一緊——心月狐提醒過自己,任何偏向于少當家的态度都有可能是蓄意的試探,絕對不可貿然回答,暴露了立場。

亢宿似乎也有自己的心機,反問道:“你覺得呢?”

角木蛟落寞地低頭,“少當家自幼宅心仁厚,就算是走路見到蝼蟻也會繞開。我實在不能想象,她會殺害從小就那麽疼愛她的虛宿。”

鬥木獬道:“确實很匪夷所思。但參宿手上證據确鑿,我們又能怎樣?”

角宿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只希望兇手另有其人,而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亢宿上前捏住他的肩膀,“我懂你的心情。我們都……挺難接受的。”

“我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好的解釋。”鬥木獬也走到兩人身邊,“少當家那一刻的心境,我們無從得知。”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結果。”角木蛟落寞嘆息,“畢竟小時循規蹈矩、成年狂性大發的故事,我們都有聽過。可就算這種人真的存在,我也覺得少當家不會是其中之一……”

亢金龍道:“自古就不乏邪魔外道蠱惑人心、塗炭生靈的故事,就連九五之尊也難以幸免。少當家怕不是在哪裏中了邪,才會釀成大錯。”

“可她是那麽容易迷惑的人嗎?”角木蛟連連搖頭,“我們看着她長大,她又很少下山,平日相處最多的就是我們。如果她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狂徒,或是一個輕易被邪術左右的蠢材,那我們又算什麽?是我們教育無方,還是沒有及早發現她的惡念?無論答案是什麽,都是我們的失敗。”

“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鬥木獬強忍着心中的答案,努力地編織一個個模棱兩可又毫無意義的句子。

亢金龍皺眉道:“大家都想知道,只是不知有沒有這個機會。當家如今的态度,怕是不想要活口了。”

角木蛟含淚點頭,“我知道,亢宿你也勸過。當初還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少當家武功高強,一般人怎麽可能輕易将她活捉?只怕會有利欲熏心之人,用些不入流的毒計——但就算迷暈了又如何?半路醒來逃跑了怎麽辦?就算順利送到當家面前了,等少當家繼位後,不還是有秋s後算賬的危險?唯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殺了她。這樣既能領功請賞,又不會有後顧之憂。我們不是三朝小兒,也懂得一般江湖流寇的心思。”

亢宿繃緊着臉,不禁唏噓,“少當家從不會仗着自己的武藝欺淩弱小,如今卻有可能被三教九流之輩暗算。我明白殺人償命的道理,可就是……”

“如果當家下令要你們手刃少當家,”鬥木獬發出了終極拷問,“你們會答應麽?”

角木蛟立在懸崖峭壁之沿,紅着眼答道:“那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亢宿忙扶着他的肩膀,好像怕他真的會一激動跳下去一樣,“下不了手,我們都下不了手!那是我們親手帶大的少當家,怎麽可能下得了手?”他也一籌莫展地俯視山下的密林,“只能一死,以報當家知遇之恩。”

鬥木獬看着他們,竟為自己方才的無動于衷而倍感慚愧——雖然那是他刻意的僞裝,但看到兩位情同兄弟的夥伴為少當家如此動容,他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

“少當家從來沒做過對不起我們的事……換做我,也一定下不了手。”他姍姍來遲地握住兩人的手臂,“這裏沒有別人,只有你我。我發誓,如若當家終有一日要我們對少當家動手,我當與二位同死明志。”

亢宿與角宿雙雙點頭。

他們不敢為這沉默的誓言留下任何标記,只能在心中歃血為盟。

“他們還沒回來。”房日兔坐在心月狐枕邊折紙,“這太陽都出來半天了。”

心月狐看着在房宿巧手裏逐漸成型的小兔子,道:“想是鬥宿的話說到他們心坎裏了,這才一直未歸。”

“我就不懂了,你明知道角宿跟少當家感情深厚,又曾經一起看過日出,為何不親自試探?他不也是鱗角園的人麽?”

心月狐惬意一笑,“行不通的。他們是仙家瑞獸,不能輕易在我們這些地上畜生面前流露出軟弱猶豫的一面。鬥宿與他們地位相當,他的話才更容易入耳,向他坦白真心也會更輕松些。”

“壁宿今天應該就會将僞造的信送去給當家看了吧?”房宿将折好的小兔子遞給心宿,“送給你。”

“謝謝小兔子送我一只小兔子。”心宿在愛人面上吻了一下,“等當家召集我們吧,應該就在這兩天了。”

正說着,外頭便傳來人聲。

“他們回來了,你快躺好!”房日兔“唿”地将被子丢到心宿頭上。

“心宿,還沒起來嗎?”亢宿隔着門問道。

房日兔上前開了一點門縫,道:“我在照顧呢,別擔心。”

角宿如釋重負,“那就行了。要幫忙就開口,不然我們就去巡山了啊。”

兩人走後,心宿從被子底下伸了個腦袋出來,“也不知鬥宿試探到多深。看樣子,還沒把我供出來。”

房宿打趣道:“也許是供了,只是他們還裝作不知,在逗你玩呢。”

“亢宿可能會使壞,但角宿可不會。”心月狐從被褥裏爬出來,眉頭欲舒未舒,“你別說,雖然只是裝病這麽小的事,我還是騙了他們。我一心設計,他們卻是真的在擔心我的病情。”

房日兔安慰道:“你不是有心戲弄,這都是……為了少當家啊。”

“是啊。”心月狐倒頭又躺下,“為了少當家。”

東蓬劍寨依然沒有一個公認的寨主。

無度門走後,郭琰與單公迫認真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有辱師名,便自願共同為歷代先師守墓,直至自己心無雜念為止。

他們一帶頭,弟子們也都消停下來,不再為寨主之位明争暗鬥。大家專心修行,亦輪流分擔寨中雜務,如此已近兩年。

去年夏秋之際,恰逢秦榛生忌之辰,弟子們秉承先師好宴喜樂的作風,在寨中大排筵席,與先人共慶。宴上酒肉齊全,獨缺舞樂。有人便提議,不如把師父的寶琴搬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旻恩會彈琴。”不知是誰說的。

迎戰無度門時的那個瘦削清秀的少年戴旻恩,如今已有十六歲。短短兩年間,他已高大壯實了許多,眉眼間更有一股決絕英偉之氣。

郭琰見他在席間殷勤敬酒,便小聲問夏語冰:“我觀旻恩有尊兄之風,你意何如?”

夏語冰仔細觀察了他一陣,答道:“二八尚小,不宜過早定論。”

“不小了。夏師兄十六歲時,已經一鳴驚人。”

“可旻恩不還沒有一鳴驚人麽?萬一他是大器晚成之輩呢?天才之人,或早或晚,終會露出鋒芒,師兄又何必心急?”

“也是、也是……”郭琰飲下一杯酒,随後加入了慫恿戴旻恩一展琴技的呼聲中。

戴旻恩初時還一直推脫,可師兄們反複鼓動,盛情難卻,便答應演奏一曲。

寶琴存于書庫中,因此取琴的任務便落在了白從寬肩上。誰知他一個不慎,弄斷了琴弦,而戴旻恩最終也無法演奏。

寶琴修好已近半年,但白從寬每次想起得知琴弦斷裂時,師兄弟們驚愕的表情,還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裏。

罷了,每個人命中都免不了經歷幾件尴尬卻又怎麽都忘不掉的醜事。

他對着面前的書櫃深深呼吸,“現在已是春天,是新的開始。我不能再為昨年之事蹉跎了時光。”

“又在自言自語什麽呢?”

白從寬扭頭一看,“冰冰?”

夏語冰手裏拿着什麽,一路走到他跟前,“跟書說話,書會回答你嗎?”

白從寬故弄玄虛地答道:“當然會了,不會回答人的書,又怎能稱之為書呢?”

夏語冰兩眼一眯,生硬地應道:“啧,好深奧呢,我完全聽不懂。”

“沒禮貌,跟你師兄說反話。”

“不跟你玩了!”夏語冰不耐煩地将信函遞到他手中,“這是紀大哥給我們的信,快拆開一起看。”

兩人看過之後,雙雙陷入沉思。

“他不提醒,我還真的想不起來……”白從寬慎重地将信件放在書案上,又帶着夏語冰繞過幾重書櫃,“算年齡的話,姜疾明還是師父的晚輩呢。我也聽師父提起過他,惋惜他英年早逝。”

“英年?”夏語冰停了下來,“他去世時少說也有四五十歲了吧?”

“可在師父眼裏,他還是青年小輩啊。再說了,以他的修為,四五十歲确實早了些。師父愛才,因此抱憾也不奇怪。”

“這麽說,他們私交應該不錯?”

白從寬終于在一個書櫃前停下,“師父性格這麽好的人,跟誰不是稱兄道弟?姜疾明是個名門正派的豪傑,就算不是什麽推心置腹的知己,一般書信來往肯定也是有的。”

夏語冰瞄了一眼櫃上挂着的标記,“這裏擺着的信件都有二十……四年了?”

“是啊,比我們都大呢。”

夏語冰又往前走了幾步,“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這最遠可以到多少年前啊?”

白從寬想了想,“至少能追溯到師父拜師學藝的時候吧。他成為劍寨弟子時,好像也就十來歲。如此算來,往前八十年,應該都找得到。”

“太神奇了,我都不知道。”夏語冰滿懷驚奇又小心翼翼地翻動着舊時的記錄,“那再往前呢?師父的師父,一直到師祖那時的書信,還有存留嗎?”

“這個的話,”白從寬撓撓耳朵,“只剩下備忘了,比如何年何月何日,何人何地來信言何事……之類的。真跡早跟先人下葬,這裏找不到的。”

夏語冰不無惋惜,“是誰規定的啊?我還想看看幾百年前的人寫信都說些什麽呢。”

“這個你要問大師祖了,是他定下的規矩。”

“這你也知道?”

一說起寨史,白從寬又賣弄起來了,“小師祖離世在先。大師祖在整理他的書信時,開始編寫備忘,好讓真跡去陪葬。大師祖去世後,弟子們便延續了這個做法。”

“說明那些親筆書信對他們兩個都很重要。”夏語冰站了一會,突然又問:“可師父去世都兩年多了,他的親筆信也不曾陪葬啊?”

白從寬感覺自己背脊被戳了一下,差點連胸都挺不起來,“我、我這不是還在編寫備忘嗎?八十多年,全靠我一人執筆。所幸師父幾年前就跟我提過這事,說他書信數量太過龐大,不必用作陪葬。備忘也照寫,畢竟方便查閱,沒有壞處。所以所有的信件如今都還完完整整地保存在書庫裏,哪裏也不會去。”

“真好。”夏語冰在書櫃間蹦跶了一陣,“那你覺得,我們應從哪裏開始翻查呢?”

“雙管齊下吧。”白從寬指向書櫃的另一側,“我從鹿獅樓慘案發生前開始逆向檢索,冰冰你……就從姜骥出生的那一年看起。”

究竟紀莫邀因何事求助東蓬劍寨?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